《天命之尘》深衣.

1、第一章 琼草生幽园（上）

　　仿佛经历了一程漫长漫长又漫长的旅途，我从极至的疲惫中醒来，身体无一处不在发出阵阵隐隐的疼痛。特别是头部，疼得仿佛随时都会裂开来一样。
　　我摸了摸头，却摸到染着湿湿粘粘液体的厚厚纱布。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腥味，我似乎是受伤了。
　　身上盖着柔软的锦被。
　　手心传来干燥温暖的触感。
　　我有点懵，所以偏了偏头。
　　床沿睡着一个十岁左右的锦衣男童，长发垂髫，白玉般柔嫩的脸上带着斑斑的泪痕，浓密的睫毛如帘子般刷下，而那不浓不淡的眉头却是紧蹙着的，仿佛在担心着什么，恐惧着什么。
　　他的那双白嫩的小手紧紧地拽着我的手，我用力抽了几次也无济于事。不曾想，一个孩子竟有这么大的臂力。
　　目光落在自己那只被那男童抓着的手上，我的心猛地颤了一颤。
　　一只小手，一只比那男童的手还要小上几分的玲珑小手……
　　孩子的手？！
　　阵阵寒意从胸口一点点漫上来，漫上来。
　　我缓缓地伸出了另一只手。
　　窗棂处射入的阳光不偏不倚正射在这只手上，我张开手心，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阳光下那只小巧玲珑的手。
　　孩子？
　　我怎么可能是个孩子？
　　不，我不应当是个孩子。
　　莫名地就是这么觉得。
　　然而，当我努力地在脑海中搜寻着关于自己身份的记忆时，得到的回馈却是一片空白，一片漫无边际的空白。
　　那一片空白无限地延伸开去，一直到意识的尽头……
　　我，是谁？
　　为什么会在这里？
　　巨大的惶恐如潮水般漫上来，我猛地掀开被子想要站起来。然而，双腿却仿佛不属于自己一般，毫无知觉。
　　我狠狠地在那双细瘦的小孩腿上掐了一掐。莹白的肌肤迅速地由红变青。
　　然而，没有痛感，甚至连些微的触感都没有……
　　我愣在当场，瞬间丧失了思考的能力。
　　“尘妹妹，你醒了，真是太好了！”那双抓着我的手紧了紧。沉睡着的男童睁开眼睛，笑得如释重负，“大夫说，只要你能醒来就没事了。”
　　舌尖回荡着苦涩的味道，我却是一点都笑不出来。
　　“菡蔬！桐榴！”那锦衣男童忽然朝门外一声大喊。
　　两名着粉色纱衣的女子应声而入。
　　“快去把药端来！”
　　那锦衣男童一声令下，那两名女子立刻应诺离去。一派训练有素的神态。
　　“小姐，小姐你可醒了！”
　　我转头，看到一双红肿得不象话的眼睛。一个二十来岁的布衣女子跪在我的床前，泣不成声。
　　“如果小姐有什么三长两短，奴婢万死……”
　　小姐吗？
　　我愣了一下。
　　风携着淡淡的花香从窗口吹来，舞动起床上淡绿色的碧纱帐幔。我这才发现自己所在的这个房间竟是极尽富丽。墙上挂着装裱精致的字画，窗前摆着制作精良的雕花桌案，连地上竟也铺着红木的地板。
　　“尘妹妹，尘妹妹！”锦衣男童担忧地晃了晃我的手。
　　我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
　　“我是谁？”
　　童稚的嗓音在屋内响起，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呆了良久。
　　“尘妹妹，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瑞言哥哥啊，和你一起编蝈蝈笼子的瑞言哥哥啊。”那锦衣男童一脸诚挚地开口道。
　　蝈蝈笼子？果然是孩子。
　　我懵懂地摇了摇头。
　　“小姐，你真的什么不记得了？”那布衣女子望着我的眼神竟是狐疑，似乎早已确定我是在装假一般。
　　会有人用这种眼神看一个孩子吗？
　　“不记得了。阿姨你是谁啊？”我天真地偏了偏头，仔细地审视着眼前的女子。
　　“阿……姨……”
　　那布衣女子用难以置信的口吻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手指紧紧地绞着手中的帕子。
　　刚刚还自称奴婢，这一声阿姨难道却错了……
　　布衣女子望了一眼锦衣男童，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又忍不住挣扎着。良久，她终于开口了。
　　“离国的姬皇后。小姐难道连她也忘记了吗？”
　　声音有些颤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我，似乎想要从我的脸上读出些什么。
　　离国的姬皇后？
　　我再次懵懂地摇头。
　　那双带着热切期盼的眼睛瞬间黯了下去。
　　“忘了也好……”
　　我惊奇地发现那布衣女子嘴角的微笑竟是释然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两位着粉色纱衣的女子终于端着药出现在了屋内。那锦衣男童坚持要自己亲手喂我喝药。
　　眼睁睁地看着那白瓷勺子舀起满满一勺药汁，一路颠簸着送到我的口边却只剩了少半。
　　望着沾了药汁的床褥，我无奈地皱了皱眉。
　　那孩子脸涨得通红，用一脸哀求的目光望着我。
　　“乖，好好吃药，这样才能快点好。”
　　张口。
　　苦涩酸麻的药汁碰触到舌尖，我立刻感觉整个舌头仿佛都不再属于自己一般。深吸一口气，我皱着眉将药汁囫囵吞下。身上竟不自觉地腾起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那锦衣男童又舀起一勺，颤颤巍巍地朝我伸来。
　　天哪，还让不让人活了……
　　这样的折磨要到几时？
　　我摇了摇头，一把从那孩子手中夺过整个药碗。
　　仰头，屏息，一气饮尽。
　　放下碗，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满嘴充斥着苦涩酸麻的感觉。心仿佛被一双无情的大手用力地揉捏着，撕心裂肺地疼。
　　吃了药，腿就能好吗？
　　心里下意识的有个答案，那就是不，不可能。
　　毫无理由地就是这么觉得。
　　如是绝望地觉得……
　　有什么东西塞进了我微张的嘴巴里。淡淡的清香伴着一丝丝甜味缓缓地在口中弥漫开来。
　　“尘妹妹好勇敢，吃颗桂花糖奖励一下。”
　　略带欣慰和怜惜的童音在我的耳畔响起。
　　心下苦笑，这孩子还真把我当成小妹妹了。可是，心还是不由自主地渐渐变得柔软起来。

　　“那孩子醒了吗？”
　　门口忽然响起一阵骚动。
　　我的视线从那布衣女子那里收回，迎向门口的那一抹耀眼的红色。是一位红衣少妇，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一双漂亮的凤眼顾盼生辉，脚步沉稳而有力。梳着繁复的蝴蝶形发髻，却只简单地在发髻上插了一支金镶玛瑙的凤钗，红衣曳地，风华无双。
　　她的手里牵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哥哥！”那小女孩一见到锦衣男童立刻扑了过来。
　　那红衣少妇屏去了身后那一群俯首肃立的丫鬟妈子，微笑着走进屋来，径直坐到了我的床前。
　　“可怜的孩子……”
　　红衣少妇温柔地替我盖上被子，一双柔夷轻轻地拂过我的脸颊。我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竟已泪流满面了。
　　“你既是为了我的言儿失了双腿，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何府的孩子。”
　　我的心紧了紧。似乎有些明白状况了。
　　“小姐，还不快叫娘？”布衣女子朝我露出一个坦荡荡的微笑。
　　我抬头，望向红衣少妇那双带着怜惜的凤眼，她深深地点了点头。
　　“娘……”
　　一股莫名的酸楚在心中迸裂开来，我伸出手去，紧紧地抱住了面前的红衣女子。她的怀抱温暖而柔软，带着一股淡淡的紫檀的香味。
　　为什么，我知道这是紫檀的香味，知道每一样物品的名称，然而却偏偏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
　　我咬紧了牙关，任眼泪不住地流入红衣女子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