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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这一句承诺,梅公子付出了高昂的代价兑现。
      亚洲美影的李老板看得分明,既然梅涵容肯买回一个曾经背离过他的戏子,那定是不惜一切。于是狮子大开口,要后者转让半个永宁电影公司的股份。
      此时,梅家旗下的产业,百货类自上海沦陷时便已经停办,赚钱的仅剩娱乐类,涉及电影和舞厅。
      考虑三天以后,梅涵容答应了李老板。
      整个梅府公馆上下皆闹翻了天。
      仆人们无心做事,纷纷私底下议论,是否该早些另谋别家的差事。因为男主人发了疯,竟然要卖掉好端端的产业,只有赌鬼烟鬼和毒鬼才会做这种败家的事。他的太太、姨太太们,以及两个女儿哭天抢地。最受宠的三姨太韩美芝整晚吵闹不休,竟胆敢指着梅涵容的鼻子骂:“你果然中了那个狐狸精的邪!她就是个扫把星!毁了你的一世英名!”向来柔弱的正室这回也反抗得彻底:“你若迎那个下人进门,我就带着孩子从此回娘家!”
      梅涵容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熬过那几天,终究执意孤行。
      然而,他没有再见阿喜。
      传话的人告诉阿喜,永宁电影公司不需要身子被打残了的女伶,她已经没有任何合约。当初入梅府的卖身契,也一并还给了她。
      短短两月,命运似乎完全转变。
      养伤的阿喜靠积蓄租了间廉价而环境嘈杂的弄堂狭屋居住。因识字后的一点儿才情,加之对娱乐界诸事的了解,她专心写些时髦俏皮的短文投诸于杂志画刊以赚取稿费维持生计。
      那张泛黄的卖身契纸,被压在书案的玻璃板下面,黑墨都已染上年月的风霜。
      每当低头提笔,便能看见一纸辛酸。
      仿佛一种烙印,她不知道是什么深深扎进了心里,难以言说。
      身体基本恢复时,阿喜幸运地谋得一份女性画报的记者之职。她剪短了过去烫卷的长发,不施脂粉,有一番改头换面的秀美风貌。香玲不存在了。她的常用名,仍旧为阿喜,在打交道的女运动员、歌女、军阀姨太太、名媛之中十分讨喜。当然,也有心存敌意的人要求画报派她去采访,只为亲看一眼传闻中那个令大名鼎鼎的梅公子折翅的女人,究竟是何方妖孽。
      而显赫一时的梅家,自各类花边消息中,迅速败落了。
      失去一半支柱产业的梅氏王国树倒猢狲散,因为梅涵容好像换了个人,整日无心经营。
      他成天混迹舞场。从前是为了生意,如今倒显得落魄无聊。不过翩翩风度还在,英俊依然不减,许多女人们越发泛出同情心,围绕在身旁予之以抚慰。
      一次采访完,阿喜认出停在舞厅外的梅涵容的汽车。
      她等至凌晨三点,方看到他满是醉意地被舞女搀扶着出来。
      司机刚要发动引擎。她踱着寒冷的脚步走到车前。
      汽车灯光中,这个美丽女郎占据着后座上男人醉眼迷离的眼。
      他既没有吩咐司机开车,也不让其开门。
      两人对峙在上海冬季的夜色里。只是她冷得发僵。终于,冰雨飘落下来,他慢慢抬起手,隔着车窗朝她勾了一勾。
      于是司机老王赶快下去,将阿喜迎入车内,然后识趣地离开。
      阿喜坐在梅涵容的身旁,挺直脖子,浑身抖动是由于刚才太冷,而不是由于他醉望着自己的眼神。她第一次如此坦然地觉得,自己并不再怕他——这个昔日的主子。
      他忽然伸出手,拂去她头顶的一片水珠。
      数月不见,她真脱胎换骨。不仅伤养好了,神态里再无惊慌恐惧,亦无挑衅与怨恨。
      自顾微微一笑,他说:“你再不该恨我了,小丫头。”
      听这样亲昵的称呼,她并不自在。
      “老爷,这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把电影业拱手让给了日本人。”
      “是为了你呀。”他带醉的模样十分雅痞。
      她望着他从没有一丝真情的眸子,紧紧抿唇不语。
      “怎么,你不信?”他稍微直起一些身子,让酒味儿喷在她的面颊旁。“可不是为了你?今后,你可愿从了我?”
      她有苦说不出。
      这世上最后一个会忘记梅公子精明狡猾的人,便是阿喜。
      “我不愿意。”
      她依然如此说。
      他的笑意里便有了一种的苦味。
      毕竟娱乐圈里打滚过,阿喜不会怜惜男人做戏的表情。
      没儿子,才是他的心结,不是没情人。
      “滚。”
      他对她吐出。
      她深深看他一眼,便扭头打开车门。
      “滚了就别再来见我。”
      他的醉言简直好笑。可她莫来由想哭。
      梅涵容对她造了天大的孽,梅涵容也对她施了天大的恩。
      阿喜快步奔跑在雨地上。租界的万国旗飘扬下来,光怪陆离的西式建筑如猛兽般出没在黄沉沉的天空下面。
      她忽然滑了一跤又爬起。
      隔着车后的玻璃,梅涵容静静地注视她灰色大衣落于萧瑟世界的身影,点了一根香烟。
      司机老王坐进驾驶位。
      “开车。”梅涵容吩咐。
      “老爷,直接回府上吗?”
      迟迟听不见回答。
      于是老王扭头,只见梅涵容闭着眼,眉头紧锁。
      右手间夹着的那根烟,烟灰快燃到指骨。而另一手放在膝上,指头微拢,其下掩盖着一只精致的银色火机。

      由于淋了一场寒冷的冬雨,阿喜病得几天不能出门。
      她披着潮濡的棉被,头晕脑热地赶写稿件。
      忽然弄堂里响起汽车的鸣笛。如此狭窄的巷子,会把车开进来的人都是傻瓜。
      将视线探出木窗框,阿喜远远地望见一群玩耍的孩子嬉笑地阻在一辆黑色风琴头轿车的前方。所以,那笛声才会一直响个不停。
      蓦地停住笔,她低头对着桌案玻璃板。
      心跳快得不能自已。
      发黄的卖身契躺在玻璃下面,一看见,她便紧紧闭眼。
      不一会儿,自楼梯处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再然后,是敲门声。
      她用手指慢慢梳拢着自己凌乱的头发。
      在许久之后,才终于起身,前去开门。
      梅涵容站在外面。
      头戴一顶绅士帽,帽檐下是一张刚刚仔细修过面的脸,十分干净而显年轻。
      他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递给她,如同对家中女眷做的那样自然。然后自顾踏进房门,随意地寒暄道:“阿喜,你最近就住在这里?”
      这儿实在狭窄寒酸,容不下此等满身贵气的人物。他的身高亦几乎将她窗子的阳光占满。他背转身来,将两手扶着窗台,面对着她,露出好整以暇的表情。
      她是惊慌的。与往日又有不同。
      阿喜慌乱而缓慢地说:“屋里没有水……我去……烧一壶开水泡茶。”
      他说:“没有时间了。”
      她抬起头,“什么没有时间?”
      他从大衣内里的兜子里掏出一张票子,然后又捏起她的手,放于她的掌心内。
      “船票?”她疑惑不解。
      “明早八点开船,去香港。你现在就收拾些随身东西,然后跟我走。”
      “为什么去香港?”
      “上海已经不能呆了。日本人一步一步侵占华商的利益,租界里并不安全。”
      她并非没有耳闻。自上海沦陷以来,有钱有势的人家早就一大批一大批地向香港逃离。只是,梅家的产业基于这片繁华的都会。
      “我的产业,眼下全没有了。该舍的舍,该卖的卖。我已经打发了人,提前在香港和东南亚置办新家产。”
      她终于有所领悟,眼珠子盯住他。
      “所以,前一阵子,永宁电影股份转让一事,梅老爷根本是演戏?”
      “那不是做戏。既然永宁被日本人当做肥肉看上了,我不舍得不行。早晚会是他们的。”
      深深吸一口气,她才缓慢道:
      “他们都说,你是为了一个婊/子才败了家。”
      他挑起眉。
      “那些胡说八道,我以为你不在意。”
      “我不在意全租界的人都骂我是祸害你的婊/子?”
      他满不在乎地笑笑。
      “阿喜,说老实话,你有没有感动?”
      “感动——”她咬牙,“你根本可恶至极!”
      他阴沉下脸。
      “说话要注意你的身份。”
      “身份?我是梅家买来的丫头。所以任凭老爷你蹂躏。你悄悄转移财产,做低伏小给日本人看,给全上海看,却把我推给世人唾弃!女人是祸水!是陈圆圆,是妲己!男人只不过是被狐狸精迷了心窍!堂而皇之的幌子,就把你们自己解救了!”
      “我不与你辩那么多。总之,一切等到了香港再解释。”
      “我不会跟你走!”
      “你是我的女人!”
      “那是被你强占了去!我不愿意!”
      “阿喜——”他重重地喝道,“这些年我对你施的恩,你不知图报么?”
      她长眼睫眨呀眨的,强忍着盈眶的湿意。
      “你的‘恩’,我报不了。”
      他气的发抖,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好,好……”
      原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梅涵容,自他此时一去以后。
      然而不过半个时辰,门扉再次被重重地拍响。
      然后,他命人拆了她的门。
      “你不去也得去。这就是你的命。”
      朝她冷冷地丢下一句,他便径直钻入车子。
      而阿喜被人捆绑着,强行塞进了后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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