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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锦鲤抄 ...

  •   锦鲤抄

      一.
      宁武皇仁光九年的那个夏天,泰安来了个穿月白衫子的画师,叫做浅溪。邻里乡亲们都走街串巷地说,新来的后生长得真俊,脸面白生生的。
      一时间,不少的人家都门庭半掩,偷偷看了看这新来画师。
      果然是俊逸非常,唇红齿白,再配上那一尘不染的衣衫,好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好模样。
      被邻里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的浅溪拎着手里的行李,脸颊微红的进了一方小院。
      房东王大娘笑得一脸灿烂,面上深深浅浅的皱纹也舒展开来,像是一朵盛开的秋菊。
      “小后生呀,你就在大娘这里住下吧,大娘这里安静,以前这屋子也总是租给上京赶考的读书人,他们说就大娘这看着舒坦。”
      浅溪抬头四下看了看,白墙黛瓦的屋子,两进的小院子,被布置的错落有致,此时正是盛夏,院内中了许许多多石榴树,一树树的榴花开的像烧起来了一样,如火似焚。
      树下有一方池塘,池水清澈,水面粼粼的一片,勾人目光。
      浅溪向前走了几步,去看那池子。
      池中水清澈无比,微风徐来,一波碧水在日光的照射下,微波粼粼,如同满眼碎玉白金。浅溪就在池边一点点的看向水中,好久一会,也只是一潭碧水,深不可测。再无他物他微微有些失望,总觉得有些活物池子才更有生气。正当他要起身离开时,水面竟是一动,水花微溅
      浅溪连忙低头去看,只见原还空无一物的的水中,竟浮上了许许多多的锦鲤,一条一条的斑斓夺目。而这许许多多条锦鲤中,一条红鲤最为夺目,遍体鲜红,那耀眼的红色在水波的映衬下,像红玉一样,美得惊人。那鱼悠悠地游过来,一圈一圈地游着像是在打量浅溪似的。
      浅溪看着欢喜,伸手到池水里,想去触摸那红鲤,可是他的手一伸进去,水波四起,鱼便动了,摇头晃脑的就要游走了,浅溪不禁懊恼,自己真是个呆子,这样一弄可不是被他吓跑了。可就在他后悔时,那鱼竟摇摇摆摆的又晃回了他的手边,微微地啄了一下他的手心便飞快的的游走不见了。
      浅溪愣了,呆呆了片刻,直到王大娘唤他,他才一脸笑容的对王大娘说;‘大娘,您院子里这鱼真是有意思,见了人竟然也不躲。’
      王大娘笑了笑“可见你这后生长得好,连条鱼都被你迷住了。”
      年少的画师被羞得一脸通红,大娘见了那笑意更添上几分“你先在这住着,什么不满意再跟我说,别不好意思。”
      大娘还连连嘱咐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浅溪边应下来边送她出门。浅溪看着那池子,
      池水已恢复平静,只是偶尔有水波涟漪,带动着从树下落下的鲜红的石榴花瓣,点缀出了盛夏光景,他微微一笑心中溢满了温柔的喜悦,来到这里倒也真是不错。

      二.

      就这样,这个夏天里,那个不知来自何方的画师就在泰安落下了脚,生下了根。自那以后,泰安的父老乡亲总能看到那穿月白衫子的人在石榴树下撩袖作画,寥寥几笔,意蕴已生。
      也总能看到他在巷口摆一个小小的画摊,摊子上摆满了他的画作,有娇嫩的荷,怒放的菊,傲雪的梅,亦有千般风流仕女佳人,也有年少轻狂的才子将军。然而那些画作,最最多的便是一条条鲜红的鲤鱼,游着的,抢食的,甚至是静默的,都无比的灵动。静静地望着画纸,无端的让人觉得仿佛有千条万条的的红鲤要穿破纸张,一齐向人们游来。
      可是前来买画的人并不多,大多人只是在那小小的摊子驻足观看一番,赞叹几句这画真是好看。浅溪也不急, 摆上那小小的摊子,日出而出,日落而归在兴头上时还总会拎上小小一壶玉钩藤,酒是早年他自己酿的,算不上烈,只是在后味才有一丝丝的辛辣。他曾请邻里喝过这酒。邻里都纷纷笑他,这算上哪门子的酒?喝起来跟糖水没什么两样。
      他腼腆的笑了笑,说了句:“我这手艺还不到家,倒让乡亲们见笑了。”看着浅溪白玉似的脸庞淬上轻红,人们的笑声就更响了。
      可是,被人嫌弃的玉钩藤那池里的红鲤竟像是很喜欢。
      一次,浅溪在池边挥毫作画,正酣之时,袖子竟把那一整壶的酒碰翻了,酒壶骨碌碌地就滚进了湖里。一下子湖中的鲤鱼四散,却只有那只红鲤,像是呆头呆脑的稚子,竟围着那只酒壶打转,许久竟是不再游了,像是醉倒了一般。
      浅溪看见了它的模样,忍不住放声大笑,当真是有意思极了。
      笑声还未止住,笔墨已歇,拿起画纸,对着光看去,宣纸上是一条红鲤,纹理清晰,却不似往日的灵动,反而是颇有些憨态可掬的感觉,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自那日的意外起,浅溪就喜欢向那池里丢几壶玉钩藤,看着红鲤摇头摆尾的模样。浅溪也就更喜欢绘那红鲤了,他喜欢在那一树树的榴花之下或急或缓地描摹出那一尾又一尾的红鲤,渐渐地那小摊子上的才子佳人帝王将相少了,红鲤鱼却迅速的游弋满了一方小摊子。连他那一方宅院里,都满满的都是绘着红鲤鱼的画纸。
      一日,王大娘来给他送一碟子自己做的核桃酥。农家的人热情好客,生活却又简朴,平日里有什么好一点的吃食总是会给邻里送去一些,也算是活络邻里的关系。就算是浅溪平日里也总是帮着乡亲们写个门联子,誊封家书,画个扇面之类的活计。王大娘进来的时候,他正一手污泥忙的热火朝天,见到王大娘他才洗干净了双手,迎着王大娘坐在了石榴树下的石椅上。
      王大娘看着眼前的人,发带歪了,衣衫也脏了,连白皙的脸上也是污泥点点。不禁失笑:“你这是干甚呀?弄得跟个泥猴似的,我那小孙子都比你齐整干净。”
      浅溪伸手整了整衣衫头发,略有不好意思的说:“我在弄些淤泥来,想在那塘里栽上几株莲花。”
      王大娘笑了笑:“你这后生,你栽那劳什子的莲花干啥呀?”
      “那池子里连水草都少得很,一池子的鱼许是会寂寞呢。”
      王大娘听了这话,那笑意简直收不住:“你真是痴上这鱼了,你来我们这泰安也快一年了,天天地画我家池子里的这鱼,你不嫌腻味,我都看够了呢。”
      王大娘说这话时,浅溪正捏着王大娘端来的核桃酥吃了半块,甜香软润的味道还在口腔中弥漫,听着大娘这话连忙大口小口的咽下去,着急忙慌的说:“怎么会腻味呢?我看着这鱼我就欢喜,让我画一辈子我都不会腻。”
      话音刚落,身后一阵水花溅起的声音,浅溪转头看去,只见日光下,一尾红鲤鱼跃起,在空中舒展着身躯,日光照射在它鲜红的鳞片上,反射出炫目的红光片刻之后,犹如流星一样又坠回到池水中,溅起一池的水花,仿佛在应和着浅溪的话一样。
      看着这一幕,浅溪顿时想到多年前父亲曾赠与他的一方红玉,古玉温良,那一方红玉在阳光下无比的透亮,流光溢彩,而眼前的这尾鱼竟比那一方玉,来得更为美丽,摄人心魄。
      浅溪有些愣神,他走到池塘边紧紧地盯着一池的碧水,池中落花依旧,锦鲤游泳,他看着也慢慢地笑了:“大娘,这鱼像是也喜欢我呀。”
      王大娘直笑骂他昏了头,生生地醉在那池子里了。他也不恼,好好地把王大娘送来的核桃酥收好,好好地谢了谢她,并约好过两日就去她家给她的小孙子讲讲三字经去。

      三.

      时光如流水,一日复一日,城外河堤的垂柳不知绿了几次,二虎子家门口的枣树不知被那些猴孩子们打了几回,李寡妇家千朵万朵压枝低的娇羞的花儿们也不知在姑娘们的发髻上绚烂了几个春天,浅溪当年种下的莲花现在也是一片葳蕤繁茂,娇艳俏丽的莲花下。锦鲤四散游荡,好一种鱼戏莲叶间的意味。
      时光就这么过去了。浅溪以前读过一个句子,叫小楼一夜听风雨,明日深巷卖杏花,这日子也是一夜风雨间就变了个模样,彼时南边的几个藩王又不太平了,打着清君侧一路北上,逼得皇帝举兵南下,誓要清除叛逆,保得帝祚永延。而这时,北方的戎狄也蠢蠢欲动,终是趁着国有内乱,趁虚而入。于是天下战乱又起,乱糟糟的局势使得城里也不大太平。
      城里的壮丁渐渐的少了,街坊们都说是不知怎么地就被拉过去征兵了,更让人恐慌的是,不仅是男人,连女人和小孩也渐渐的少了。
      茶楼里说书先生绘声绘色地说着大白天里不知哪个村的俩姑娘上城里给她爹买药,出门时还好好的最后竟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个影都没了,最后只在去城里的路上找到了些女孩子的钗环首饰,至于人竟是再也寻不到了。
      听书的人就接道:这是乱世,邪魔妖道就出来了,指不定那俩姑娘是被那个妖怪给生吃了呢。这话一出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都议论纷纷,那话传的就更加离谱了。最后连官府都出面了仍压不住这流言蜚语。
      一时间,城里城外,人心惶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浅溪也不再摆那小小的画摊了,听了乡邻的嘱咐。自个儿在自个儿的小院子里自娱自乐。
      又是一个盛夏,夏天里白昼漫长逼人,酷暑难耐,荷塘里的一池荷花都在烈阳下蔫儿了下来,水面平稳如镜,一丝波澜都没有,想是那些锦鲤也去偷闲了。
      浅溪好不容易才熬到夜半凉时,可是凉意仍然微薄,竹簟拿井水浸了都未减去几分燥热。窗外蝉鸣声交织成一片和着蛙鸣声,更是搅得他难以心安,耗损了不知多少精力。
      夜渐渐的深了,更漏声渐起,床上的人也极不安稳的睡着了,眉头微蹙,像是有什么东西纠缠一样。
      彼时正是深夜,那一声声的蝉噪蛙鸣,也渐渐的远了淡了,一切变得极为安静,一片死寂。屋内兀自吹起一阵风,吹开了雨过天晴色的床帐,帐上绣满了卷云纹,随风而起,像是九天云涛,连绵不断,波起云涌。
      风只吹了片刻就渐渐的停了,帐子也被稳稳地落了下来。漫天的云涌也停歇下来。屋子里渐渐弥漫起雾气,先是丝丝缕缕以缠绵的姿态在屋子里蔓延,继而便是大团大团的从屋子的每个角落里渗出,只不过片刻光景屋子里便已经雾气迷蒙,浅溪那愈发蹙紧的眉头也在浓雾中看的不甚明朗。
      雾气越来越浓,在这浓雾中忽然传来一阵银铃般地笑声,在这寂静的夜里,那笑声清浅又带着几分入骨的缠绵,魅惑迷人。
      伴着笑声,一双嫩白的手勾住了帐子。那手极为白腻,指尖却被染成鲜红。那葳蕤一点鲜红在黑夜中格外的妖娆。
      帐子被掀开了,露出了浅溪同样惨白的脸,这时他已经醒了,只是一双眼睛空洞洞的,直勾勾地盯住帐子上的卷云纹,麻木而呆滞。
      看到浅溪后,浓雾中,那笑声更明显了,也隐隐约约地传来女子的声音“公子,奴家漏液来访,公子竟不逢迎,让奴家好是心伤。”
      听到她的声音,浅溪像是被牵引一样,猛地一下就坐直了身躯,夏日的衣衫本就单薄,他起坐又太猛,本就松松垮垮的素白寝衣滑了下来,露出了修长白皙的脖颈和大半个胸膛。
      浅溪睁着一双失了神的眼睛望着前方的一片雾气氤氲,渐渐地一个窈窕的身影就显现出来,一张美人面庞在迷雾中显得像是初雪一样,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那妖娆的女子只穿了件红色的裙衫,连鞋也没有穿,赤着脚。长长的裙摆虚虚浮浮的缠绕在迷雾中,衣上层迭莲花,似血着泪。那纤纤十指捏着一枝极为妖娆的红莲,红莲上有点点的露珠,像是隔了夜的胭脂红泪。。
      含笑一顾间实在是万种风情,美,美得近乎冶艳
      莲步轻移,转眼间温香软玉就到了浅溪的怀里,那涂的瑰红的指尖就触上了浅溪的胸膛,在那洁白的皮肤上微微打转。
      女子娇笑着:“公子,你说奴家美吗?”
      浅溪依旧是一副呆滞的样子,任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在怀中,依旧是直直的望着前方,过了半晌才慢慢说了声“美”,连声音也不似往日的清冽,有种低沉呆板的味道
      听了他的回答,那笑声就更明显了“那公子可愿为奴家舍了心肝呢?”声音像是和入迷雾,有种说不出的粘腻。
      “自是愿意。”浅溪依旧是呆滞着,连女子猛然间暴涨的指甲都未注意到,鲜红的指甲刺入血肉,血顺着指尖就往下流,鲜红的血,素白的肤,很是扎眼。
      血越流越多,就这么蜿蜒着染红了她的手,也在他素白的衣襟上氤氲开大朵大朵的血花。那指尖缓慢的深入血肉,感知他温热的鲜血。再下去几分一副心肝就能取出,可指尖就那么停滞了,那么任由鲜血肆虐。再想刺入一分,却如何都刺不下去了。那媚人的笑声也渐渐消逝了。方才还迷蒙的氛围,竟有了几许凝滞。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声,一团黑黑的物事就那么窜了过去,那是一只黑猫,仿佛是窜到了书桌上,文房四宝被扫了一地。这乒乒乓乓的一阵声音打破了凝滞的氛围 ,那女子扭头去看,杂乱中那一张张散落的画纸格外的扎眼,那女子只是瞄过一眼,便身形一震,指尖就更刺不下去了。那是一幅幅的红鲤图,鱼戏莲叶间,鲜红的鳞片如红玉一样,魅惑逼人。地上有了些许水渍,被黑猫撞掉的酒壶依旧在流淌着液体,水渍就更多了。在空气中泛着甜腻的气味。是玉钩藤的味道,只在后味有些辛辣,昔年小画师无意中撞掉了一壶玉钩藤,醉倒了一条小鲤鱼,惹得画师笑声盈盈。
      雾气渐渐的淡了,女子一双桃花眼也满是犹豫不决,最终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玉似的手指轻轻从血肉中抽出,拂过浅溪鲜血淋漓的胸膛,划过血肉横翻的伤口,继而从浅溪的怀里缓缓的抽离,待她直立在床头时,浅溪那微开衣襟掩映的胸膛已经又是一片洁白如初,只余几点艳红散于心口,像是方才她手中擎着的那只红莲上的点点露珠,一如胭脂红泪。雾气已经稀薄殆尽,只留着微微地几丝在空中挣扎缠绕。雨过天晴色的帐子又一次卷起九天云涛,连绵起伏,待再望去,那一抹倩影早已淡去。
      桌上文房四宝已然归整如初,蝉鸣声,哇叫声,也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夜,又热闹起来。床上间或传来一两声低低的哼声,浅溪也已经沉沉的睡去,一切恍若初时。

      四.

      那一日的奇遇并未在浅溪的脑海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像是一场绮丽而迷幻的梦,一到天明,连内容是什么都已经记忆不清。初见到胸膛上点点的红印的迷惑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平息。
      日子依旧那样,浅溪依旧痴迷绘鲤,而世道竟是一日比一日乱了,不过是数月的光景,城里的人四散奔逃竟少了大半,昔日繁华如今只剩萧条,一片芳草萋萋。曾经那口沫横飞意气风发的说书先生,立于高台之上咿咿呀呀唱着一支缠绵入骨的江南小调的红衣歌姬,还有那挑着包罗万象的货担走街串巷的货郎,都不见了。连着那个经常为他端来种种吃食的房东王大娘也收拾行装带着孙子们要远走他乡。
      离行时,王大娘站在浅溪的门口劝了他很久,一张曾布满笑意的面颊却是眉头紧蹙,面上的皱纹就更深了。
      “你这个傻书生,你说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我这一辈子都扎根在泰安,我都抛下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
      “你可知道,这世道有多乱?城里头的年轻人还有几个?你这榆木脑袋怎么就不转圈,你要急死我呀?”
      大娘说了很多,可是立于石榴树下的画师仍是一动不动,一双眼有些出神的看着那一片莲塘,此时已是八月末,最后一拢莲花开的无比热烈,层层叠叠像是燃烧了所有生命力,红的耀眼。莲下偶尔几只鲤鱼游过,依旧是悠闲淡然的模样。
      大娘依旧在劝说,浅溪待他说完,静默的转过身来,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王大娘缓缓的说:“大娘,我本出自扶桑,家遥万里,自幼父母双亡,伶仃孤苦,形单影只。我半世身似浮萍飘絮,数载无依,故而天下之大,哪里于我来说都是征蓬漂泊.然而,如今我住在这里才找到了一些安稳感,而且我真是喜极了您家的这一池锦鲤,我……此生难得若离了这里怕是会后悔一辈子的我真的是不忍离去。”
      时间仿佛是凝固了,好一会儿才传来王大娘低低的一声叹息像是裹着千万般的无奈和不舍。
      “你这傻子,真是榆木疙瘩,你可要顾着自个儿”千般万般的担忧都托付在这一句话中。
      浅溪走上前去送王大娘出了城,远远地望着大娘和她小孙子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心中涌起了一阵难言的酸涩,终究是伤离别。
      人都走了,可是战乱依旧在持续,战火更迭,国内的藩镇割据好不容易才被镇压下来,可是国力却损耗严重,戎狄之乱,铁蹄之下终是难以抵御。于是魑魅魍魉,肆虐于道。
      城中更显荒芜了,家家户户都门锁紧闭,只有街角的长风依旧不断地在吹,和着在长街上疾驰的马蹄,扬起些许的纸钱,白茫茫的刺眼的扎在空中,给这城镇又添上一分死气。
      人都说泰安失守是早晚的事,人人自危之时,只有浅溪一人仍是不改往昔,擎一只狼毫软笔,铺一张澄心纸,蘸几笔颜色,继续绘下千姿百态的锦鲤。彼时他的锦鲤已经画的出神入化,几乎不用再去望那池塘,只要拿起笔,只需寥寥几笔,那鲤便已跃然纸上,意蕴万千。
      城中的人都在乞求着泰安能再多坚持一下,让这凝固的平静再持久一些,可是皇天却没有听到微渺的祈求,一切死寂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山东沦陷,泰安失守了。蛮族的铁骑突破了这座百年的老城,一时间,火光,尖叫,鲜血,和蛮族狂妄的笑声,弥漫在这座曾经安详的城镇。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血腥味,连天都被映上淡淡的血色,红的瘆人。
      是夜,浅溪的宅院一样的是漫天的火光,浓烟滚滚,呛得文弱的画师一动也不能动的倒在书房内,几乎晕过去。热,到处都是滚烫的,火舌不断地肆虐,将一张张红鲤图吞噬下去,燃起更加猛烈火焰不断的逼近着浅溪。
      火光中,破门而入的身影显得无比的凄艳,依旧是一身红衣,赤着脚,长长的裙摆在火光中像是燃起的蝶缠绕在她的四周,长发如丝披拂在四周,更显得美人如玉,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更端的是风情万种。
      浅溪像是感觉到动静,拼命睁开眼睛去看,而看来看去只见到一片似血的鲜红,来人的面庞却怎么都看不清。只觉得被柔柔的扶起来,周身一阵清凉。那逼人的滚烫热浪像是恍若是一瞬间就被逼散了。
      他挣扎着去问:“你……我可否见过你?”
      女子笑了,依旧是银铃般的笑声,只是没了那夜的魅惑媚人,只剩清冽。
      “呆子,你画我画了那么多张,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吗?”浅溪听此话周身一震,本来已经软瘫的身子一瞬间挺直了几分,手也紧紧抓住了女子的手臂,有些欢喜又有些不信的说:“你你当真是那池中红鲤?你莫要欺我……”他努力地睁眼想看清眼前人的面貌,却仍是无能为力,冲天的火光中,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她在笑,笑的无比的灿烂,浅溪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又不顾一切的笑容。那是到骨子里的笑,笑的近乎虚幻,像是这火光,太亮,又太刺眼。
      他的嘴唇颤抖着,想要找出些言语来说些什么,却只是在唇齿间翻来覆去的说着“美……真美。”他竭力想保住一丝清明,可是却在话音刚落之时,晕了过去了。
      女子笑声未止,她架着浅溪走出这炽人的火焰,她走的极慢,像是每一步都忍受了极大的痛苦,脸上一片苍白。每走一步她的身影就淡上几分,待到扶着浅溪到池塘边上,她的身影已经近乎透明,那一身红裙稀薄的像是晨雾,一触就散。
      荷塘边,一片妖娆的莲花开的更艳红了,像是要渗出血泪一样,莲花旁,她素白的手指捧住了浅溪同样苍白的脸,一双桃花眼痴痴的望着,一旁仍是火光冲天,而这边却是凉意逼人。她的声音有虚浮,漂浮在荷塘上空。
      “呆子,我本是池中红鲤鱼妖,修行百年,为祸苍生。我本是要取你性命助我修为的,然而你……你这傻子,却让我怎么都下不去手,好容易才去找你一会,都要挖到你的心肝了,却仍是不忍心。
      ……真是命数。”
      “然而,我却欢喜的紧……我本是异类妖孽,此生能得你如此眷顾,想来我这百年光阴也不算虚度……”
      她不再笑了,桃花眼里盈盈都是泪水,满满的凄楚。她撑起了身子将额头轻轻触上浅溪的额头,唇也微微贴上浅溪苍白的唇角,泪水滴上浅溪的脸庞,并肆无忌惮的蔓延着。她无声的哭着,如玉的脸上布满了哀伤。风吹过,满池的莲花迅速的枯萎,像是倾城的女子一瞬间耗尽所有的年华,由绝色惊艳瞬间变得鸡皮鹤发,由盛及衰只不过一瞬间,八月那最灿烂热烈的一拢红莲终是燃烧尽了所有的生命,她们娇嫩的花,婷婷的叶都迅速干枯,失掉了所有的颜色。只剩下了枯枝败叶随风飘在空中。而那红装的伊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只余下月白衫子的画师静静地躺在池塘边,脸颊上布满了胭脂红泪,一如当时散在心口的点点红痕。

      五.

      浅溪很久才醒了过来,像是一场纷繁的梦境,千头万绪的都冲向脑子里,他愣了愣神,猛地起身转向那池塘,一片枯荷败叶,连池水都近乎干涸,只有那浅浅的一层。浅溪望着眼前的景象如同雷击,几乎要站不住。他疯了一样跳到莲塘了,水只过膝,遍是污泥,他疯狂地寻觅着池中的每一个角落,却什么都寻不到,哪怕是一缕水草,一尾红鲤。什么都没有了,像是大梦初醒一般,又像是坠入梦境,浅溪痴痴地一笑,拖着一身泥泞不堪的衣裳爬回了岸边。
      他望着那一片狼藉的池塘,脑海中交织着火光,红衣,那灿烂的笑,还有那最后落在自己脸颊上冰冷的泪水。半晌不做声响。只是在转身时已然泪流满面。

      积年后,国力终复,帝举兵三十万,次北地西封,斥蛮夷七百里之外,签约易城,得十数载养生之息,自此天下安泰。
      由是,泰安一镇去晦更新,万物俱复生气也。市井黎元,熙熙而乐,一如昔日。
      城之东南巷口,存一小摊,寒暑不变,风雨不改。贩画,其多绘红鲤,色泽艳丽,一如红玉。摊主望之如三十许人,衣白衣,温文大方,教人见之相惜相喜,
      某日青岩居士途经此地,见画摊,与其攀谈,二人相谈甚欢,摊主起身送迎之时,袖中所藏画作落地,居士望之,乃一红衣女子,未辨眉目,只是襟上层迭莲华,其色魅惑,似血着泪。
      居士见之,唏嘘长叹,转身离去。
      多日后,书云:“魑祟动情,必做灰飞,尤蛾之投火耳,非愚,乃命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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