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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午夜 ...


  •   午夜。

      雪花静谧地飘落,花正拿宽大的男士呢料大衣紧紧地裹住自己,仍然止不住地哆嗦。对面是雪花中的同孚大楼,半弧形的建筑表面是稀落的灯光,散出不可思议的迷离光束。

      怎么还不回来?

      一直以来活力无限的她露出鲜有的疲惫,目不转睛地盯着街角的方向……

      当熟悉的挺拔身影从雪花中拐出街角,她终于笑了笑。

      凤君快步走来,压根没想到她胆敢一个人在雪夜守在巷口。

      她说:“我刚刚送走一个同学,正要回家……”

      凤君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拿宽松大衣裹紧的模样,猜测她里面穿得很单薄,眉头在昏暗中拧了一瞬,“这么晚了,你应当请同学留宿。”

      “男生也可以吗?”花正扬起脸,没有犯错的孩子该有的自觉,眼神蕴含倔强与坦率。

      他陷入可怕的沉默。

      花正忽觉从头到脚的冷意,突然无力地靠到他身上,声音低而落寞,“我好像撑不住了……”

      凤君心头骤紧,不能也不想追问她到底在撑着什么,收敛起复杂的心绪。

      “来。”到她跟前矮下身子,使她轻易便能趴到他后背。

      他走得很疾,花正紧紧地搂着他,脸轻轻地贴在他宽厚的后背上,“今天我跟那个男生……”

      他疾行的步伐猛地顿住。

      花正明显体会到箍住自己的双臂有力一紧,却只听他说:“你已十八岁,该有自己的私隐,这种事不必和我讲。”

      他继续前行,只是没了先前大步流星的劲头。

      这种不疾不徐走动的起伏,彷如摇篮的节奏,让花正感到似是倦怠又似是舒懒。

      “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和你讲。”她轻声开口。

      “嗯。”

      第一次初潮,她还哭丧着脸问他,流血过多会否死掉?

      那时,姐姐健在,是个过度保守的乡下妇人,而花正却是个好奇心极重的孩子,身体发育过程中总有这样那样的迷惑,偶尔也会求教自己的母亲,得到的答案总是支吾闪烁,于是她的矛头指向了他这个小舅舅。

      凤君自幼接触中医,小花正总能从他这里得到满意的答案。相对的,从小到大她自己也从来不懂隐瞒什么,几乎可以说,她分不清自己和小舅舅之间,除了是两个不同的身体外,应该还要区分什么。

      然而,就像一个人面对自己的内心,偶尔也会有些羞于面对的部分。

      “我有个秘密。”此时正好从一柱路灯下经过,黯淡橘黄的光芒,明暗交错的光影将她的侧脸照得迷蒙。

      “……”他持久沉默着,步履踟蹰。既想让她戳破那层窗户纸,又不敢面对破碎的结果。

      在他异常沉默的气压中,花正感到,一旦回到家自己的勇气将消失殆尽。

      “我妒忌沈姐姐……”

      凤君既不表现吃惊,也未劈头训斥,仅仅只是沉默,沉默地继续向前走……

      离家很近了。是她和他的家,以亲人的名义拥有的家。可是根本就不够啊!

      贴近他的耳朵,她继续:“不是对亲人的喜欢,不是一般的喜欢,当你和沈姐姐交往时,会觉得心痛的喜欢……”

      “花正!”他突然爆发,警告意味浓厚,试图放下她。

      她却更加用力地缠住他,不让彼此的身体留有缝隙,“你再继续推开的话,我会离开你……”

      为表决心,她滑下他后背。

      一想到总有一天必须离开他独自生活,她会觉得难以想象。教会学校的洋先生教过的心引力,那个对每个人都一样公平的地球之力仿佛也正在放弃她。她无法站稳,蹲在门前小弄里,压声恸哭。

      稍早黄昏时分,沈姐姐来了。给她带了丰盛的外卖晚餐,抱歉地告知,晚餐她只能一个人用,她的凤君受邀参加沈家的家宴。

      沈家门规森严,除非是准女婿,不会邀宴。今天他终于去赴宴,那么距离婚宴大约已不远。

      她的小舅舅就要变成别人的了。

      两年前凤君和沈姐姐交往之后,对花正的关注度与日递减。倘若他成亲,那她真的失去他了。

      花正慌了,将那位常在小弄口“站岗”的邻校男生请进了门。

      “我让那个男生……”她不欲做任何隐瞒,对或错,仅是喜欢凤君的心失却了方向而已。

      “不必说了!”凤君抬手制止她,目光不由牢牢地落在她胸部——被宽松大衣包裹得不格外显山露水,他却知道,那厚重的面料底下掩盖着什么。而一想到她那柔软的地方被一个男孩的手抚摸,他的心脏似在发紧。

      “原来,我无法忍受让别人碰触!”

      她努力尝试着接受另一个合适的男生,却越是努力越会感到辛苦。那个男生也是极俊俏的,手亦是干净修长,可她无法克制地排斥。

      “我没办法……”她可怜巴巴地抬起脸,“抱我进去,我要洗澡。”

      将她颤抖的身躯看在眼里,凤君低而清晰地开口:“不想抱。”

      他怕,一旦抱起,便无法放手。

      花正任性地紧拥着他,抽抽搭搭地耍起无赖,“我走不动了。”

      儿时的她常耍无赖,找各种蹩脚的理由骗他抱。他轻易看穿却从未戳破,任劳任怨地抱着她,背着她,直到有一天不得不正视她已长大的现实,他才严正告诫,“如今你长大了,不该粘着长辈。”

      随后她似乎也颇为懂事,未曾提及这般幼稚要求。

      看来今夜她的状态果真不佳,然而他不打算轻易妥协,道:“几步距离,我陪着你慢慢走。”

      花正扬起脸,借助暗弱路灯之光看见他的面孔因紧抿的唇显得格外硬线条,她突感无法忍受,便提了声道:“这里没有你的沈大小姐,就算她在,也不会因我吃味置气,你何必……”

      冷峻到如此地步。

      她一股脑撞进他怀里,难过异常。

      凤君倒也没有推开她,只僵立不动。

      突如其来的一阵夜风卷着零星雪花嗖地刮过面颊,花正打了个寒颤,终于松手。

      抓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虚弱地告诉他,“这次是真的走不动了。”
      凤君的手心贴在花正潮凉的额上,掌心却瞬间由最初的凉意化为灼热。

      “发着烧还在外吹风,不要命了?”他严厉地斥责一句后打横抱起她冲向家门。

      两年来,初次让他抱着跑,感受他的心急与焦虑,她笑了。深深地吸口气,闻见的却仅是他身上的寒气与残酒气息,再也不是记忆里那用百草水洗过澡之后的特别的味道。

      刚逃到上海时,母亲从扬州老家带来了许多外祖父留下的药材,不久却在这陌生的大上海辞世。剩下她和小舅舅住在拥挤的亭子间里没有单独浴室。

      夏季格外闷热,凤君用大铜炉烧水,在木盆里放置用药布包好的药材,以沸水冲开后,“哗啦”一下拉上帘子,让她用那散着淡淡药香的温水擦拭身体,等她出来后,换他走进帘子后面冲凉。

      那时,两人挤在一张窄窄的木板床上,空气中的水气和体热让她烦躁,像焖锅上的虾米般翻来翻去。

      凤君极会过日子,不买扇子,拿她的课外书或撕下的月份牌给她扇风,她就在那股分不清是谁身上散出的暖香气味中入梦。

      如今这个怀抱,已经不太熟悉了啊。

      明明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人在不知不觉间已离得很远。

      大约两年前,他同沈姐姐交往,不久便搬到了这处坐落在繁华的南京路附近却被繁华遗弃的小院房中。电路申请已有两年却仍未着落,电灯电话一应时髦物件都没有,倒有两个不讨喜的独立卧房,让她和他分开睡了。

      起先她不乐意,时不时试图赖进他被窝,然而任何合情合理的理由,都无法通过,他总会板起面孔撵她出去。

      后来有一天,她听同学讲鬼故事实在恐惧,夜里想悄悄钻他的被窝,仍被他揪起。那次他真的火冒三丈了,几乎口不择言地说,大姑娘不要做出遭人笑话的事。

      那夜,她悲伤地哭泣,独自蜷缩在床上几乎没能入睡。而他没软下心来。

      忘记有多久,他一次也没有在深夜里踏足她的卧房。她曾半开玩笑地向沈姐姐告状,小舅舅愈发把我当外人,我快成了他最讨厌的水塘蛭虫啦。

      凤君冲进院子,花正出门前没有灭掉卧房的油灯,本该挨批的坏习惯却帮了他一把,不至于摸黑行走,顺利地把她放到床上。

      花正用来裹体的呢料大衣上的薄雪融化,湿冷一片,他帮她解开扣子……解到一半,他面色突然铁青。

      “你……”

      花正在大衣内套了件窄袖薄棉袄,可是先前同那位男生做出“大胆”举动后,她失魂落魄,草草地扣了扣纽扣便拽下他的大衣往身上一罩便出门了。

      眼下,凤君所见是她胸口的纽扣未扣好的模样,发育良好的少女之胸,几似撑破衣襟。

      迅疾扯来棉被盖到她身上,一时忘记她的裤子也应当脱掉。他转身便要出去。

      袖口却被她抓住,虚弱的声音传来。“我不想一个人。”

      柔和的煤油灯下,她烧红的面颊令他不安起来,不觉放低了嗓门,“我给你找点药来。”

      “能不能先不要吃药?”

      刚入冬那会儿,一向活蹦乱跳的花正莫名地发过一回高烧,昏沉了整整三日。凤君亲手熬药,喂药,寸步不离地陪在床边。仿佛回到过去亲切相依的时光,令她十分怀念。

      今日也是好时机,她不愿好起来。

      “不吃药你会很难受,一难受又哭鼻子。等你好了以后,带你吃同德楼的水煎包。”他柔声哄她,仿佛她又是小时候肆意享受他宠爱的小人儿。

      跟他一起美滋滋吃水煎包的情景令她向往,于是乖巧地点点头,不过哭鼻子的事也需要声明。“不是因为难受才哭……”她直愣愣地盯着他。使我流泪的,是久违的幸福感啊。

      但她没说出口,只说:“我还想喝你亲手煎的药汤。”

      “草药见效太慢,若是不能及时退热,容易酿成大病。”

      上回她高烧不退,向来死认中药的他不得不接受女友沈嘉禾的提议,从西药房买来一瓶阿司匹林给花正服用,她才渐渐退烧。

      凤君跑到厅堂的陈列柜前,打开玻璃柜门,找到上回吃剩的阿司匹林。想要给她倒杯水,发现暖瓶空着。

      厨间烧的煤炉,由于没及时换煤球而熄火。

      心焦的凤君略显烦躁,用纸木炭重新烧起炉子颇费了些功夫。好不容易点着了火,他不急着回屋,从兜里套出香烟抽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铜壶里传出热水沸腾前的沙哑响声……

      就在这一阵紧似一阵的响声里,腰身突然被人从身后环住。不用低头或回头看是谁,他知道这孩子执着起来有多么可怕。

      凤君紧绷着身子,为了打破这一刻窒息的氛围,他掐灭了烟头,但就不动,站着,等水开。

      水,终于沸腾起来,按捺不住地顶着壶盖噗噜噗噜嘶叫。

      这种乖张的响声令人焦躁,他弯腰,略显粗鲁地封掉炉火。

      对着滚烫的烧水和空空的暖瓶,俊逸的面容突然显出倦怠,“你先回去躺好,等灌好水,我给你凉杯水端过去。”

      她却任性地环着他腰身,力道惊人。灶间烧水蒸发的热气使她眩晕,除了抓住他,她什么也不想做。

      念她生着病,他拿出更多的耐心,“听话,先回去等着,我很快。”

      她却固执地摇头,根本不听劝。

      凤君的忍耐耗尽,扳开她的胳膊,猝然转身,一把抱住她,不由分说地走出灶间,重返她的小卧房。

      携了急怒之气的他,这次并不温柔,半抛半丢地将她扔到床上。

      她的床垫是西式的垫子,略带弹性,但并不是很软的那类,被抛到上面使她略感疼痛。

      “再不听话,我不管你了!”他冷凝一张脸,维持着“长辈”的最后一丝威势。

      她却露出那种光芒四射的笑容,“生病真好……你很心疼吧?”

      看见她灿烂笑容,听她说着“花正式的厚脸皮语言”,他稍稍松了口气,俊逸不凡的面容滑过一丝笑意,“看来脑袋瓜还没烧坏。”

      他的笑脸,哪怕他脸上丁点的笑意都这样好看!花正的发热使她像一个微醺的饮酒者,一点点晕乎乎的着迷,放纵撒娇,“若是能够同你一起高烧不退,一起糊涂,我便也和沈姐姐那样喊你的名字……凤君……凤君……叫着你的名字紧紧地抱在一起……”以往无时无刻都快乐的眼神里透出了绝望,“这根本不可能。”

      凤君狼狈地躲避她的眼神,却更掉入“陷阱”。

      花正的小袄扣子还没扣严实,尤其胸围处,呼之欲出的少女诱惑汹涌地席卷向他。

      我是喝醉了!

      他只来得及闪过一丝挣扎,下一秒却用力地将娇小的身躯嵌入怀里。

      耳朵里立刻灌入她紧张又兴奋的呵气。

      “亲这里!”

      无法抗拒,他亲了她的额头,以前亲过无数回的光洁饱满的额头,只是,以前清浅干净,眼下是可耻的焦灼。

      他的内心不断地在喊停!然而,残酒似是上了脑,他只是清晰地听见一声熟悉的呢喃,“眼睛这里,嗯,还有鼻子……唔……”

      仿佛是世间最微妙最亲昵的默契,他轻柔地啄着她的眼皮。下颏处,丝丝缕缕的,是她呼出的烫热的气息。

      她在喊他的名字,“凤君——”

      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从她嘴里喊出后更觉得不舒服,但是不管哪方面的挣扎都抵不过命运的招唤,他妥协,堵住她的嘴,深深地…深深地印下去。

      渴望太久的炙热情感再难回头,直到彻底敞开她窄袖短袄的襟口,直面她的毫无遮拦,他才倏然冷静。

      “不行,你跟我不行!”

      “假的。”

      “花正……你真的不了解情况。”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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