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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易敛撑着下巴,呆呆的坐在桌前,出神的凝望着窗外的漫天飞雪。这是淮上的第一场雪,天气还不致寒的彻骨,但淮上义军所居的简陋村舍,还是感觉不到温暖。好在没有人在乎,易敛叹了口气。那人住的地方……恐怕比这儿要冷多了吧……

      “易先生。”

      易敛猛然惊醒,看着桌前垂手立着的沈放,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心不在焉了。他微笑:“傲之先生,我没听见你进来。”

      “易先生在想事情吧,无妨的。”沈放将一本帐册和一封信放到易敛面前,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易敛桌上摊开的书,从自己一个时辰前进来送茶之后那书只翻了一页。“这是这个月义军开销的账目,还算运转得不错,钱粮都有剩余,足够撑到过年了。苏北庾先生称金张门最近也没什么动静,大概可以安静的过完这一冬吧。下个月的预算我会在这月底做出来给易先生过目。”

      易敛低头把玩着手里的木头酒杯,仿佛没有听见沈放的话。

      “易先生?”

      “哦,有劳傲之先生了。”易敛抬脸笑了一下,“义军的账目多亏有先生打理才能如此井井有条。”

      “易先生过誉了。”沈放拱了拱手,躬身退了出去。到了门外见到淮泗二老,沈放奇怪的拉住杜淮山:“杜老,易先生今天有些不对劲啊,说什么他都心不在焉的。”

      杜淮山摇头:“恐怕是天冷了身子不好吧,精神也不如从前了。”

      沈放叹息一声:“那我去叫朱姑娘熬点热汤。”

      杜淮山点点头,跟焦泗隐一起进了易杯酒的房间。

      易敛依旧坐在那里把玩着酒杯,桌上的帐册和信件看也没看。

      “易先生?”杜淮山轻轻唤道。

      “杜老。”易敛扭头,微微一笑。“二位有何贵干?”

      杜淮山叹了口气:“易先生,秦相死了之后,那姓万俟的虽然不济,可金国却也日渐衰微不如往日强盛了。更何况现在是隆冬时节,即使南下也不会选在这种时候进攻。易先生,您是不是可以考虑……”

      “杜老是说让我翘几天班?”易敛脸上挂着浅笑,侧头看着他。

      “老朽认为易先生该偶尔从这些繁杂事务中抽身出来,小憩一下散散心。赶在年前回来便好。”

      易敛一笑:“好倒是好,可是谁陪我去呢?”他忽然想到似的瞪了杜淮山一眼:“不准说朱妍。”

      杜淮山刚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他停了停才惶恐的说:“朱姑娘对先生一片痴心,也照料先生起居多日了,由她陪同出去再适合不过。”

      易敛敲着桌子,斜眼扫了那两人几眼:“且不说我不想耽误朱姑娘的终身,单论这般绝色丽人带在身边会有多少麻烦你们想过吗?我一个人可应付不来。”

      杜淮山想到初见朱妍时惹下的那些事端,汗涔涔道:“先生教训的是。”

      焦泗隐突然发话:“那么就荆三娘子吧。荆女侠巾帼不让须眉,必要的时候可以保护易先生,女人又天生心细如发,也可以照料易先生起居。”

      杜淮山跟着附和着点头。

      易敛沉吟着:“我又怎好因为私事拆散他们夫妻。”

      “那带上傲之先生一起?”杜淮山建议。

      易敛瞪他一眼:“那谁来管帐册?”

      杜淮山和焦泗隐面面相觑。

      “要不……”杜淮山瞅见易敛面色不霁,试探着开口,“找王木或金和尚里面的一个?”

      “不要……”易敛一声哀鸣,无奈的抱住头,“跟他们出去我还不如留在这里算了。”

      淮泗二老相顾无言。

      易敛摆了摆手:“算了。你们不需要为我瞎担这么多心事。放心的话就让我一个人出去走走,不放心我留在这里也好。没有什么非去不可的事。”

      杜淮山知道易杯酒心里不悦,这次他冷下脸来不露笑容,这几乎是天地崩毁也不会在易杯酒脸上出现的表情。罢了,就让这孩子任性一回吧,老天保佑不要出什么事情。

      “易先生既然想去散心……那便去吧。只是一定要按时回来,淮上义军离不了先生。”杜淮山小心的看着易敛的脸色。

      “如此多谢杜老了。”易敛展颜一笑,仿佛灿烂的阳光刺破阴霾已久的天空。他握杯的手紧了紧,接着从座椅上跳起:“我去收拾行囊,年前一定会回来的。”

      他开心的跑去开门,却淮泗二老在身后叹息着说:“可惜骆小哥儿不在这儿。”

      易敛一惊,回头道:“什么?”

      杜淮山摇头:“若是骆小哥儿陪先生出门,我们再放心不过了。只可惜他在西域。”

      “他一定还在替我炼那个痛质胡杨的杯子。”易敛看起来有些黯然,可还是微笑了一下:“明知不可能的事情,还说他做什么。”

      走廊里有穿堂冷风呼啸而过,易敛不禁打了个寒颤。西域的千里冰封,真的是自己无法承受的吗?有时候真恨自己,为何生就这样一副羸弱委靡的身子,不但累了朋友,还累了自己最在乎的那个人。这样的日子,究竟何时是个尽头?

      ◇

      易敛骑一头青驴,裹着厚厚的冬衣,面孔隐在宽大兜帽的暗影里,在江南的原野里闲晃。江南的冬少有雪,可树木也照常掉光叶子,光秃的枝丫没有半点生机。易敛叹了口气,自己干吗要心血来潮的跑出来,让人担心不说,根本就于事无补。

      完全没用,对他思念还是分毫没有减少。可是离下次见面,分明还有两年的时间。易敛觉得自己要疯了,他甚至有冲动抛下义军的事业抛下一切国耻家仇,只是跟着他去西域,在昆仑之巅或者大漠深处,两个人一起看风起云涌,看斗转星移。别的什么都不要,只要有他陪在身边。两年的光阴,没有他的陪伴,自己要怎样熬过去。

      胡思乱想什么呢。易敛摇了摇头。一贯从容淡定波澜不惊的淮上易杯酒,若被人知道也有如此慌乱的一面,怕是会贻笑大方吧。

      “易先生?”

      易敛停了青驴,诧异的回头。不远处一人负手而立,一身粗旧的衣袍,却掩饰不住眉宇间的轩昂之气。

      “中州大侠?”易敛微笑,朝他拱了拱手,“久仰久仰。”

      来人正是耿苍怀。“易先生好眼力,你我素未谋面,居然也能认出在下。”

      “耿大侠还不是一样认出了小可?”易敛牵了青驴踱步过去,“耿大侠怎会闲逛至此?”

      “哦,”耿苍怀道,“我本是要去淮上寻易先生的,不料在此偶遇,也省去我一段路程。”

      “去淮上寻我?耿大侠有什么事吗?”易敛心下诧异。

      “是袁老大,托我带个口信给易先生。”耿苍怀顿了顿,“他想见你一面,最好带上那骆小哥儿一起。”

      “这算是下战书?”

      “不是,他说只是想坐下来喝杯茶。”

      易敛一头雾水,不知袁老大是何用意。单凭袁辰龙这三个字就不会有什么诡计陷阱,可是他又怎么可能大费周折仅仅是为了请自己喝杯茶?况且要骆寒同自己一起去,这便不知是何年何月才能达成的事了。易敛决定暂时不管。

      “如此多谢耿大侠了。只不过我也没有小骆的消息,怕是得让袁老大等上一阵了。”

      “袁老大说,主要是请易先生,先生方便就好,他不妨的。”耿苍怀道。

      易敛心下更是迷惘,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

      别了耿苍怀,易敛驾了青驴继续前行,不知不觉便行至江边。水中的渔船上一名老者正独自垂钓,斗笠蓑衣衬着高山浅溪,宛如一幅写意山水。

      易敛的青驴摇晃着从水边经过,却见那老者钓上来一尾硕大的鲈鱼,扔进竹篓,于是开口赞道:“老丈,战果不错嘛。”

      那老者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大概是心情不错,居然扬声邀请道:“这位小哥若是不嫌弃,便一起吃午饭吧。”

      易敛心说着老丈倒也爽快,于是不忍拂他好意,拴了青驴走进舟中。

      那老者手艺不错,乡野小菜做的别有风味,加上那一尾鲜鱼,易敛额外多吃了一碗饭。

      老者看他吃得香,目光中也带着笑意。他打量着易敛俊秀的眉眼,挺俏的鼻梁,精致的下巴,还有那一身澹淡自如的风骨,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另一个面孔。“真像,真像。”他不由喃喃道。

      “像谁?”易敛放下碗筷。

      “像我从前见过的一个小哥儿,”老者自顾自的微笑起来,“那种气韵,除了你,我还没见过第二个人能与他比肩。”

      “是谁呢?”易敛的好奇心被引了出来,心想这老丈没有见过那人,不然便不会这么说了。

      老者摇着头:“小哥你不是江湖中人,说了你也不知道。弧剑骆寒,弧剑骆寒,果真名不虚传。”

      易敛愣了愣,这老者是什么人,竟然认识他?

      那老者显然是想到了以前的事,坐在那里自顾自的发呆,半晌才警醒过来笑道:“瞧我,上了年纪的人就是这样,都忘记待客之道了。”

      易敛站起身,礼貌的躬身:“多谢老丈款待,小可还要赶路。”

      那老者点头:“有缘再会。”他看着易敛的青驴消失在几丈远的地方,忽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唤道:“二叔爷,二叔爷,大叔爷问你想不想过去下盘棋。”

      一只轻舟顺水而至,老者转身,脸上带着宠溺的笑:“旭儿,你来晚了一步呢。淮上易杯酒刚刚从这里离开。”他嘴边犹带着意犹未尽的赞叹:“也只有骆寒这般人物,才配得上淮上易杯酒吧……”

      ◇

      易敛驾着青驴继续前行。他想去采石矶看看,想去石头城转转,或许他应该重游南昌滕王阁,在那里重弹云起之音,让那人的笑容再一次将自己层层包裹,尽管只是在记忆中。

      既然已经出来了,就姑且任性一回吧。

      天色渐晚,易敛行至一个小小的村落,寻思着找地方过夜。客栈门前,他忽得被人拉住:“这位兄台,劳烦你看一下见没见过这人?”

      易敛回头,见此人二十八九年纪,书生打扮,浓眉大眼,脸上微微几个痘疤,心里蓦的冒出一个名字。今天这是怎么了,想要躲开那些纷繁杂务,乱七八糟的人却一个个都冒了出来。湖州毕结,此人日后也会是个劲敌。

      “兄台看来不是本地人吧,不知一路走来又没有见过此人呢?”毕结言语里还算恭敬,可眉宇间的傲气却是掩饰不住的。

      易敛低头去看那画像,心里猛地一惊。画技虽然拙劣,可那眉眼,那薄唇,那酷烈的神情与寥落的目光,分明便是自己朝思暮想的那人!

      易敛压制住自己心里的不安与迫切,扬起一张笑脸,朝毕结道:“没有见过此人。”

      毕结似乎对他的迟疑有些不满,谢了一句便匆匆离去了。

      易敛暗暗的叹了口气。他们为何在寻你?你难道又来到江南了吗?为什么每个人嘴里吐出的都是你的名字,我想要躲开你不去想你,竟是那么的困难吗?注定是躲不开的吧,自己早该想到了。九年前的那一次相遇,自己便该知道,今生今世也无法躲开你了。记忆里那一抹如烟花般绚烂的剑光转瞬间照亮整片夜空,那炽烈的双眼中流露出来的希冀与渴求,清晰明澈仿佛触手可及。可是流年急急韶华难在,那些岁月终于还是在滔滔逝水中灰飞烟灭。错过了一时,便是错过了千古。想要重新抉择,终究是不可能了。

      可无论如何,那南昌滕王阁,他还是好想再去一次。

      ◇

      南昌到底是个大郡,易敛漫步在江边熙攘的人流中,忽然觉得有点心安。这是他初遇骆寒的城池,每一处柳梢每一角飞檐,挽住的仿佛都是那人的浅笑低吟,好像他就是那个即将与你擦肩而过的人,而你需要做的,仅仅是在他经过的时候拉住他的衣袖那么简单。意外重逢,在这里仿佛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事情,于是易敛心里那些细小的期待,也在接近南昌的那一刻迅速膨胀起来。

      冬日的阳光虽然看起来萧索,可洒在肩上依旧是让人依恋的温暖。易敛眯着眼睛抬起头,不远处那红木勾栏的雕花楼阁已经清晰可见了。朝思暮想的滕王阁,他没有犹豫便举步登楼。

      易敛的心情变得畅快起来,虽然那人依旧杳杳不知所踪。少年时恍惚的记忆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即使身处漫无边际的黑暗,这些往事也可以给他些微的光明,让他不致迷失方向。所以易敛很愉悦,能够如此全心全意地将某人想起,也就足够了吧。

      二楼他们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子已经被人占据了,易敛没有在意,见角落还有位置,便踱步过去。

      经过月形门下的一道珠帘,却听里面一个雄浑的声音低声道:“淮上易先生?请进来一叙。”

      易敛愕了一愕,江湖中识得易杯酒真面目的人本就无多,此时此刻又会遇见谁?他不暇多想,只是掀帘而入。

      “易先生。”屋内一人独坐桌旁,手中一碗浅碧色的茶汤,嘴角弥漫着淡淡的笑意,眼中的神色却是怆然而寥落。

      “袁老大!”易敛讶然扬眉。他惊讶,不是因为袁辰龙在这里出现,而是名震天下的袁老大脸上,竟也会做这种事情,带着这样寂寥的表情独自饮茶。

      “易先生请坐。”袁辰龙一指对面的椅子,“我请耿苍怀传话,还道至少要等几个月,不料今天便能碰面,也是你我有缘。”

      易敛微笑着颔首:“在下也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袁老大。”

      袁辰龙抬手替易敛到了一杯茶:“碧螺春,还喝得惯?”

      易敛谢过,低低的啜了一口,脸上笑容平和:“没想到袁老大也是闲雅之人。”

      袁辰龙笑着摇了摇头:“当着易先生我也不需掩饰。此次我找易先生来,是想告诉您一件事。”

      “哦?是关于淮上义军?”

      “不是。是私事。”袁辰龙轻轻叩着手中的茶盏,脸上的神情变得伤感起来:“胡不孤死了,你知道吗?”

      易敛闻言一惊:“左相胡不孤?”

      袁辰龙点头:“不错。你可知他是怎么死的?”

      易敛摇头。

      “抑郁成疾。”袁辰龙黯然微笑着摇了摇头,“他恨自己在石头城外没能救下萧如和……石燃,那一役之后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五天之前,终于……”

      易敛沉吟半晌,不明白袁老大此话的用意,只好说:“袁老大请节哀。”

      袁辰龙怆然一笑:“你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这些?你可知我袁辰龙为何还要在此苦苦挣扎,为何没有随萧如于地下?”

      “你还有你的襟怀和抱负。”易敛面色如常。

      “错。”袁辰龙斩钉截铁的道,“我之所以没有死,是因为华胄还在。”他扯开嘴角笑了,“华胄若是死了,也就是我该走的时候了。”他顿了顿,直直的瞪着易敛的双眸:“说什么天下苍生,说什么国耻家仇,说什么荣华富贵,说什么志向前程,所有的一切都是枉然。当你最最在意的那个人离你而去的时候,你才会体会到最深切的痛。冠绝天下的武功又有何用?权势滔天又能怎样?我还是寻不回曾经那倾城一笑了。冷雨夜里昏黄灯下那冰冷的枕头才是最悲哀的,等到追悔莫及的那一日真正到来,你自会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易敛低着头沉默不语。良久,他才抬起脸,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搁在桌子上,微笑着站起身:“这碧螺春,原来也能醉人。”他整了整长衫,微一拱手:“多谢指点,易敛告辞。”

      “且慢。”

      易敛微微侧头:“袁老大还有何见教?”

      袁辰龙居然笑了,意味深长的道:“易先生若是无事不妨到江边去弹琴,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易敛一头雾水:“有人托你约我?”

      袁老大眨眨眼睛:“天机不可泄漏。”

      ◇

      易敛漫步在夕阳下的江边,手中抱着一尾七弦古琴。他自然明白袁老大话中的深意,他只是不明白那番话为什么会从他口中说出。惺惺相惜么?易敛摇了摇头。可是不知为何他还是打算一试,看看究竟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于是寻一杨柳弯腰处盘足而坐,置琴于膝上。九年前那黑衣束发的少年犹在眼前,指尖轻拂,便有琴声如诉,飒然浮空,易敛低声而歌:

      我行于野
      渺然有思
      未得君心
      恨意迟迟

      我行城廓
      翘首云飞
      未携君袖
      恨起依稀

      我来临皋
      日落水激
      未抚君带
      谁与披衣

      我行大道
      形容如逝
      未得君欢
      无语伤悲
      ……

      最后一个余音未了,第七根弦骤然断绝,琴声哑然。易敛叹息着推开琴,却听一个清冷的声音轻轻唤道:“小敛。”

      易敛身子一颤,未及抬头便被来人抱个满怀。这正是自己所熟悉的气息……夹带着远山上冰雪的微寒,江南草叶的清新,易敛头脑中一阵眩晕,这是在做梦吗?他颤抖着抚上来人的面颊,将那张脸拉开一段距离仔细端详。挺俏的五官,淡褐的肤色,苍冷的双颊上那一抹晕红,这日思夜想的容颜如今真的呈现在面前了。指尖感受到的温暖真切地告诉他,这不是梦。

      “阿寒。”易敛终于展颜笑了,“我等了你好久呢。”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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