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一宵

49、第四十九章 绝命山谷

　　薄衣随着徐言之爬过一个小山坡，她突然看到了不远处的空中有黑鸟的影子。

　　“徐大哥！”

　　她拉过徐言之，弯着腰在树下，她微微侧出身子，望着外面。

　　“怎么了？”

　　“白玉他们好像在不远的地方……我们不能再往那边走了。”

　　徐言之也斜着身子望向远处的天空，过了一会儿道：“没关系，我们走小路。”

　　薄衣还有些犹豫，怕白玉发现徐言之还活着。而徐言之已经拉起她的手臂，弓着腰小跑到了另一棵树下。

　　这里接近另一条山道。

　　薄衣站在树下，又望了树外的黑鸟一眼，不由得又有些惦念起白玉来，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

　　感受到薄衣的迟疑，徐言之回过头来看她，压低声音道：“走，薄衣。”

　　他后背半贴着枝叶繁茂的大树，从树下小心走过，薄衣小步跟着他。

　　徐言之走了几步，突然停下脚步，动动鼻子，回头问：“什么味道……”

　　回头的瞬间，才发现薄衣身后一片草被烧着了，发出焦味，还冒着白色的烟。

　　而薄衣，手中还拿着火折子，离他有一定距离，一脸紧张地看了他一眼，便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跑。

　　徐言之愣了一下，立马去追，“你跑什么啊？我们马上就到了……”

　　“嘿！我在这儿！”薄衣一边朝不远处的黑鸟挥手喊，一边用尽全力地跑，扭头看了一眼身后人，更加坚定：“你不是……你是骗我的！”

　　身后的人还未有动作，两只黑鸟已经如雷电般俯冲下来，一下子挡在了薄衣和“徐言之”中间。

　　薄衣终于舒了口气，捂着胸口步子慢下，回头来对身后人道：“你不是徐大哥，他不知道我叫薄衣，他一直以为我叫阿九，你不是他……你变成他的样子骗我……”

　　幸好，白玉走之前跟她吩咐过，不要轻易相信这里的任何人。

　　“包括我。很多妖都会幻化之术，也许也有人变成我的样子来骗你，所以你一定要留个心眼。”

　　薄衣想到白玉的这番话，又想到自己跟着这个“徐言之”走了这么远，便觉得胆战心惊。

　　“徐言之”表情一变，眼中变冷，手缓缓从袖中露出来。

　　黑鸟浑身都带着紫色的光，大声啼叫着，突然，“徐言之”就停下了脚步，目光尖锐，往天上正飞来的黑压压的一片瞟了一眼……

　　刹时，只见一阵光从他身上闪过，他整个身体便突然倒下。

　　黑鸟群已经赶到，围在薄衣身边，上去就要去啄他的身体。

　　“等一等……”

　　薄衣走出黑鸟群，缓缓地走近地上躺着的人，只见他嘴唇发白干得起皮，而脸上也没什么血色，全然不负之前模样。

　　“徐大哥？……徐言之？”

　　薄衣走到他身边，几只黑鸟立在在他手臂上，抓住他的手腕。薄衣摸了摸他的脉，只觉得脉象很弱，明明是炎夏，体内寒气却很重。

　　“能给我找点水过来吗，还有这里有没有一种草药，大概这么高……”薄衣正跟黑鸟说着，突然黑鸟大声地叫起来，薄衣扭头一看，徐言之眼皮动了动，像是要醒了。

　　薄衣放开他的手腕，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她身后的黑鸟立刻将他包围住。

　　徐言之醒了。

　　他睁开眼，第一眼看到头顶身旁的一大群黑鸟，浑身一颤。

　　随之，他的目光落到一侧的薄衣身上，目光露出惊诧，他盯着薄衣，苍白的嘴唇还在发颤，好半天才道：“你……你和它们……”

　　薄衣半垂目光，默认了。徐言之早都想到过这个可能，可是亲眼看到时的心情，还是不同的。

　　他的拳头半握，半撑起身道：“你们想怎么样，杀了我吧，反正我也没准备活多久……”

　　黑鸟煽动翅膀，发出吱吱的声音，薄衣连忙上前一步，安抚着它们，对徐言之道：“徐大哥，我没有想害你的意思，今天和你在这里碰见也是意外。你之前可觉得有奇怪，你刚刚被妖怪附身了。”

　　徐言之一震，“我？”他目光一顿，回想之前道：“我昨晚被野兽追赶，被一个高人救了，他还问起我的来历和发生的事，后来我睡去，醒来便是现在了。”

　　薄衣想了想，道：“可能就是他，他附在你身上，冒充你的样子。”

　　徐言之一脸茫然，薄衣身旁的黑鸟用爪子抓抓她，翅膀指向不远处的山坡。

　　“你想让我过去？”

　　薄衣迟疑了一会儿，对徐言之道：“徐大哥，你随这些黑鸟，快些下山去吧，我要去另一个地方了。”

　　徐言之目光复杂，他撑起身子，扶着身边的树站了起来，道：“不用，我自己走。”

　　“不行，那妖怪可能还会找到你……”

　　“——薄衣？！”

　　身后突然传来声音，薄衣回头，见是白珞正走过来，她看了眼薄衣身后的徐言之，走近些道：“你怎么在这里？”

　　薄衣和白珞说了刚才的事，白珞点头道：“应该就是那大鹏精，他居然还找到了你……现在哪里都不安全，你还是跟我一起过去吧。”

　　“嗯。”

　　白珞目光扫过徐言之，对黑鸟道：“把他也带走。”

　　**

　　山洞缝隙中，白玉闭着眼，感受着石头中元神的变化。在某个瞬间，他突然睁开眼道：“来了，另一半元神。”

　　玉容攥紧了手，点点头，突然抬起掌开始攻击周围的石缝。

　　白泽本来在石壁下来回走，突然就感觉到整个石壁都在震颤，脚下的土地都有些摇晃。

　　突然，山壁上方一声巨响，白泽退后几步，仰头望去，终于看到了一白一红两个身影。

　　几乎是同时，他听到了头顶上空，震耳欲聋地一声响，山河震颤。

　　一只庞然大物，足有刚刚的山壁高，翅膀一挥，整片林子几乎都被拔起。细看其形，黑羽金翅，嘴如鹰喙，目若金玲，正是大鹏的原形。

　　白玉和玉容跳出的瞬间，原先的整个石壁拔地而起，竟被他吸入口中。

　　大鹏毕竟曾是神物，此时威严气势也不免可惧。黑鸟扇动着翅膀，围在白玉和玉容身边。

　　白珞带着薄衣也刚刚过来，看到眼前景象也震惊不已。

　　她将薄衣拉远一些，找了个大的石块让她躲在下面，黑鸟也围了过来。白珞道：“你在这儿待着，不要乱动。”

　　“嗯！”

　　白珞赶忙跑过去，到了白泽和白玉身边。她在白泽耳边说了几句话，白泽朝薄衣的方向看了一眼，点点头。

　　“三哥，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白玉低低一笑，纵身一跃，狐狸身便跳到了鹏的背上。

　　玉容回头对白泽和白珞道：“大鹏原形虽巨，但动作极钝，只要躲开他的攻击就好。其他的交给白玉。”

　　“嗯。”

　　“好。”

　　大鹏愤怒地耸起翅膀，背上的白狐狸轻巧地在他身前颈后跃来跃去，这边还没解决，翅膀下又窜出来两只狐狸。

　　玉容站在不远处，身后五彩斑斓的雀尾缓缓展开，她身旁落满彩色的光辉，地上的荒草开始疯长。

　　大鹏突然转过身来，翅膀朝这边一挥，顿时玉容面前整片草都被连根拔起，大鹏翅上冒出金色的尖牙，金光劈断草跟朝玉容扑面而来。

　　玉容浑身一怔，立刻往旁边一跃，那翅上的金光与她尾巴险险擦过。地上都是坚硬的岩石，磕得她后背生疼，她连忙站起身来，一群黑鸟也冲到了她面前。

　　大鹏的法力确实惊人，他之前果然是有意隐藏——也幸好他动作笨拙了些，否则她早就没命了。

　　白珞看到这一幕，骤然想起白冉当日或许就是被这样生生震碎了内丹，眼睛一红，抬嘴便冲他脖子咬去。

　　大鹏吃痛浑身怒震，随着巨吼一声，身上的三只狐狸都被远远甩了出去。

　　白珞和白泽被震落在地，玉容跑到他们身边道：“必须想办法接近他的心脏，他的内丹在那里。”

　　玉容刚说完，只见不远处地上的白玉被大鹏的尖喙忽地啄起，而白玉竟一下子滑到了他的巨喙中。

　　“三哥！”

　　白泽刚要上去，玉容已经抢先一步，到了他喙旁，用两只手用力掰着他的喙。

　　白珞窜到它爪下，往正中间的嫩肉上狠狠咬了一口。大鹏再次怒吼，喙刚松开，玉容便顺着缝挤了进去。

　　里面一片血红，他的口水挂满了内壁，她刚走了两步，便见到悬在它喉口的白玉。他不知从哪找了根木棒，架在大鹏喉咙口两侧，自己挂在了上面。

　　下面就是大鹏的食道，一旦掉下去，便会彻底融为大鹏的腹中食。而大鹏还在吸着，想把喉咙口的这块异物吸下去。

　　“沉珀！”玉容跑过去，拉住白玉。白玉却无惊慌，看着玉容笑道：“没关系，这里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它总不能看到自己的身体内部。”

　　玉容点头，一身狼狈，紧张道：“你找到了？”

　　白玉笑道：“当然，他的好命就快要到头了。”

　　白珞和白泽还在不停地在大鹏身上左一口右一口地咬着，大鹏虽怒吼声不断，动作却越来越慢——他化作这样的身形，本就耗法力，然而最焦急的是，他明明吞下去了那块石壁，那里面有他小部分的元神，可是两块元神碰到了一起却始终没有相融，他的灵力补给越来越不足。

　　他开始惊慌。

　　现在，这个身体很危险，他必须将两块元神都转移出去，再重新融合。

　　而他喉口的那两个异物，突然安静了下来。

　　白玉的内丹隐隐闪在胸前，玉容闭着眼眼皮在动。白玉低声道：“看到了吗？”

　　“嗯，你这次分离元神很成功。你的小部分元神还在石壁中，那块石壁就贴着他的心脏。”

　　“是，我已经能感受到他的内丹的气息了。”

　　“那下一步呢？我该怎么帮你？”

　　“把火给我。”

　　玉容双手合并，再展开手掌时，掌心已经有了一团小火焰。

　　白玉从喉口跳出来，化身成了萤火虫大小，玉容轻轻地将火星放在了他的小背上。

　　“我会顺着我的元神，去找他的内丹。你就在这里折腾一下，免得他怀疑。”

　　“好！你小心啊！”

　　白玉萤火虫似是点了点头，便顺着喉口往下飞去。

　　大鹏此时已经飞到了山头，翅膀扇动、卷动着周围的狂风，白珞和白泽根本无法接近。

　　薄衣和徐言之在石块下躲着，徐言之看着外面的形势，手中的剑还紧紧握着。薄衣闭着眼，双手在身前攥得很紧，刚刚她也看到了白玉被大鹏吞下去，现在也是紧张得不得了。

　　徐言之看了她一眼，脚步轻轻挪动着，整个人挡在她身前，握紧剑的手上青筋突起。

　　突然，头顶的石块又是一震，碎石纷纷落下。薄衣抬头望了一眼，忽然发现头顶的巨石与山体连着的地方不知何时已经断了一半，石块摇摇欲坠。

　　“徐大哥！”她抓了抓徐言之，徐言之也注意到了这块石块，迅速的拉过她跑出了石块下方。两人刚出去，只听“轰”一声，他们一直避身的石块突然落了下来，激起一片尘土。

　　徐言之护着她的头道：“没事吧？”

　　薄衣咳了两声，摇摇头。

　　白珞听到了这声动静，往那边看去，只见薄衣和徐言之都跑出了石块。她暗道不好，抬头看大鹏时，却见它也侧头看向那个地方。

　　白珞变身狐狸，连忙向薄衣跃去，刚到半途被差点被一块巨石击中，她扭头一看，大鹏的翅膀朝这里挥过来了。

　　“白珞！”白泽也紧随过来，对她道，“你去找薄衣，我来挡他！”

　　“嗯！”白珞跃出一步，又心惊地回过头对白泽道：“千万小心！”

　　徐言之带着薄衣往有遮蔽的地方跑，薄衣跑了两步，却突然发现身边的人突然不见了……

　　回过头去，就见一个巨大的翅膀就在眼前！

　　她立马蹲下，随之便被一个柔软的身体抱住，耳边还有石块的爆裂声。白珞将她抱到一旁，侧头去看，只见徐言之已经用手中的剑劈开了翅膀，握着剑和大鹏的翅膀对峙着。

　　“我的身体……”他听见了昨晚遇见的高人的声音。那声音仿佛从他体内出来，带起了一阵风，他的眼前、耳边开始模糊。

　　“大鹏想把元神注入他体内！”白珞冲过来的白泽大喊着。

　　“是，我们阻止他！”

　　白珞和白泽顿时化身狐狸，跃上大鹏的翅膀。

　　徐言之身形摇晃，只觉得体内的真气都在流失，心神无法凝聚。眼前仿佛一片浩渺的水域，他快要倒下的一刹，突然见到一道熟悉的剑光，就在面前劈下。

　　徐言之突然清醒，而薄衣还举着他的剑——刚刚她看到了他身前的蓝色的光，便朝那光砍了过去，没想到真的救醒了徐言之。

　　“阿九……”徐言之刚喊出口，薄衣握着剑突然被卷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席卷，薄衣晕了一瞬，便反应了过来。她抬起剑，用力地刺向卷住她的翅膀！

　　但那翅膀如钢铁般，丝毫不为所损。

　　薄衣继续用力地刺，恍惚间只听见有个声音道：“来吧，这个身体也不错……”

　　“放开……”她挣扎着，只觉得他的翅膀越来越紧，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挤压着，一股力量从她的血脉涌入，好像要将她一身皮囊都剥下。

　　“放开我……”她的声音越来越干哑，呼吸也困难，只听到白珞和白泽的声音，她知道，他们在喊她。

　　此时，大鹏喉咙中的玉容也突然感觉到一股灵气从大鹏的喉口涌出，她攥紧了它的舌头，用自己的法力和那些灵力对冲着。若是让大鹏元神逃出，便是功亏一篑！

　　“沉珀！……”她冲喉口喊着。

　　突然，就听见大鹏一声巨吼，她捂住耳朵，于震颤中忽然看见有光点。

　　“大尾巴！”

　　她大声地喊，只见一只白狐狸抱住了一只燃烧的火球，被一阵气流冲了上来。

　　白玉爪子陷在了那颗火球里，那是一颗燃烧的跳动的心脏，还冒着血气。

　　大鹏不停地由怒吼变成了哀鸣，巨大的身体不停颤动，终于，白玉抹了抹嘴边的血，露出了笑容。

　　他手中的火球慢慢地变成了一颗火红的、晶透的内丹。

　　在那一霎，大鹏的全身的灵气都冲破血管，身体一片血光，轰然倒地。

　　白珞和白泽被他的力量冲了出来，落地前，白泽抱住了她，他们滚落在地。

　　徐言之也被一股力量冲了出去，他口中涌出鲜血，神识却清醒着，看着这个怪物倒地。

　　一切都平静下来，山河重归安静。

　　突然，白珞从白泽怀中起身，望向另一个方向。

　　徐言之目光也四处寻着那个身影。

　　玉容轻轻触着白玉手中的内丹，终于舒了一口气，白玉也一脸血迹，眼中却满是光辉。

　　“终于结束了……”

　　玉容嘴唇轻轻动着，望向外面，一片狼藉的山头，还有……她的目光突然顿住，整个人僵住，定定地望着外头。

　　“你在看什么？”白玉沾满血的手在她眼前晃晃，侧身去看外面。

　　“大尾巴……”她下意识地去抓他的手臂，双手却在颤抖。

　　所有人的目光，现在都集中在那一处，有几只黑鸟也怯怯地盘旋在那里。

　　她的一身素白被血浸透，身旁还有几处断剑，胸前却被两三段断剑刺入。

　　大鹏死前，无法凝聚的真气将剑都冲断，剑刃没入体内，只留下几处闪着白光的断口。

　　白珞看到薄衣苍白的脸，一只手遮住了双眼的潮湿。

　　白玉从大鹏倒下的头边走出来，转瞬间，他便到了薄衣身边，将她的身体抱在怀里。他的眼泪不停地掉，像割在脸上一般。

　　“没事的……我带你回去疗伤……没事的……”他贴着她的脸轻喃。她后背突出来的那些剑刃，将他的手也划出一道道口子，他恍若未觉，温柔地抚着她的背。

　　薄衣眼睛微微睁开，她却已经说不出来话，连抬起手都不能。她也想跟他说，没事的，白玉别哭，没事的。可是她胸口的气已经上不来，她连话都说不出。

　　白玉感受到她睫毛的轻颤，转头看她，吻着她的眼睛、和唇。她的口中都是鲜血，他轻轻一动，便舔到了那些血的味道。

　　薄衣，薄衣……他一直在小声喊着她的名字，可她的唇再也没有应过他。

　　薄衣，薄衣。她的眼睛重重地阖上，面色如纸，身体的温度也渐渐散去。

　　白玉轻轻地按着她的小拇指。往常他惹她生气时，一按她小拇指，她的小拇指就会不自主地动一动，像是回应他一般。那时，她就会回头瞪他，明明生他的气，却分明满眼的温柔和纵容。

　　可是，这一次，她的小拇指不回应他了。她真的生了他的气，不再理他了。这个身体渐渐凉下，再也不会暖回来了。

　　地上布满乱石，有石头将白玉绊倒，他栽倒在地，而怀中的人就那么静静地待着。

　　白玉一直等她说，怎么那么不小心，摔得痛吗。

　　天地悠悠，却终于没有任何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