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玉》银色徽章

1、第 1 章

　　名流夜宴。

　　今天是宋家老爷子宋廉的百岁寿辰。宋廉此人是一个传奇。宋老爷子年轻的时候跑过船，当过男招待，给人理过发，做过运输，据说还在大马路上碰过瓷。宋老爷子白手起家，靠着卖皮带发家，之后做起服装买卖，有了钱又开始建造起百货大楼，后来甚至还在中东开辟了一条输油管道。七十岁那年，宋老爷子竟然雄心不死，又把宋家的手伸到了当时还不怎么热门的电子商务行业。要说宋廉一个人建立起了一个商业帝国也不为过。他是财富榜上的常客，人们茶余饭后热衷的谈资。

　　宋廉一生未婚，也没有任何可以被证明的子女。不过他倒是收养了三十七个儿女，黄皮肤的、白皮肤的、黑皮肤的，什么样的都有。宋家不像是个一般人定义中的“家”，但对宋廉和他的儿女，以及他儿女的儿女来说，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家。

　　宋家家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每个从宋家走出来的人都格外温和谦逊，就连宋廉本人也和是如此。岁月洗去了这个曾经的混混、被人侮辱谩骂的孤儿的糟糕教养，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学者，一个慈祥睿智的长辈。和宋家谈生意，你永远不需要担心所有的利益会被一口吞掉，因为宋家一直以来的理念就是共享共赢。宋家的投资五花八门，但宋家从不拿百分之百的利益，宋家永远只把钱花在有价值的事上。宋廉说，我只要世界的百分之一，正是这百分之一让他站在了世界的颠覆。

　　宋老爷子从六十岁起就开始放权，现在他庞大的资产主要由他的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和几个孙辈在经营。宋家没有继承权上的问题，因为宋家的每一个人都致力于为自己的理想工作，经商是一种理想，音乐、科研、表演同样是一种理想。宋家的人努力工作，不是因为自身对金钱的欲|望，而是为了要和宋家的每一个员工一起创造财富。还是那句话，共享共赢。

　　宋廉一生都不怎么在意享乐，对他来说适度的工作加上适度的休闲就是最美妙的生活。不过他的确有一个爱好。宋廉爱玉。各式各样的玉、玉石制品、老玉和新玉，他都喜欢。宋廉花费在玉上的钱绝对算得上是一掷千金，但他买回玉之后的举动却教人想不明白。所有的玉都被摆进了一家宋廉名下的私人博物馆公开展出，现在这家博物馆的玉石收藏已经名列世界前三，可见宋廉的收藏之丰。所以说宋廉爱玉，却不喜欢私藏。

　　除了买玉之外，宋廉最大的爱好是把玉送给别人。他的每个子女、子女的子女，在成年的时候都无一例外地收到过一块由宋廉亲手雕刻的玉。他九十岁之后，因为手已经不十分稳，就改为由他设计，别人代为雕刻。宋廉也给他生意上的伙伴送玉，甚至他欣赏的演员、他喜欢的护士、他捐助过的学生都收到过他的玉石。宋廉常说，玉是有灵性的，所以每个人都应当养一块玉，而那些美轮美奂的玉石制品也应当受到人们的欣赏赞叹。

　　宋廉和玉的故事在商业界里广为流传，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他有一块从不离身的玉。宋廉在街边当混混的时候戴着这块玉，宋廉因为生意和人发生口角差点被人打死的时候戴着这块玉，宋廉飞身扑向一辆车速并不快的法拉利却被对方突然加速撞飞的时候戴着这块玉，宋廉捏着一张皱巴巴的合同北上重新开始的时候也戴着这块玉。宋廉常说，这块玉有让他转危为安的力量，以至于后来他渐渐发达，也从不摘下这块玉。

　　很少有人知道，这块传说中的玉石其实质地并不好，绝对够不上宋廉的收藏标准。简简单单蟠龙挂坠上甚至还碎了一小块，那是宋廉四十七岁时一颗子弹擦过留下的痕迹。无论如何，这是宋老爷子的宝贝，就连他的子女都没有资格摸一摸碰一碰。

　　曾经有个宋廉最宠爱的孙子想用这块玉测试一下爷爷纵容他的程度，他趁着宋廉午睡的时候剪断了玉上的红线，偷偷把玉埋在了院子里。宋廉知道后，无论别人怎么劝还是坚持把这个孙子送走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他。于是所有人都说，你可以抢宋老爷子的生意，你可以挖宋老爷子的墙角，事实上这两者他知道后最多哈哈一笑，还会表示赞许，但你绝对不能动宋老爷子的玉，因为那就是他的命根！

　　所以，当宋廉在百岁寿宴上突然表示，要把这块玉送给一个被父母带来贺寿的宋家几乎没有什么关系的七岁男孩时，大家心里的惊讶就可想而知了。

　　宋廉把玉从脖子上解下来，塞进蒋小朋友的手掌。因为宋老爷子脖子上戴的玉不可能有第二块，他的六儿子宋明远几乎立即变了脸色。

　　“爸爸！这玉……”

　　“这玉和他有缘，就送给他吧！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蒋轩其实是个异常活泼的孩子，不过这会儿几百道视线一齐落在他身上，他倒是不好意思乱动了。

　　“宋爷爷，我叫蒋轩！”

　　男孩的声音清脆悦耳，宋廉望着他，觉得就像是在看将近一个世纪前的自己。

　　“好。蒋轩小朋友，这块玉是你的了。答应爷爷，你要好好护着他，用你心来养他。”

　　“没问题，我一定会保管好它的！”

　　蒋轩察觉不出周围的异常，在他眼里这个刚刚认识的宋爷爷就是他见过最神奇最伟大的人，因此这块玉不仅仅是一件礼物，更是一件要用十成心思去完成的任务！

　　生日宴上的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宋老爷子好像一下子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有点郁郁寡欢。看他这个样子，往常最能揣摩他心思的十二女儿宋瑞儿有些担忧。她安慰自己，也许老爷子只是一下子心有所感，一块玉石而已，并不一定代表什么特殊的意思，老爷子从前不也送出去过很多玉吗？宋瑞儿压下心中不知怎么冒出来的不详预感，命人转告管家，让晚宴早点结束。

　　夜幕渐深，宾客们散得差不多了，宋廉回到他两楼靠海的房间。他看了一会儿报纸，发觉自己的眼睛已经不怎么适合在灯光下读报了，便索性躺到了床上。他按下铃让护士送来常用药，并测量了一□□温，然后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孤独感让他觉得很不适应。眼睛前面像是蒙着一层东西，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宋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其实在哭，虽然他很难想象这干涩老朽的眼睛里竟然还能流出眼泪。

　　“阿廉？”

　　突然出现的声音里带着犹豫，似乎是惊讶于看到的事。

　　“你在哭？”

　　宋廉缓缓转过头，转太快会让他头晕。他看清眼前的人，心口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原来他从没做好放手的准备，仅仅是一个晚上见不到这个人就会那么难受。

　　宋廉从床上坐起来，靠在一个枕头上。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对方坐过来。青年乖顺地坐在他身旁。

　　“你怎么回来了？我还以为……”宋廉突然语塞，觉得自己还欠对方一个解释。

　　“阿廉你怎么了？你怎么在哭？我不能离开本体太久，要我去叫人来吗？”

　　年轻的面孔上写满了焦急，宋廉有些恍惚，他已经记不清最初是怎么爱上这个人，他只知道这张俊美的脸从来没有一丝一毫改变。

　　“别去，在这里陪我一会儿。”宋廉顿了顿，轻轻问，“我把你送人，你不生气？”

　　“阿廉……”青年叹了口气，露出难过的神色，“我知道你快要走了，你不能把我放进博物馆里，因为我只是一块普通的玉，所以你只能找个人来照看我。毕竟玉需要人来养，玉之灵一旦产生就不能离开人气，否则就会消散在天地间。”

　　“不，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宋廉急切的辩白，然后露出苦笑。

　　他早该想到的，对于他的生命安全，玉总是有着一种奇特而又强烈的预感。

　　“他和我很像。”宋廉叹道。

　　蒋轩的外表和宋廉小时候绝不相同，宋廉是干瘦的孤儿，蒋轩却是父母捧在掌心里的王子。不过宋廉还是一眼就在人群中发现了这个小小的身影。这个孩子有着跟他当年一模一样的神态，尤其是那双不卑不亢的眼睛，让宋廉格外触动。

　　玉会喜欢上当年的自己，也许也会喜欢他？

　　这个想法宋廉光是想想就觉得心口发闷。可他也没有办法，他快要死了，而玉却应当活下去。

　　青年对宋廉的话不置可否，他只是握着宋廉的手小声道歉：“对不起，阿廉，这一次我还是救不了你。当年我本应该为你挡子弹碎掉，可你坚持不肯，宁可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圈。这一次……唯独对于生老病死，我真的没有办法啊！对不起……阿廉，你别怪我，也别赶我走。”

　　宋廉摇头：“我怎么可能怪你。活了那么久，我也够了。我……我只是舍不得……”

　　然后，他眷恋地看着青年的脸，反反复复地诉说蒋轩的好，蒋轩同他的相似。

　　“那是个好孩子，跟着他，他会好好照顾你。”

　　宋廉觉得一辈子都没有这么难受过，但他依然坚持。

　　不想让你消失，就算我死了，依然不想让你消失。

　　“我知道。”青年突然笑了笑，像是被他说动了。

　　“玉？”

　　“我会好好回去的。所以你也不要伤心难过好吗？阿廉？”

　　宋廉也笑起来，尽管这笑容比哭还难看。

　　“嗯，你去吧！等等，再亲我一下。”

　　鹅毛般的触感落在干裂的嘴唇上，宋廉闭上眼睛，无数画面在他面前飞掠。他曾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商界巨子，他曾把命放在刀头上赌，然而这一刻他只想回到最初，最初的那一天，那双黑瘦的手掌从垃圾堆里翻出那块玉来的那一天……

　　第二天，许多报纸的头条上都刊登着一则消息，商界传奇宋廉因病去世，享年一百岁。又过了几天，在宋老爷子的葬礼上，蒋轩小朋友把在那天夜里突然碎掉的玉郑重地放进老爷子的棺材。

　　“宋爷爷，我想不是我没有保护好它，而是它更愿意陪着您。”男孩对着宋廉的遗像三鞠躬。

　　人在玉在，人亡玉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