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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第七 十章 东风遥梦入江南 ...

  •   进了六月,四处都已燥了起来,季涟每日都跟烧着了的公鸡一样四处跳。

      先是五月热起来的时候,怕热着了玦儿,催着人天天往长生殿运冰——等到他自个儿都觉着凉飕飕的时候,又怕寒气侵着了玦儿,来来回回的每隔三五天就要捣腾一回,闹得长生殿鸡飞狗跳了一个月,他才安稳下来,看着玦儿在一旁拿着帕子不紧不慢的拭汗,他皱着眉嘟哝:“明明你也觉着热,都不急的么?看着我在这里忙,还看笑话?”

      玦儿撇撇嘴,抽起一柄折扇点着季涟的鼻子:“你这就叫瞎忙了,今儿搬进来,明儿搬出去——你没听过人说心静自然凉的么?本来旁边加了冰镇着,大伙儿在这儿坐着,是用些汤食也好,打两把牌也好,顽笑起来,自然就不觉着热——你偏要指使的大伙儿都不消停,这不是瞎忙是什么?”

      季涟讪讪的反驳:“便是没有功劳,也有几分苦劳吧?”

      “哼——往年也有盛夏,也有热的日子,也不见你这般勤快?”

      “如今怎么同往日?如今你这不是有了身孕么!”

      玦儿嗤的一声,抚着肚子作出一副对着腹中宝宝说话的样子:“看见没——你还没出来呢,倒抢了我的风头了,以后可怎么得了?”

      季涟好气又好笑的把她拉到铺着薄毯的凉椅上歪下来:“也不知头些日子是谁说我吃儿子的醋——现在是风水轮流转了?”

      玦儿斜了他一眼笑道:“我是说你啊——孩子还没生出来,就这般宝贝,将来不定把孩子宠成什么样儿呢!”

      季涟颇不以为然:“我们俩的儿子,怎么宠也是应当的——给他找最有学问的进士启蒙,最有名的书家来教他写字,最俊逸的画师来教他学画……等他大了,要挑什么样儿的太子妃——我绝不为难他!”说到最后他都有点牙痒痒了。

      “古人说慈母多败儿——看你这副样子!”

      季涟被她这样一说,皱着眉想了一番:“我不想委屈了他嘛,难道这也有错?”

      玦儿摇摇头笑道:“照你这样的说法,他若走路碰着了,你是不是就要拆了椅子?他若觉着念书苦,你是不是就不让他念书了?以前皇爷爷教你弓马骑射,可曾因你摔跤就不教了的?”

      “那怎么会!”季涟才反驳完,便明白了玦儿的意思,微哂道:“你才多大呢,就一套一套的道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养过十个八个曾参呢!”

      玦儿支着脑袋,无奈笑道:“可都是以前师傅教我的呢——师傅以前总跟填鸭子似的,恨不得我把她给我的所有书都背得滚瓜烂熟才好,那时也觉着苦——你别看我师傅教着我调皮捣蛋厉害,我师傅罚起人来也厉害呢!”

      “你师傅怎样罚你?是——打手心还是不许吃饭?”季涟想着小时候永昌帝教他时,虽不曾十分严厉,偶尔也还是有吃板子的时候——虽然没人真敢用力打。

      “都不是——我师傅恼了我,就不和我说话,眯着眼看着我——那样子,比什么都可怕。”玦儿嘟着嘴,想起这事来仍有些怏怏的。

      季涟一听玦儿也有怕的事,嘻嘻的笑着问:“那是什么样子?我也学一学——不信以后治不了你!”

      玦儿白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怨道:“臭师太——也不知道死哪里去了!”

      季涟嬉笑着:“你这可是对师长不敬——你师傅这会儿没准在哪儿偷偷咒你呢?”

      玦儿狡黠一笑:“我师傅说,要是老有人念着她,她就会打喷嚏——我这会儿使劲说她坏话,看她还敢不回来!”

      季涟翻了两个白眼倒在凉椅上:“天下竟有这样的徒儿——可知你师傅命苦……”

      玦儿叽叽咕咕的说了半天师太长师太短的,又怏怏起来:“师太说教小孩儿最紧要的是平常教养,衣食穿戴不必是最好的,住的地方也未必要最奢华的,只要爹娘恩爱,教孩儿明辨是非即可。”

      季涟听了这话,露出狐疑的神情:“竟是如此么?”

      玦儿点点头笑道:“好些道理小时候根本不懂,现在慢慢儿觉着懂了一些——师太曾说,最催人奋进的莫过于三种情愫:爱、恨和怕。可在恨和怕的激励下奋进的人,终有疲惫的一日,一旦那激励没有了,便如行尸走肉、生不如死,唯有让小孩从小就体会到人生中最平常的父母兄弟之爱,这孩儿长大了才能遇到挫折也不气馁,受到打击也能重新站起来……这样的小孩,出生在平常家里,将来也必是一谦谦君子;若是为帝为君,则是国之大幸……”

      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絮絮叨叨的讲了半晌,竟让季涟陷入沉思:“倒是很有道理——只是以前从来不曾听人说起过。”

      从晌午一直说到掌灯,小两口猫在凉椅上探讨了若干育儿宝方,到用晚膳时季涟又憋出一句:“你说……呃……你师傅可曾说过,这小孩子若是一直这般的宽厚仁爱……那若有人欺到他身上,那又该当如何?”

      季涟是打心底不相信如申生那样的人能成大器的,可又觉着方才玦儿讲述的这一番道理实在是句句切中他的心坎,生怕这最紧要的关卡上出了差错。

      玦儿想了想笑道:“说出来你可别笑——我师傅说的话,说出来了可有些逗人。”

      季涟猫在椅背上满是好奇,玦儿抿着嘴笑道:“我师傅以前曾跟我说——宁与豺为敌,不与彘为友,所以……她说宁愿教出来一个混世魔王,也别教出来一个傻子在她面前现眼。”

      季涟愣了片刻,这才抓着椅背闷笑起来。

      笑过了之后,自然要将这一日的成果付诸实施——他一晚上都在玦儿耳边絮叨这孩儿是三岁启蒙好还是四岁启蒙好,是上午学弓马骑射下午念书还是上午念书下午修习弓马骑射等等问题,可惜孕妇嗜睡,他絮叨了半晌后发现玦儿已枕着他的胳膊睡得正香甜,又怕再絮叨下去吵醒了玦儿,这才收了舌。

      第二日又是逢九,玦儿起身时季涟还未醒来,想着今日又要去拜见张太后,只好悄悄地穿戴好了,嘱咐凝儿和小王公公好生伺候,自己先去了明光殿。

      自玦儿有孕后,逢九到明光殿拜见张太后的人一下子又齐了起来——起初张太后说众人不必拘着逢九的日子,只要平时多走动便好,于是各人都是约着三五个相熟的一起来,今年三月过后,不知是为了什么道理,逢九来的人又齐整了许多。

      每回的话题总离不了玦儿的肚子。

      张太后偶尔同她讲一些四个月要注意什么,五个月要怎样,六个月不能吃什么的问题,其余的人竟然也各出花样,这个送一幅小虎头的帕子,那个送一件小孩睡觉搭的肚兜——活似这孩子一出来,便有七八上十个母亲在疼爱一般。

      袁美人问陛下可有想好孩子取什么名;

      苗充媛在和李婕妤讨论这孩子若是得陛下之眉贵妃之目,当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赵充仪和秦修媛夸赞这孩子将来心性必是十分好的——听说贵妃娘娘常和周昭媛一同垂钓,最是陶冶心性的;

      …………

      江淑瑶面容的憔悴是有目共睹的——陛下冷遇中宫,已经不需要人说才能明了,若是季涟单单不喜欢皇后,后宫中能雨露均分,她倒也没那么着急——可如今的情势,就是御花园的花匠,也知道母以子贵的道理……

      季涟醒来之后听说玦儿去了明光殿,心里倒没有前些日子那般焦急——他虽然不想让玦儿到明光殿去低眉顺眼的走个场,可若真不去了,似乎也确实招摇了些。

      趁着凝儿波儿帮他更衣打水洗脸的空当,他又细想了一番昨日玦儿同他说的话。他同张太后的关系时紧时松,想起来总存着疙瘩——无非是因为他不是张太后亲生的缘故,便是他看着涵,也总连带着有几分隔阂……

      历朝历代之中总免不了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事端,他此时细想起来,一母同胞的兄弟同室操戈的总是少数——只要放在一块养,母亲没有太偏颇之处,同胞的兄弟,总是能抱作一团的……

      他当年向玦儿许诺誓无异生之子,自是出自十分情动,如今想来,竟有些搭头的好处。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季涟收敛起脸上的得意,往明光殿而去。

      在流芳水榭碰到浣足的贺美人;

      在曲折回廊外偶遇折花的郭才人;

      季涟强忍住笑意,自看戏那一回说破玦儿有孕的事,他几乎是走到哪里都能偶遇许多人——起初他还不以为意,只当是暮春时大伙儿都喜欢出来走动一番,直到上回玦儿说起,他方才明白过来是其中关窍。

      在明光殿哼哼哈哈了半天后,回去的路上他照例少不了几句叽咕:“起这么早作甚么,我好不容易懒一回——醒了你倒不在……”

      玦儿白了他一眼,懒得理他。

      “我今儿在流芳水榭碰到了……呃……许婕妤。”

      玦儿继续白了他一眼,闷闷地不说话。

      季涟觉得大约是剂量不够,继续笑道:“好像还有一个去年进来的才人,眉毛弯弯的,小模小样的——活脱脱从画里走下来的——哟,你作甚么下手这么狠?”

      玦儿抽出在他腰带里掐他的手:“记个人都记不清楚,许婕妤方才还在明光殿呢!难为了人家一番折腾,你连名儿都没记全!”

      季涟忝着脸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在她腰间挠她:“我若记得是谁——你又当如何?”

      玦儿眯着眼盯着他,季涟如愿以偿的看到她薄嗔的小脸,笑得乐开了花,看着情势不对才忙移开话题:“你昨儿的话,我可又想了一早上——那顾得上看人呢?”

      “你可想什么了?”

      “嗯……你可记得咱们在金陵的时候,我同你说什么了?”

      玦儿转过小脑袋一想——在金陵说过的话可多了,要说同这孩子相关的,可就一桩事情——当年季涟曾应允她,说是将来立她所生的孩儿为太子,养大之后便禅位,同她到玄武湖边做一逍遥的太上皇,思及此处玦儿笑道:“你真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

      “三宫六院呗?”

      季涟在心底暗暗的唾弃了一句——看得见摸不着,那还不如没有呢——“有什么舍不得的,我也学一学什么无为自在悬崖撒手的,做一回得道高人,不行?”

      玦儿抿着嘴一笑:“我怎么记得有人以前的念想可是要做一堪比三皇五帝的旷古明君呢?”

      季涟微微一愣,笑道:“你昨儿说起你师傅,倒让我想起不少事情——你可记得早年我同你说过的一件事?”

      “你说过那么多事,我怎知你记起的是哪一桩?”

      季涟拉着她的手笑道:“你可记得那会儿父皇总是苛责我?无论我念书学了什么道理,或是同朝臣们商议政事,父皇总是训斥我锋利过甚?”玦儿点点头,季涟接着道:“有一回你同我说,若一个君主——这江山少了他,便霎时危倾,人人痛惜,那他绝不是一个好的君主;这江山永治所需的,乃是一个即便他崩了,百官也照常办事,万民同样安居的君主。我那时——只以为你师傅学佛,所以带着几分释道的无为之思。”

      玦儿经他一提,想起来这桩事情,笑道:“我记得你后来还同父皇提起这个——父皇难得的夸奖了你呢。”

      季涟微笑着颔首:“那时我想着父皇似乎也是喜欢清静无为的路子,才把这话说与他听——如今想来,其中的道理,远不止清静无为这么简单。”

      他微蹙着眉说出这话,转过脸来看见玦儿瞪着眼认真的样子,笑骂道:“我同你说正经的,你又不正经——”,玦儿嗤的笑出来:“我哪有不正经,我很认真的听呢——让你的宝贝儿子也听听……”

      季涟微恼的摇摇头,等宫车到了长生殿门口,他小心的扶了她下来,轻声道:“此中玄机无穷……所以——并无什么舍不得的。”

      他心情一片大好,觉得人世间所有的坎坷阻碍都已是昨日烟云,即使有——那也不过是三两颗小石子,随脚就可以踢开的事。

      他完全忘了乐极生悲四个字是怎么写的。

      [注]
      宁与豺为敌,不与彘为友。
      就是我们俗话说的“宁要狼一样的敌人,不要猪一般的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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