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舞伴君行》璃色

1、第 1 章

　　流转是七秀坊的一名弟子，十六那年从掌门手中接过双剑开始了江湖之旅。
　　十六年，一直在坊中长大，不曾离开半步，亦不曾领略过世间百态、人情冷暖。
　　临行时，掌门带着担忧与祝福，为背着行囊的她赠言：“未知此行是福是祸，前路迷惘，唯心所向。”
　　她着一袭红衣，红得像是在燃烧一般，二八年华，似是无拘束的风、热烈的火焰，听惯了坊中姐妹与师父的叮嘱，嬉然笑道：“知道啦，知道啦，听了无数遍呢。”
　　掌门微笑着摇头：“莫要忘了就好，你若是倦了，便回来。”
　　“嗯嗯，师父你回去吧，我知道的。”流转的笑，如同她的年岁般绚烂，如同正午时的骄阳般耀眼。
　　从码头坐了船去扬州的流转站立在船头，天地浩渺，置于山川河流间，烟波聚散，一撑蒿划开了薄烟淡水，留下粼粼的光，袅袅的水纹。
　　快到扬州码头时，流转迫不及待地提气往前提了提身子，脚尖轻点水面，一个鹞子翻身，又往前蹿出好几丈的距离，在一叶小舟上借了力，顺着力道在空中转了一圈，身子稳稳地落在码头。配饰叮铃，红衣如华，这一手轻功，少了其中的潇洒，却像是舞蹈般柔美。
　　待站定了，流转看着熙熙攘攘的码头，双眼顿时失了方向，世界的浩大在此时体现了出来，渺小的自己，该往哪边走，该往哪边去？
　　天地苍茫，不知何所往，浩淼波涛，但知何所归。
　　前路迷惘，唯心所向。
　　唯心所向，义无反顾。

　　自扬州起，流转一人背了双剑游历了大江南北，看过华山终年的雪，饮过龙门最烈的酒，摘过昆仑山巅的冰花，看过长安城最美的姑娘……
　　那日她自洛阳回来，在扬州的码头等船。她一身红衣如华，还如两年前一般。
　　景是旧景，人是故人。
　　在外游历才总是记着在坊中的姐妹和师父的叮嘱。
　　双剑一对，一名断情，一名断愁。
　　情自六根而生，六根由心而长，愁源自情，生于心……
　　“这位女施主，”温和平静的声音响起，流转回过神，这才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僧人，“请问前往金水镇往哪边走？”
　　“那边，过了岔路的茶馆就走左边的路。”
　　“多谢施主。”他双眼瞳色很是淡，眉宇间一片宁静祥和，五官也是如玉般温润，上善若水，流转第一次发觉，原来男人也可以像水一样。他双手合什，微微向她施礼，便转身走了。
　　他穿着苦行僧的衣服，除却背后的背箱，了无长物。
　　流转回头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想到了什么，弯起嘴角，轻巧地跟了上去。
　　“大师，”流转轻喊，“未知大师法号。”
　　那苦行僧转过身，双手合什：“贫僧名为重阳，女施主谬赞了。”
　　“重阳……”流转轻笑，“大师再见。”
　　重阳亦是点头，与她道了别，转身离去。

　　重阳走了不久就看见了之前流转说的茶馆，远远地能看见挂着的幡子，上书一个“茶”字。
　　待走到近前，他看见小小的一个茶馆，还有坐着的，笑得极为绚烂的女子：“大师真巧，又遇见你了。”
　　重阳神色淡淡，向她行礼：“女施主，又遇见了。”
　　流转笑弯了眉眼，不住点头。
　　“女施主再见。”重阳说完，向她示意，然后离去。
　　走了不多远，他停下，转头，果然，流转笑眯眯地跟在身后。
　　不待他说话，流转道：“我也去金水镇，不如同行吧？”
　　“阿弥陀佛，男女授受不亲，女施主……”
　　“佛说，众生平等。”
　　“……贫僧此行风餐露宿……”
　　“师父让我出门历练，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还望女施主三思。”
　　这回，流转总算没有打断他的话，她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我三思好了，上路吧？”
　　总归，两人还是同行了。
　　路上，流转不住地说话：“大师，你的眼睛就像是沙漠里的星空，你知道西北边的荒漠吗？那里没有人，没有水，没有树，什么都没有，但是夜晚的时候，太阳下山的时候，星空太美了。那时候我和驼队走丢了，身上的水也喝完了，没有厚毡子，我还以为自己要死了——然后我看见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有多漂亮，我那时只觉得，能看见这样美的风景，就算死也值得了吧。”
　　重阳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继续走路。
　　流转也不在意，笑眯眯地说起了在万花谷游历的经历。

　　天色开始转暗的时候两人到了一间破庙前。
　　流转道：“也只能将就一晚了呢。”
　　两人围了火堆吃了些东西，流转见重阳起身，问道：“大师你去哪儿？”
　　重阳道：“男女授受不亲，贫僧去门外。”
　　“可是这破庙连门都没有。”
　　他沉默了许久，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过还是出了门去，靠着墙盘腿坐下，开始默诵。
　　流转也没有跟出去，只是轻轻道：“大师我与你说两个故事吧？”
　　墙外没有回答，流转慢慢地开始说起了这个故事：“我在游历的路上遇到过一个姑娘，她说她是始皇帝那时的人，为秦皇试药，得了长生不死。在世上已存在了千年，而她却还是孩童的模样。我问她长生不死有趣吗？能看遍山川河流，走遍每一个地方。
　　“可是她说，一点都不有趣，所爱的人，相识的人，全都老去死去，经历了无数的失去的痛苦，看遍了人生百态，想要解脱却不得其法。不敢与他人相交，害怕离别时的伤痛。
　　“大概要像她一样活了千年才会这样觉得吧，”流转低头拨弄了一下火堆，火苗窜了一窜，她接着道，“第二个故事是一个男人的，我在扬州遇见他，他说要出海去蓬莱仙岛。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想去求长生不老药。于是我与他说了之前那个姑娘的故事，可是他说，就算离别的时候总是痛苦，可是相遇的时候，与朋友相处时的快乐，所爱之人还在身边的时候，就算不复存在，可是那时的快乐也是如此地让人沉醉。”
　　说完，流转问道：“大师，你觉得呢？”
　　重阳诵经的声音停了下来，他道：“贪嗔痴怨，人生百态，不过顺其自然，何必强求。”
　　“强求……可是，若是求得了呢？若是求得了，还是强求吗？”
　　“贫僧……不知。”

　　重阳在五更时刻就醒了过来，本想洗漱之后吃些干粮就起程，无意间却看见了蜷缩在观音像边上的流转，轻闭着双眼，头靠着坐台，双手抱膝就这样安静地睡着。
　　她睡着时，总归不那么吵闹了。
　　于是他轻巧地起身，快速收拾了一番，然后刻意放轻脚步离开这座破庙，甚至还换了一条小道走。
　　重阳一步一步走在蜿蜒的小道上，细白的手指一粒一粒捻着佛珠。
　　到了一处比较平坦的地方，席地而坐，开始每日的功课。
　　约莫过了半柱香的时间，重阳听见响动睁开眼，果然又见流转灿烂的笑脸。
　　“大师你怎么走了也不叫我啊。”她似乎醒来见到自己不再就追了出来，发髻是乱的，衣裳也未整理周正。但话语间倒没有一丝一毫抱怨的意思，仍是笑眯眯的，似乎她只有这一种表情。
　　重阳无言。
　　流转也不恼，只道一声：“我先梳洗梳洗，大师可不要走了呀。”说罢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去了小溪边。
　　她再回来时，重阳果然还在原地，收拾好了东西，静静地坐着。
　　“大师，我们走吧？”她歪头看着重阳。
　　“施主，不知你为何一路跟着贫僧？”他平静地看着流转，眼中的认真让她也拘谨了起来。
　　流转低头用脚尖踢着小石子，嘟哝着说：“我不是说了么，你的眼睛，就像大漠的星空。”
　　“所以呢？”
　　“我……”流转别过头，脸上烧了起来，“我喜欢大漠的星空。”
　　尴尬的沉默，就连空气都好像僵硬凝结了一般。
　　终于，重阳开口道：“贫僧乃出家之人，出家之人无男女之情。”
　　“那……那，”流转耷拉下了肩膀，“我……我还去金水镇，可否，可否与大师同行？”
　　“女施主何必执着于此？”
　　她张了张嘴，最终道：“……大师再见。”

　　然而重阳再次遇到流转，却是不久后在枫华谷，她从天而降打倒了准备打劫他的山贼。
　　一双长剑挽起漂亮的剑花，好似舞蹈一般柔美。
　　她笑着说：“大师，找到你啦。”
　　“女施主……”
　　“那日你没能回答我，若是求到了，那还算强求么，”流转若有所思道，“既然你也不知道，那我自己来试试看吧。”
　　最终重阳再没有试着故意躲开流转，像是认命一般。
　　只是偶尔瞥见流转身后的剑会微微地皱眉头。
　　流转发现了，一蹦一跳地跟在他身后：“师父授我的剑，我是不愿扔的。”
　　重阳并没有刻意走得快了，只是按照原来的速度，像往常一样往前走。
　　“但既然你说要放下屠刀，我也觉得这剑在我手里好像就是屠刀呢。”流转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拍了拍双手，“不如这样吧，你是出家人，自然不会用它来伤人，那便赠与你好不好？”
　　重阳神色淡淡：“若施主不跟着贫僧，便也不用这般麻烦了。”
　　流转愣了愣，旋即又笑了：“可是我就是想跟着你，若是你不愿我伤人，就当做帮我保管可好？”
　　看了半天了却也不回答她的问题，流转仍旧笑眯眯的：“你不愿意说就是了，何必不做声，你既不喜欢见着我用剑伤人，又不愿意帮我保管，我找个地方埋了罢。”
　　两人在日暮时找了处地儿落脚，流转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双剑已不见了，竟是真的埋了。
　　重阳默诵佛经时流转托腮蹲在他的身前盯着他看。
　　重阳念错了两句，叹息：“施主为何看着贫僧。”
　　“因为我觉得你好看。”流转微微笑着，定定地望着那双从未起波澜的眸。
　　“色为皮相，不过轻惑世人。”
　　流转学他盘腿坐下：“你是不是觉得我烦了？”
　　“众生平等……”
　　“出家人不打诳语。”流转打断了重阳的大道理。
　　“……是。”
　　流转眨了眨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而后慢慢地收了笑意：“我原本亦是不会再来寻你了，回秀坊的路上遇见了一位万花谷的姑娘，她说她时日无多，最后的愿望是去华山看雪，看看幼时纯阳宫来的一位小哥哥。她说可能她已支持不到华山了，但是既然念着这事便去试试，总归不能就着呢放弃了。我想对啊，那我为什么要放弃呢，我都还没有强求过……她今日大约已到了华山了吧——”

　　第二日大早，重阳将自己收拾干净，而后找了处不远不近的地方开始早课。
　　流转醒时他还在诵经，她梳理之后安静地不吵不闹，待他结束了早课才问：“你要去哪儿呀？”
　　重阳摇摇头：“不定去哪儿，不过既近了，便去龙门吧。”
　　“好啊，”流转问，“去了龙门之后？可要去马嵬坡？或是南下了往巴陵去？”
　　“一切随缘。”
　　两人行了些日子，重阳依旧每日诵经，很少说话，流转依旧开开心心地自说自话，虽然他不答话，但是他一直都在听。
　　也许是一直一个人游历惯了，原本走过的路，看过的景，会在身边多了一个人之后变得大不一样。流转有时候也会泄气，这个木鱼脑袋怎么就不开窍，可是，每当看见重阳的时候都统统不在意了。
　　就算他真的是她的“求不得”，此刻也在她的身边，流转想着，克制不住地扩大了嘴角的弧度。
　　重阳问：“你在笑什么？”
　　流转收敛了些笑意，装模作样的轻咳两声：“没什么。”

　　自两人到了飞沙关，重阳要去找守城将批写通关文书，流转道：“那我四处去转转。”
　　毕竟是在荒漠中，飞沙关的物资十分缺乏，虽有些居民，但是看上去都不大友善，流转只是小心地转转，没有上前搭话。
　　走到了一处，突然有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喊她：“大姐姐！”
　　流转停下步子：“你叫我吗？”
　　那孩子问：“大姐姐你能帮我看看我娘吗，她病了。”
　　两年的游历让她也学了些皮毛，一些小痛小病还是能医治的，于是点头：“你带我去吧。”
　　那孩子带着她走，拐进乱糟糟的小巷子，他跑了起来：“大姐姐，快啊！”
　　流转跟着跑了起来，突然觉得脚下被什么绊了一下摔倒在地，那孩子转身来扶她：“大姐姐你没事吧？”
　　随着他说话的声音，还有扎入腹部的匕首。
　　身上的银两和干粮都被抢走了，流转低头看了一眼伤口，那匕首上竟还有血槽，只是小小的一个动作也让她头晕眼花：“重阳……”
　　她咬咬牙，狠心将匕首拔了出来，撕下裙摆用力扎紧伤口。
　　不能就这样死去，不能就这样，重阳还在等我。

　　“重阳……重……重阳……”流转全身沾满了鲜血，染得她的一身红衣愈发耀眼。
　　重阳见她一身的血时就知道情况不对，连忙上前想看她的伤势。
　　流转退了两步，体力不支倒在地上，重阳不顾她的躲闪，跪坐在她身边，支撑起她的身体。
　　“弄脏了你的衣裳……出家人……碰不得……血……”流转定定地看着他，“我……我知道……我没有时间了……最后……最后……”
　　流转的胸口剧烈起伏，粗重的呼吸让她不能流畅地说话，扯着嗓子努力地想要大声喊叫，声音却气若游丝：“此生……不悔……不悔与你，相遇，我……我……”
　　重阳抱着她，轻声安慰：“莫要说了。”
　　“你……你是否……曾……曾喜欢……我……一点点……”想要用力抓住重阳的手，也只不过是无力地搭在他的手上。
　　他轻轻点头，那双瞳色淡极了的眸望着她。
　　“呵……”流转竭力想要像平时一样露出一个笑容来安慰重阳，却终于哭了出来，“出家人……不打……不打诳语。”
　　泪水划过脸颊，她的身体软了下去，曾经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消散了。
　　明明在前一天还笑着说了许多，明明还会生气懊恼。
　　而在这一刻，什么都没有了。
　　逝者已逝，空余哀痛。
　　重阳轻轻地将流转放下，盘坐起，双手合什，为她诵往生咒。

　　敬礼无量光如来
　　所谓在甘露中生
　　在甘露成就生中
　　在甘露勇猛中
　　在甘露勇猛澄入中
　　如虚空赞叹作中成就圆满

　　在甘露中生，如甘露在阳光下消散，不过这样轻易地、无声地离开了。
　　是否圆满，他人又如何得知？

　　如虚空赞叹作中成就圆满，如虚空赞叹作中成就圆满。
　　而你可曾圆满？

　　她的双剑，一名断情，一名断愁。
　　情自六根而生，六根由心而长，愁源自情，生于心。
　　情不断而愁不止，愁不止而情愈深，双剑同根，情愁同心。
　　——师父授我的剑。
　　断情则无愁，断愁则无情。
　　——但既然你说要放下屠刀……
　　一剑破，双剑破，剑在人在，剑破人亡。
　　——那便赠与你好不好？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金色的光华照在流转的脸上，宁静的光，安详的神色，同那日在破庙时她的睡颜一模一样。只是这时的她，再不会在他离开后苦苦寻找，却没有抱怨。
　　重阳垂下了手：“我何德何能，你又何必如此……”
　　他闭上双眼，胸腔中有种陌生的情绪在翻涌，像是要冲破束缚喷薄而出。
　　最终他撕了通关文书，带着流转回了枫华谷，到那日她埋剑的地方。
　　一抔黄土，三尺青碑。

　　苏玲是万花谷的一名弟子，十六那年从师父手中接过了银针、药箱，准备出谷历练。
　　十六年，一直在谷中长大，不曾离开半步，亦不曾领略过世间百态、人情冷暖。
　　临行时，师父依旧叮嘱：“你此番出谷定不能轻信他人，虽医者仁心，不能逞强……”
　　“知道啦，知道啦，师父你讲了无数遍了。”苏玲背着行囊，稚气的脸上满是严肃的神色。
　　师父还想说什么，被苏玲推了回去。
　　“嗯嗯，师父你回去吧，我知道的。”
　　她一人出了谷，只是没走出多远就发现地上倒了一个人。
　　“这位公子，你还好吗？”苏玲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毫无反应。
　　自小万花谷便教导医者仁心，她虽害怕，还是走近了去查看这人的状况。
　　大致查看之后发现是外伤严重，失血过多。
　　苏玲连忙帮他处理了伤口，喂了他一些水，然后赶回万花谷求助。
　　谷里的弟子连忙来将人抬了回去，她见人已经安顿好了，于是再次出谷。

　　许久后的一日，苏玲正在融天岭帮一些得了热症的村民煎药，突然有人站在面前。
　　她问：“这位公子你也要看病吗？”
　　那人退后一步：“你瞧清楚本少爷的脸。”
　　她看了许久，最后问：“真好看？”
　　那人气急了：“本少爷跟了你一路了你就一点没发现？”
　　“啊？”苏玲呆呆地问，“真的？”
　　“你居然翻脸不认人！”那人狠狠地瞪着她，直到被她呆呆地表情打败，泄气道，“本少爷就是你那日出谷时救的人。”
　　“啊！原来你已经好啦？”苏玲本想恭喜他，这才发现没问人家名字，“你叫什么名字呀？”
　　“本少爷姓叶名风吴字问水，你给本少爷记好了。”叶风吴凶巴巴的。
　　苏玲点头：“我记好了，可是你干嘛跟着我？”
　　“还用问，你救了本少爷的命，”叶风吴哼了一声，“本少爷当然是来以身相许的。”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