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羲和息何》方准一斛砂

1、盘古之斧

　　漫漫长河，泠泠银波，星子如流沙般于其间缓缓流淌。夺目光带之上飘荡着无数幽暗的行舟，倏隐倏现，并非凡人的视线可以觉察。
　　芳芷伸出手，将一络雪白的长发拢在耳后，顺带捞起一把星子，细碎的光线照亮了她沉黯萧瑟的眉眼。她赏玩了一会儿，又肆意挥洒出去，天际间陡然一簇流星闪现，极快地坠落，像是盛放起的一场烟火，光华转瞬而灭，继而坠入不知名处。
　　她出神地看了许久，星火燃起的一瞬间照亮了浮云下的尘世。她看到了下有大川矗立，宝光直射牛斗，随着星子坠落，变得偃然无息。直到有搁浅的声音传来，有侍女语速极快地询问：“紫薇垣宫已到，君上是否召见星司？”
　　她伸手将缀着的耳铛一荡，铃声虽轻微，却数里可闻。少顷，有清澈的声音遥遥传来：“天理星君左垣，随诸位星司共迎君上。”
　　有金属刮擦的声音响起，两侧侍女捧起缚于芳芷脚边的锁链，拥着她走下船舱，步行间铮然作响。她缓缓走到天理星君跟前，见他眉目低垂，气质卓如芝兰，又更靠近了些，陡然出手如电，手指直触星君眉心。天理星君神色微微一凛，抬起双目直视芳芷，见她双目微阖，再睁开时，竟现出一种异样冰冷的神光来。
　　“紫薇左垣……”心念之间，她朱唇未动，却在他心头蓦然出声：“终于……你还是出现了吗？”
　　天理星君眼中诧异之色一闪而过，却见芳芷微一摇头，将手垂于身后。有侍女上前道：“星司，君上远渡星河而来，若无繁琐他事，还请引领君上速往寂星台举行仪式，此为帝座所令，万不可耽搁……”
　　天理星君正要应答，心间又有声音遥遥传来：“只可引我前往。无印者，不可入。”眼波寒凉一转，投照在身，直教心底都结出一场冰来。
　　天理星君未作迟疑，很快答道：“寂星台自商羊去后，便异象陡生，仙障重重，除星司外，惟有携天印者可入。为防凶险过甚，还请诸位仙使暂留此地，静候佳音。待仪式完成后，君上自当无虞。”
　　侍女聚在一处耳语几番，最后商议道：“如此便请星君手执翻天之锁，万不可放手。请携君上共入，切莫伤到君上。”便将锁链递于天理星君。
　　锁链入掌，便是万箭穿心之痛。天理星君一惊，险些摔下锁链，又勉力持住，一双莹玉般的双手即刻被灼出血色，却不松手。侍女脸上多有同情惋惜之色，又赞赏于他的毅力，叹道：“星君莫要停留过久，还请速速前行罢。”
　　行至星台走廊，将一众皆抛于身后，芳芷又低声吩咐了一句。天理星君不可觉察地一叹，将锁链扣于腰间，靠近芳芷，将其抱起。芳芷勾住星君脖颈，神色微舒，埋入星君怀中。
　　行至中央大殿，左垣将芳芷身子放下，只觉她身体软绵柔若无骨，心头不由一震。芳芷软绵绵瘫倒在星台之上，脸色雪白，只睁着双目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有些焦急道：“失仪僭越之处请君上见谅，君上身体孱弱，可要臣相助君上略行调息？”
　　见芳芷久久不答，眼眸迷蒙，似要睡着，只将手微微一摆。星君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在一旁守着，不敢冒然打扰。
　　又过了许久，芳芷似有好转，伸展了四肢，锁链铮然一响过后，随即静寂无声。芳芷看向星台天板之上，镌刻了无数星辰的轨迹，纵横交织，难以辨识，但芳芷似乎能看得懂，她又沉思了一会，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个声音。星君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君上可有指示？”
　　叹息声在他心头响起：“我却问你……你知我是谁？”
　　——浮黎神霄大帝之女，九天华光宝殿之主。
　　左垣脑中一瞬间浮现这等字样，却并不说出：“请恕左垣冒犯。于我看来，君上即是君上，却也是女子，地位虽尊崇，但并非……高不可攀。若君上应允，左垣便以友人相称，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芳芷将手抚上额头，眉心正中的封印露出淡淡银光。她笑了一笑，忽而道：“你果然称我心意。我体内缚有上古精魄，令我倍感苦楚，已有百年。如今我却要将此物除却，你既称我为友，还望借你之手，遂成我愿。”
　　左垣却知此事万不可应允。芳芷命系此物，决然不可断绝。若强行分离，即使身为上神，也必要经受魂离十世之苦。便是勉强行之，若致使芳芷魂消，天帝必然震怒，罪行无赦，小小星司又如何存世？
　　见左垣沉吟不语，芳芷凝神看着他，眼中竟有一抹悲悯之色。这目光竟使他产生无以言喻的熟悉感，他不由半跪下靠近芳芷，低声道：“你我之间……或许似曾相识？”
　　芳芷大笑起来，咳嗽不止：“若你想要记起来你是谁，便要达成我的愿望！若非如此，你必后悔终生！”
　　她断断续续地咳着，像是要咳出血来：“分离之后，便有十世沦入凡间。但你却不再以星司为职，必随我遁入世间，不受天地二界相扰。若十世之内，你皆可寻找到我，我便恢复你曾经的记忆。”
　　“曾经的记忆当真如此重要？为何非要千方百计地寻觅？”左垣断然拒绝，“性命攸关之事臣不可胡乱做主，君上不必再言，此事左垣万不答应。”

　　芳芷微微一哂：“你既称我君上，便要顺我之意。否则以我孱弱之身寂灭，你何以推卸责任？”卷睫闭合，纤手却遥指天空：“以你目前的修为，自然看不清星子的轨迹。你以为命定之事无法更改，但我却要告诉你，星辰陨落，轨迹倾动，哪怕只有一丝一毫的偏差，也不可能按照你预测的未来发展。你术法浅薄，那些你所不知的，正是我所能看到的。因此，你不可违逆我，否则……若整个天界毁在你手里，你又如何克当？天理星君，你命格异数，更兼遇红莲之火，星轨已然改变，若你固执己见，你唯有再度重复你曾经的命运……”

　　“曾经的……命运……？”有些迟疑地，他喃喃道。

　　“你不必好奇，时候未到而已。我此次前来，已做好万全准备。即便你不应允我，我也会依靠星辰月引之力，将体内封印取出，后果如何，我自然知晓。但若是你配合于我，便可依靠渡化之力，引入凡界，十世之内，轮转之间，令天界无法察觉……”

　　“你想知道你的过去？你想留下帝座之下的血脉？你想力阻即将到来的浩劫？不过在你一念之间。天理星君，可敢应么？”

　　“…………”左垣长久沉默。

　　守在星宫周围的侍女本已疲倦，靠在一起小憩，心里嘀咕仪式时间也太长了些。突然间见星宫陡然生变，原本金壁辉煌的殿堂一瞬间暗淡下去，像是被什么东西吸纳了生命力一般。她们惊恐起来，那是即将崩塌的象征。她们想要靠近，奈何竟然被巨大光罩所阻，半点近身不得。天空显现出巨大一物，赤焰冲天，仿佛要将一切焚烧殆尽，那是一把巨型战斧，源源不绝吸纳着什么人的生命力——令侍女们惊呼起来，那尽头处正是芳芷！她周身的锁链似乎融化，化作金色的水滴，落入地上便起了一阵山呼海啸般地震颤。她的神态似乎极为安详，随着锁链的解封，她雪白的长发如茧一般紧紧将她拥住，燃起熊熊烈焰，她的躯体，在火焰中化为点点星子，明灭中飘散远方。

　　等天帝赶到的时候，便是看到一副毁灭殆尽的景象。他苦笑了一番，喃喃道：“不愧是我的女儿……竟然如此有勇气。筹谋良久，一击必中。盘古之斧已毁，你既已入凡世，料定我无法寻你，便有恃无恐了么？”

　　随着重重一声冷哼，天帝瞬即拂袖而去，令在场之人惶然，一时静寂，直到羲和驾车而来，驱走寒夜，引来曙光，众人看去，一切竟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此情此景，令人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