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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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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责这里的管事姑姑姗姗来迟,我在老槐树下苦等多时,才见那位徐娘半老的老姑姑从东侧们慢慢悠悠的晃进院内。
不得不说,初次见面这位姑姑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为正值入冬,她几乎将能穿的棉衣都套上了,只是她身材臃肿肥胖,几层外衣裹在笨重的宫服上,让她看起来像只一只用从老母猪上宰割下的肥肉做成的大粽子腻而不实。肥肿的脸庞上五官缩挤一团,高耸的颧骨的上方眯着一对细小的眼睛,让我总觉得她始终没能睁开双目。
她懒散领着我将整个院子走了一遍,只是手始终缩在衣袖中,抖着发紫的嘴低声嘟囔,咒骂着这该死的天气。她自顾自的将院里的规矩、事项一通说完,然后领着我去给老宫女请安。
推开了正屋的偏房房门,一股浓重的酸臭味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暮年之人身上特有的味道,夹杂着夜壶里发酵变异的固液体,还有整间木屋老旧的气味,刺鼻得让人作呕,我不禁皱着眉头。屋子里的摆设虽然有些年头,但还算工整,可是当我走近后,才发现原来那些桌椅早已是灰尘铺就,看样子似乎长久无人打扫了。屋子的主人长时间没能下床走动,下人们到乐了清闲,没有愿意收拾那些没有使用过的物件。
“杨姑姑,这是新来的宫女,我带她来向您请安来着,从今以后,她就负责姑姑您的日常起居了,祁忻,还不快给杨姑姑请安。”
掌事的姑姑用着她肥肿的双手厌恶的捂着鼻,站在离床帐三丈尺的地方勉强的说道。
我急忙跪在地上,忍着鼻间充斥的那些因膝盖及地时瞬间被地面扬起的埃尘,艰难的弯腰低头回应。
“奴婢,祁忻,给杨姑姑请安了。”
我看不清对面那顶泛黄破陋蚊帐里的内容,里边的人似乎翻了身,隔了好一阵子才传出声来,枯燥而微颤。
“知道了,散了吧。”
掌事姑姑在禀退后急匆匆的拉着我逃离这间屋子,她站在屋前急不可耐的向我交代了些伺候的细节,就一脸嫌弃的疾步离开了。
我一人独留在空荡荡的院落里,有些不知所措,不过我很快就理清了思绪,从厨房破旧的木栅门后找来到沾满蛛网和灰尘的扫帚和箩筐,打算先把杂乱的庭院清扫干净。庆幸通天的老槐树上,叶子也因冬日的萧瑟而衰落殆尽,没有再给我填上多余的麻烦,只是细弱的扫帚实在没法将地上厚重的枯枝败叶除尽,我索性卷起肥大的长袖,弯下腰一把一把的将地面上那些腐烂的碎片抱起,扔进竹筐里。
因为长期的荒芜,那些发酵腐败的枝叶所散发出的养分足以是大多数的昆虫存活,他们把这些残存尸体当成了庇护所,在此大量繁衍生息,只是他们不知道总有一天灭族的厄运也是会降临的。我看着那些无辜的小虫如逃难般不断从潮湿的烂叶里奔出,四处逃窜,就像那些慌不择路的南下流民,可怜可悲,因为只要当权者稍微的把弄,他们就会像细弱枯草一样被轻易的折成几段,随后跌落黄土中,从此无声无息无人可知。
我捏死了试图从我身上逃离的蜈蚣,将它掰成两半随手扔进身旁的竹筐中,继续进行这个庞大的工程。
终于,我恢复了这座狭小院落原本的摸样,用清水扫洗过的地面露出本来墨色的青石板,那些废弃的杂物也被我堆在墙角,地面上空荡荡的,这让并不宽敞的庭院多了些生机和人气,总算没有费掉我一番辛劳和不易,我满意的直起酸痛的腰肢,拍拍手,愉悦的走出颐天殿,打算到附近的管事姑姑的住处,端回杨姑姑晚餐的食盒。颐天殿的厨房早已荒废多时,无人再用,不过我想着,这以后我会向管事的姑姑请示,将厨房收拾整理后,颐天殿的伙食就不用劳烦其它宫侍负责了,反正这样占尽便宜的事,我猜掌事姑姑是一定会同意的。
夕阳远远的挂在光秃秃老槐树枝头的上方,破碎而衰弱,我不禁感到莫名的凄凉和无奈,提着食盒走进偏房,屋子里已是昏暗不堪。
“杨姑姑,该用膳了。”
我点好灯,将食盒放在床帐旁的油迹斑斑的小木桌上,低声说道。
床上的人翻动了身子,想直起身来,只是费了许久的时间都没能从床榻上起来,我急忙将碍事的蚊帐捋开,想帮一帮那位老人的忙,可就在掀起床帐的那一刻,我就被我所见之景震惊得一时间忘了初衷,僵滞了片刻才急忙将床上的老人扶起。
我从来不知道原先伺候的宫女竟会失职至此,将一位暮年垂死的老人折磨着这般糟粕的模样。瘦骨嶙峋的老人一脸憔悴,靠在床榻上,黄发稀疏却乱如蜂窝,脸颊深陷,身上布满了老人特有的斑迹和或深或浅的皱纹,污糟的被褥挂在她身上,发臭的床单上还残留着不知何年何月遗留下变色的食物残渣,整个床榻混乱而肮脏,夹杂着便溺的骚气,让人忍不住想转身逃离。
我终于明白掌事姑姑为何总是一副厌恶的神情了,可我不能离开。我小心翼翼的坐在床头,拿起桌上的盛着肉粥的木碗,一勺一勺吹气,喂食。老人有些震惊,看着我替过去的木勺迟疑了片刻才颤颤巍巍的张开干瘪的嘴含下。因为仓促的嚼食和吞咽,粘稠的汤汁从她的嘴角滑落,我急忙拿起手帕帮她擦拭。老人几乎将所有的饭食都吃下了,当我站起身收拾碗筷时,沉默许久的老人突然开口了。
“你叫?”
“奴婢,祁忻。”
我低头回应。
“你可知,你是第一个愿意这样伺候我的人。”
我听到了一阵苍老的苦笑和无奈的自嘲,一时间不知道该回什么好,只能低着头僵着。老人深深地叹了口气,吩咐我退下,我端起盘子正想告退,老人忽然加了一句。
“明天帮我准备些热水,我……我想洗洗。”
瞬间感到一股悲凉之意涌上心头,这本来就是一个宫女的责任,可老人的语气里却带着恳切和试探,仿佛这是一件多么为难麻烦的活计。我转过身低下头毕恭毕敬的回答,明天我会服侍她洗漱,还有的就是将偏房打扫干净。
第二天一大早,庭院后西南角荒置多时厨房被打扫干净,灶台上烧着几锅热汤,杨姑姑已多日未曾洗漱,沐浴的热水被我更替了三大桶,浑浊污黄的浴汤才终于变得澄清,我帮杨姑姑更衣后,将她扶到前殿,伺候她进食,接着回到偏房开始打扫这间脏污的屋子。开窗通风,擦拭桌椅,更换被褥床帐,清洗夜壶,忙忙碌碌一个上午就算过去了。我也已累得不成人形,可我还得拖着昏沉的身子,赶去掌事宫女的住处,领取杨姑姑午餐的食盒,不然又会是一番训骂。
颐天殿的宫侍只有仅仅两名,我和那位肥胖的掌事,不过因为我一向的积极勤劳和不辞劳苦,原先的掌事姑姑彻底的对这里的大小事务撒手不管,只是徒有虚名的挂着一个职位,早已有两三个月不曾过来巡查,颐天殿几乎成为这座庞大宫城的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无人探望,鲜为人知。
我在这待了数月,每天也只是伺候着杨姑姑,除了领取月俸和些起居物品,几乎很少离开过颐天殿,可就在这些乏味枯燥的日子里,我还找到一些乐趣。宫里时不时总会举办些庆典和宫宴,每到这个时候,我总会偷偷跑到静默无人的长石巷的尽头,爬上杂草丛生的老宫墙,看着远处金碧辉煌,繁闹奢华的后宫盛宴出神,而且只要遇到大典盛庆,我就会有幸看到漫天的璀璨的烟火,五彩缤纷,艳丽无比。
可我总觉得有些可惜,我不明白我什么制造烟花的工匠要把烟花的寿命弄得如此短暂,瞬间华丽绽放后又仓促的消散,根本没有人可以拥有它。
杨姑姑已是八十多岁的高龄,在这座皇宫中也算是长寿之人了,只是这些年月里,杨姑姑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起初我刚来的时候,杨姑姑还会让我扶着她到廊下小坐片刻,或者就这狭小的院落,来回走几步散散心,可第二年入冬后,杨姑姑就因受寒而卧病不起,整座偏房就漂浮着浓重的草药味,直到最后,这位老妇人身上散发出酸腐之气一天一天的开始浓郁起来,将原先的弥漫一室的草药味硬生生的覆盖住。
谁都知道,这是死亡的气息。
掌事的姑姑打赌说,她注定活不过来年的春天。
确实,嘉禾九年的二月中旬,杨姑姑因伤寒病而死塌中。据说皇恩浩荡,特赐厚葬,将杨姑姑埋于皇家陵园的附近以长伴先皇左右,只是这样的恩赐在我看来是极为可笑的,今生为皇家做牛做马,却落得个晚年悲惨凄凉,无人送终的下场,而来世还必须感恩戴德的继续卖命,真是至死也不放过。
在颐天殿里待了两年多,直至杨姑姑逝去。我仍能清楚记得杨姑姑临走之时,用她枯糙干瘪的双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腕,从床头摸出一个精致的布袋,巍巍颤颤的塞进我的掌心中,浑黄的珠目里尽是悲情的泪水。
她告诉我,这是我应得的,再过几年这些将会成为我出宫的资本。
我问,我为什么会出宫呢,我要一辈子待在皇宫里,宫墙之外早已没有我的栖身之地了。
杨姑姑说,慤宫的灾难就快要降临,而我必须要在劫难来临之前离开。
只是灾难到底是什么,我还没来得及细问,杨姑姑就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当时,年少无知的我并没有对杨姑姑预言的所谓的灾难有过多的在意,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五年后降临在慤国的灾难竟是一场空前的浩劫,即使在慤国灭亡的七十年后,对于当年那场生灵涂炭的浩劫,人们也总是缄口默言的,它就像一块丑陋的伤疤,因为过于难堪和惊悚,被当政者努力遮盖隐藏,试图将其抹杀于世事。
只是当年的细节,或多或少也是能在隐晦街市角几处粗制滥造的书摊里,小商小贩所售卖的那些不入流的民间野史中找到。
嘉禾十年,初春,我被分配到后宫芷阑殿中,终究成为庞大后宫宫侍的其中一员,那年我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