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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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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
梦到底是什么?
小学五年级时祖父去世,我尝试着想要梦见他,告诉他我和祖母都很想念他,但我失败了。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起,我的梦里只会出现已经不存在的人。我习惯了见到这些人,甚至不会去想梦不到那些真实存在的人是一件多么不正常的事。
对,我似乎只能梦见死亡。
不论那些人出现在我梦里时是否已经死去,结局必定都是一样的,他们终将会成为不存在的人。
那么,小咲也已经死了吗?
已经死去的人从来都不会主动提起关于自己的死亡。不知道,不清楚,不记得,他们好像处在一种混沌之中,只有潜意识在驱使他们前来寻找我。
那么,当我想要寻找他们时,我又该怎么做呢。
手塚和我来到了安葬黄泉树堇的地方。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夜晚的墓地渗透着一种刺骨的寒意,无论是被风吹动的树枝,还是脚踩在草地上的声音,都像是幽灵发出的虚无缥缈的沉吟。
“只能这么做了。”
我来到黄泉树的墓碑前,蹲下身子用手触碰了一下地面。
“白天要是被谁看见我在这里睡觉的话,绝对会引起麻烦的……只有趁现在没人的时候。”
“就算现在没有人,你也是在做一件古怪之极的事情。”
我知道。谁会没事跑到墓地来睡觉呢?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不懂得什么召唤亡灵的巫术,我唯一能见到逝者的方法只有睡觉。我想要见黄泉树,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才能见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离她近一些。
“如果能顺利梦到她就好了。”
我已经坐在了地上,地面传来坚硬冰冷的触感。附近的草丛和树在沙沙作响,我望着黄泉树的墓碑,深吸了一口气。
“请来我的梦里吧……如果你能听到的话。我需要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情。”
接着,我伸手摸了一下那座石碑。只有冰凉的感觉,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手塚拿着我事先准备好的安眠药和矿泉水,那是因为我不可能很快地在这种不该睡觉的地方睡着,所以我必须借助药物的力量帮我尽快睡着。
我从手塚那里接过矿泉水瓶和安眠药,迅速地服下了两颗。服完药之后,我慢慢地躺了下去,就躺在黄泉树墓碑的一侧。
手塚来到我的身旁,蹲了下来。
“我就在这里陪你。”他说,“在你没办法回来的时候,我一定会把你叫醒的。”
手塚的表情一如往常的刻板,但他的话语中却流露出一丝担忧。
“不会有事的。”我对他说,“别担心。”
手塚是主动提出要陪我来这里的。当我说出这个荒诞又可怕的主意时,手塚竟然没有质疑和反对。
我很清楚自己做的事情是难以被理解的,甚至被当成是疯子神经病也不奇怪。可手塚却从来没有这样看待过我。这一点就连我的亲生父母恐怕都很难做到。
在我向手塚坦白关于我秘密的那一天,手塚的表情显得比平时更凝重。他是一个理性且严肃的人,在那之后他又翻阅了许多关于梦境的书籍资料,但他还是没能找到任何可以合理解释我这种现象的信息。
尽管如此,手塚也没有果断地宣告他相信我,或是他不相信我。他从来不说多余的话,只是在用自己的行动表明态度。
他相信真相。他希望看到的是事实。
我将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继而又深呼吸了一次。就在我准备闭眼的时候,手塚却挪动了一下身体,在我的旁边躺了下来。
“咦……你怎么?”
我转过头去,手塚就躺在我的身旁,和我使用一样的姿势,平静地闭着双眼。
他总是忘记在躺下的时候摘掉眼镜,就算现在也是。
“晚安。”手塚的声音在极近的耳畔传来,“做个好梦。”
他就在这里。躺在我的身旁。没有更多的语言可以形容这种安心感了,我和手塚就躺在这片墓地之中,躺在漆黑的夜空之下,等待着死亡,或是真相的来临。
沙沙,沙沙,沙沙。
一开始,只有风的声音。
渐渐的,没有了风的声音,连自己的呼吸声也无法听到了。
我想要确认手塚是否还醒着,于是轻轻地撇过头去看他的脸。
但是,躺在我身旁的,映入我眼帘的,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却并不是手塚的脸。
就像被一层雾笼罩着,黑发少女的面容在夜晚若隐若现。我不自觉地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就在此时,我发现自己没法说话,没法发出任何声音。
“我知道你在找我。”
躺在我身旁的黑发少女,将一种灵透的声音传入我耳中。
她的双瞳就如同她的黑发一样,是一种像墨一样浓郁到化不开的颜色。少女直勾勾地注视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仿佛正在被她吞没。
“我们的时间有限,到处都是危险……我很快就会消失,在那之前,我必须要告诉你关于小咲的事。”
当然,还有我的死因,她补充道。
我预感到眼前的这个少女就是黄泉树堇,我也预感到她即将说出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甚至预感到她所说的无处不在的危险。但诡异的是,当她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们却像是躺在一起聊天谈心的朋友那般,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的违和。
“小咲出现在我当上网球部部长之后,就像你目前所经历的那样,她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出现,她会和你聊天,和你谈心,博取你的好感,让你放松戒备。她是以什么借口开始变得和你亲密无间的?没错,就是她喜欢的那个人,手塚国光。”
如果眼前在和我说话的人是黄泉树堇,那么刚才躺在我身边的手塚又去了哪里呢。对了,这是梦,因为是梦,所以手塚才不会出现在这里吧。
手塚大概也不会听到黄泉树所说的这些话。
“我并不喜欢手塚,一切只是因为小咲的关系,我才不得不留意他。小咲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当然不是友情,目的从一开始就很明显——她喜欢手塚。我是女子网球部的部长,手塚是男子网球部的部长,我们又是同学,没有比这更容易接近他的机会了,所以小咲才会找上我。”
“那么,小咲真的会因为我每天向她报告手塚的动态就感到满足吗?那是不可能的,即使我和手塚变成恋人,那也只是我而已,跟小咲毫无关系。即使手塚知道了小咲又怎么样?小咲是不存在的,她永远不可能像我们一样走到手塚的身边,去触碰他。”
“小咲想要控制我,她想要我和她一样喜欢上手塚。可惜我做不到,我没法强迫自己喜欢上他,即使小咲给我灌输再多有关他的事情也没用。于是,小咲变得非常生气,我开始不断地做噩梦,从噩梦中一次又一次的惊醒。我的头很痛,白天上课也无法集中精神,身体每况愈下,到后来甚至有丧失记忆的现象。”
在黄泉树那双浓郁稠密的黑色瞳孔中,泛起了一丝痛苦的涟漪。
“小咲到底是什么人,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梦里,为什么有能力使我丧失记忆,影响我的现实生活?老实说,我并没有完全信任过她,我查找过许多关于巫术和民间传说的书籍……然后,我找到了这样的内容。”
“梦魔,那是出现于希腊神话中的一种妖魔,传说梦魔既有男性又有女性,他们会在你熟睡时出现,他们操控梦境,引诱并欺骗你,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对梦魔来说,做梦的人和他们的梦境,都是梦魔最需要的食物。”
“小咲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中学而已,对于自己的身份和动机,她也尽可能地向‘无辜被害还未完成心愿的可怜女孩的幽灵’靠近,但事实果真如此吗?我相信她绝非那么简单……然而就在我想要进一步查证关于她真实身份的时候,我却死了。”
黄泉树的眼睛又恢复到宛如漩涡的,空洞而无神的状态。
“是小咲杀了我。因为愈演愈烈的失眠,我只能采取服用安眠药的方式来让自己睡觉。但安眠药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只能通过不断地加量来说服自己一定可以睡着……结果在某一天的药量失控后,我就再也没醒过来。”
“我死了吗?好像是死了,好像又没死,毕竟我现在正在告诉你一切。我很肯定是小咲影响了我的判断,她在试图改造我,她希望能完全控制我……我没能随她的心愿,她就利用噩梦和失眠来让我崩溃,把我从这个世界上抹除。”
“于是,我消失了,接着小咲又找到了你。用不太恰当的比喻来说,小咲就像是寄生虫一样,到处寻找她的宿主。不,比起寄生虫来,小咲应该还要可怕得多,因为寄生虫顶多也就是吸干营养让你死掉而已,可小咲却想要取代你我,成为你我。”
取代你我,成为你我。
“没错……这才是小咲的真面目。小咲是不存在的,根本就没有小咲这样一个人,根本无从谈论她的身份或是她的死亡,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正因为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小咲才只能以那种方式出现在你我的梦中,我们是真实存活着的人,我们有跳动的心脏和流淌着血液的□□,而小咲想要的就是这个……一具活着的身体。”
“如何才能得到我们的身体?我们有自己的意识,我们由自己的意识掌控着自己的行动,而取代我们的办法自然就是取代我们的意识。我之所以会反抗小咲,是因为我并不喜欢手塚,我的意识和小咲的意识是相违背的,但如果我喜欢上了手塚呢?如果我和小咲的意识达成一致,梦境中的我和现实中的我就融合为了一体,我的行动会按照我的意识来走,我的身体听从了我的意识,也就是小咲的意识……从那时开始,就是小咲取代我们接管这具身体的时候了吧。”
毛骨悚然。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感觉手脚冰凉,无法动弹。
黄泉树堇……被小咲杀害了的女孩。因为反抗小咲的意识而被杀死,因为没有喜欢上手塚而被杀死。黄泉树的下场不正是我早晚要迎来的结局吗?反抗会被杀死,服从则会被夺走身体,难道我真的别无选择?
我就是下一个黄泉树堇吗……或者说,黄泉树堇就是曾经的另一个我。
“小咲寻找的目标,是和自己相似,她认为能够和自己达成一致意识的人。但她错了,我并不是她理想的目标……比起我来,你才是更符合条件的人。”
我和黄泉树堇是相同的吗。
我们是同一类人吗。
能够看见小咲的我们,难道不都是极昼的住民吗?
“我是失败品,你则是具备了最大成功可能性的躯体。因为……只有你和小咲,才是完全相同的。”
四周的雾气开始变得愈发浓郁。雾气中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黑色,黄泉树的形象渐渐有些模糊起来。
“就像我说过的……时间不多,我马上就会消失。我不能帮到你和手塚什么,我只能给你们告诫……不要睡着,只有醒着的时候才不会被她控制,一定要醒着……一定不要睡着……不要让她有机会钻到你们的梦里去……”
黄泉树的身体越来越透明,越来越模糊,直到接近完全融入那股黑雾之中。
我想要大叫她的名字,想要大叫等一等,但声音无论如何都传不出去。最后留在我视线中的,仅仅只剩黄泉树那双像浓墨一样乌黑的瞳孔,深得见不到底。
黄泉树不见了,她被雾所吞没。我就像被绑在坚硬的石膏板上,想要挣扎却使不上力气,想要尖叫却化为乌有。黑雾正在向我逼近,它以无限扩张的方式吞没着四周的一切,我预感到它即将孕育出什么恐怖的东西,我感到害怕,于是紧紧地闭上眼睛。
我祈祷着。
请让我醒来……
请让我醒来吧……
我不断、不断地祈祷着。
——“有夜?”
耳畔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回到这里来——有夜!”
刹那间,黑雾消散,刺眼的光亮冲破一切。我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躺在静谧的夜空之下,衣服被汗水浸湿,双手又冰又麻。
“醒醒,有夜。快起来,有夜。”
一直呼唤着我名字的人是手塚。就像他保证过的那样,他没有从我身旁离开过一步,从头到尾都守候在这里。
我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虚脱感,这种感觉并不是由于真相所带来的恐惧所造成的,而是黄泉树被黑雾吞没那一瞬间所传达过来的绝望与无奈,让我难以释怀。
我从地上坐了起来,第一件事不是放声尖叫或撒腿逃跑,而是一转身扑进了手塚的怀里。
我抱住他颤抖了很久,我似乎逐渐开始明白黄泉树的心情。黄泉树说她对手塚没有恋爱之情,但她明白手塚是无辜的,她在最后消失前还拼了命跑到手塚的梦里去警告他,这说明她很清楚手塚是怎样的一个人。
我不能替黄泉树做些什么,但我知道她必定是一个善恶分明的人。善良的黄泉树和善良的手塚,为什么原本单纯美好的心情,仅仅是喜欢一个人这样纯粹而珍贵的心情,却变成了小咲用来伤害他人的武器呢?
而我,我对于手塚的心情到底又是怎么样的?我已经知道了小咲的目的,为什么我不能成全她,让她用我的身体成为手塚的恋人?这样一来小咲就没有必要再去加害其他人了,她会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完成她一直以来的心愿。
我并不害怕死亡,因为我从小就习惯了见到死亡。如果说像黄泉树那样被吞入黑暗中,或许我就可以有一次从未有过的安心睡眠,就像所有的普通人那样,梦到我喜欢的人,梦到我喜欢的事,做一场童话般的美梦。
我憧憬着那样一场永久而沉稳的睡眠。但是,最终我还是做不到。
我……做不到。
“小咲她……也许真的很喜欢手塚你……”
手塚一言不发地任由我紧紧抓住他的衣袖。
“但是,我不想输给小咲……我想跟手塚一起去图书馆看书,想在球场边看你跑步,想要看你变成正选,重新踏上赛场的那一天……如果小咲替代我做了所有的这一切,我一定会很寂寞吧……一定会很不甘心……一定会孤独得想哭……”
从来没有害怕过做梦的我,直到这一刻才有了无比恐惧的心情。
“你知道极昼是什么样子吗……?就是那种明明生活在一个四处有建筑物的城市里,周围却没有一个人,没有一点活着的气息,光天化日之下走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上,那种没有任何人能听见你,没有任何人能看见你,没有任何人能拥抱你的孤独……”
所以,我才会把小咲当作是唯一的朋友。
因为可以听见我,可以看见我,可以不让我孤单一人的,只有小咲而已。
“但是,自从认识手塚之后,状况就改变了……我经常偷偷地想,也许我真的可以和手塚成为朋友,也许手塚可以理解我奇怪的地方……也许,手塚不会把我当成怪物看……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比手塚先死了,我也可以像那些出现在我梦里的人一样,出现在手塚的梦里……这样,我就还可以见到手塚,而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我的额头上传来硬硬的,凉凉的触感。那好像是手塚的眼镜。
“你不会像黄泉树一样的。”他稳重的声线里带着令我几乎想哭的温暖,“我决不允许那样的事发生第二次。”
风吹动树枝时沙沙作响的声音又回到了耳边,天空中的乌云缓缓散去,露出一道又细又弯的月亮。
在淡淡的月光下,我和手塚相互扶持着彼此,感受着久未有过的,真正存活于此的生命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