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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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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
“那是一场灾难,一场噩梦。”假如几千年后有人能够发掘到无名的记录,那么他会立刻看到这句话。
无名是一个忠实的记录者,也是一个枯燥的记录者。他从来吝啬于给自己记录下的东西一个修辞或者一句评论。
只有那一天,他摊开一个纸质的笔记本(或许整个飞船就只剩下这么一个),迟疑了很久,在第一页写下这句话。然后他谨慎地翻到第二页,提笔又写。
“那一天,我们失去了将近一半的同行者。”
这个异常珍贵本子上面只有这么两句话,连一个墨水点也没有多出来。
【杨玉环】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
她花腔宛转地唱完了这出。台下掌声寥落。
她是杨玉环。
不,不,不是几千年前历史上那个,她只是一个演员,一个歌剧艺术家,但她甚至没有琴师。
而恰好,她出演的角色是杨玉环。
杨玉环身姿袅娜地走下台,冲她唯一的听众道了个万福。
很长时间以来,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听众。她的听众是个苍白的年轻人,她觉得对方身体并不好。可是这么多年,这个年轻人每年都会有一天来听她唱戏。
今天是最后一出了,接下来他们就要准备离开,他们的目的地就在眼前。她是第一批迁徙者。
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她的确是老了,皱纹已经爬上了她的眼角。这些年她从未关心过她在哪里,她要去哪里。直到一年前公告满世界滚动播出的时候,她才知道他们这群迁徙者找到了寻觅了几百年的地方。直到昨天,她才知道自己被划入第一批迁徙者。
“今后这里就没有人了……”杨玉环第一次打破她和听众之间无言的默契。
“我知道。”
她的听众是个温润的年轻人,她想。现在的年轻人都太怪异太另类,像这样的不多了。
“他们不让我带走这些,他们说只能我一个人什么都不带地走。我在这里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也不想走到哪里去……”
温润苍白的年轻人礼貌地听完了她的絮絮叨叨,对她鞠了一躬。
“对不起。”
直到年轻人离开后,杨玉环也没有想明白为何她会对自己道歉。毕竟他是自己几十年唯一的听众。
对啊……几十年……
【菲菲】
一只巨大的鲸鱼停靠在菲菲的窗子旁边,眼睛一眨一眨。
这头鲸鱼太大了,菲菲惊叹,它肯定有这艘星舰这么大,说不定还要再大一些。菲菲觉得难受的是,相比鲸鱼身体的巨大,它的眼睛太小了。
虽然鲸鱼的眼睛也比菲菲的窗子要大,但是比菲菲这个人矮一些。菲菲难受的地方主要在这里,她不能把鲸鱼的眼睛当镜子。它照到菲菲的蝴蝶结就照不到菲菲的鞋子,照到菲菲的鞋子就照不到菲菲的蝴蝶结。
对不起。鲸鱼悲伤地声音传进来。我已经尽力把眼睛睁大了,可是我没办法让它再大一些。
如果眼睛大一些,我就是一头异类的鲸鱼了。
鲸鱼的眼睛继续忽闪着,一眨一眨。它厚厚的眼皮像棉布窗帘一样拉开又合上。
异类的鲸鱼!异类的鲸鱼!一个细小高亢的声音应和道。
菲菲往四周看了一圈,看不到声音来自哪里。
对不起。鲸鱼低沉悲伤地说。
没……没什么对不起的。鲸鱼的悲伤感染了菲菲,菲菲觉得富有正义感的自己应该尽快安慰这头悲伤的鲸鱼。
呃,你的眼睛这样挺好的,你不是异类。
我就是一头异类的鲸鱼。所有的鲸鱼都能动,我不能动。鲸鱼更伤心了,它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漂浮在四周。每一颗足有一个小型游泳池那么大。
菲菲小心翼翼地避开一颗飘过来的泪珠(她没有在意自己是怎么从窗子里飘到外面的),眼泪打湿衣服就不好办了。
不能动!不能动!尖细高亢的声音继续应和。
菲菲找到了声音的来源。一只比乌鸦还黑的鸟高傲地停在鲸鱼眼睛上面一点,俯视着菲菲。
哦,你的眼神太让人不舒服了。菲菲抱怨道。
黑乌鸦转了个身,用尾巴对着菲菲。
菲菲悲剧地发现自己被一只乌鸦鄙视了。
它们是银河系最高傲的鸟,鲸鱼终于停止了哭泣,对菲菲说。
它是银河鸟。
那只乌鸦扑棱着翅膀,高傲地发出一声鸣叫。
菲菲下定决心不去理会那只骄傲的乌鸦,她飘到鲸鱼的头顶,摸了摸鲸鱼黝黑粗糙的皮肤。
你为什么不能动还能来这里?
旅客鲸鱼是时间和空间的漫游者!乌鸦继续用尖细高亢的嗓子鸣叫道。
我是一头只能在时间中旅行,不能在空间中旅行的旅客鲸鱼。巨鲸忧郁地说。没有其他鲸鱼愿意陪伴我,只有银河鸟肯呆在我身边,为我捕捉食物。
可是我马上就要死了。
就要死了!就要死了!银河鸟尖叫着,翅膀展开,优雅地向上方飞去。灰尘簌簌地从银河鸟身上跌落。银河鸟光鲜亮丽的银色羽毛露了出来,每一根羽毛都闪耀着柔和的星光。
美丽的银河鸟越飞越高,化成一团小小的火焰。
要结束了!就结束了!无数只银河鸟啼叫着从巨鲸身上起飞,它们的羽毛流光溢彩,在巨鲸上方汇成一条银河。
很久很久之前,躺在一颗小小星球宽广的土地上,可以看到银河鸟的舞蹈。
你问什么是土地?就是一块松松软软的蛋糕,散发着清新的香味,不过它可能没那么甜。
小小星球在哪里?没有生命知道。它太普通了,普通到不值得记住。
银河化成数不尽的小小火焰,归于湮灭。
银河鸟呢?
它们死去了。
为什么?
对于宇宙生命来说,死亡是一个再好不过的结束。
旅客鲸鱼温柔敦厚地又眨了一次眼。
别哭。我没办法帮你擦眼泪。
菲菲趴在旅客鲸鱼黑乎乎的皮肤上,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我要去下一个时间了,你有什么要对过去或者未来的自己说的话吗?
菲菲用袖子擦干净眼泪。
可以的话,告诉今天早上的我,蝴蝶结还是嫩黄色比较好看。
旅客鲸鱼在这个时间中消失了。鲸鱼的泪珠还残留在菲菲身边。
噢!菲菲一不小心撞了进去。
旅客鲸鱼的泪珠原来是甜的。
“菲菲,这是什么?”
“洋娃娃刚刚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你要听么?”菲菲抱着金发娃娃,满足地说。
【可人】
第二次的到访是不请自来。
可人坐在客厅,捧着一杯热茶。虽然非常冒昧,她还是很高兴能够被允许来做客,尤其在主人是养父旧识的情况下。
含蓄内敛的性格让她没有把高兴直接写在脸上。
“您能,”可人试探着询问,“告诉我一些关于养父的事情吗?”她注意到李先生没有给他自己倒茶。
也许是忘了。
在可人啜饮第一口热茶的时候,李复才组织好言辞。
“你的养父……是一个非常值得敬佩的人。”他说。
李复轻微地皱着眉头,回味过去也许让他不那么愉快。
“和我……和很多人完全不一样的人。”他思索着,回忆着,“他更像一个战士。当然他本身就是军人出身,是最高级的将领。”
“我和他不算特别熟悉,不过他帮过我很多次——他当时和另一位老先生关系比较密切,他们经常吵架,有时候还动手……”
可人略惊讶地睁大眼睛。
李复笑了起来,这个笑让他苍白的脸上多了点血色,可人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他的脸色比上次更差了:“吵架其实也算不错的交流方式,在那个时候。如果真的恨一个人的话就不会去吵了,我们比较愿意选择悄悄干掉对方。”他幽默地夸张。
“干掉谁?”可人下意识地问,出口后马上后悔了。
“其他人想干掉谁我不太清楚。不过有个人应当很想干掉我,”他开玩笑般说道,“我有几年处处和他过不去。我该感谢他让我继续活着。”
可人没有在意李复之后的话,她陷入了对自己养父过去的好奇。在收养自己之前的生活是怎样,有着怎样的经历。她一直以来都隐秘的崇拜着自己的养父,她一毕业后就选择了和养父一样的职业。
“其他人呢?”
“嗯?”
“呃,”可人是随口问了句以掩饰自己后来的心不在焉,然后她随便指了照片上的另一个人,“这位是谁?”
“一个深谋远虑的政客。”李复很快地说。
也许是错觉,可人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光芒闪动。
这点不适迅速地被遗忘了,气氛重新变得柔软。
可人离开之际才听到对方提起一个小要求。
“下次,可人小姐下次来的话提前说一下吧,”对方一只手轻轻按摩着太阳穴,疲累地说,“最近一直感觉不太好。”
“哦,太不好意思了。”可人真心诚意地道歉。
李复谅解地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