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门寺密码》黄裳瑾瑜

17、焰魔罗 三

　　浩浩荡荡地仪仗队伍穿城而过，出了西城门，沿着官道往净慧寺而去。
　　净慧寺在九顶莲花山之巅，恰如盛开的莲轮中心，托起的一座坛城。高山峻岭，峰峦雄伟，奇峰妙壁，嵯峨兀立，四面环绕。太子等人在山下换乘肩舆，由人抬着，沿蜿蜒崎岖的山路而上。
　　阳光照射在山峰积雪上，亮得刺目，群山宛若白色波涛荡漾开去，起伏连绵。我跟随着太守府运送粮物的人马上山，佛堂庙宇依着山势而建，错落有致。照夜的朋友组织着手下小吏搬运物品，前面巍峨大殿内，太子国师等人正在拜佛，净慧寺内的僧侣与守军随驾，此时正是去见慈行大师的好机会。
　　照夜的朋友领着我，一路往偏僻人少的地方走。绕过高高低低地殿阁，越往后面越古朴，他将我带到一座背靠着石壁的禅房前，青石砖瓦的简朴精舍，幽古隐秘。
　　他四下巡视一番后对我道：“慈行大师就在那里面，你进去吧，我在外面帮你望风，有什么话就快说，这里不能久留。”
　　我向他道了谢，快步朝精舍走去。
　　寺院禅房都是没有锁的，我推开老旧木门走进去，精舍内光线暗淡，房梁木柱裸露着木头的纹理，带着岁月侵蚀的痕迹。门打开的一瞬，光线泄入，照射在精舍墙壁上，陡然只见一个狰狞的夜叉，暴恶丑陋的嘴脸，突凸的巨眼正怒瞪着我。我吓了一跳，凝神一看，才发现原来墙壁上画着壁画。
　　壁画年代颇久远，色彩暗沉，却不曾凋落。上面画着遍地红莲，飞舞的黑烟与金色火花，赫然是幅地狱变。十殿阎罗及众鬼差夜叉，笔力劲怒，笔法惊人，红莲烈火中尽是痛苦挣扎的众生。
　　精舍就像一个幽深的洞穴，靠墙的一边，有一张胡榻。白髯苍苍的慈行大师跏趺而坐，老僧入定。长及胸前的白胡子，奄奄搭垂，萎靡衰弱，整个人似乎苍老了许多，看得我心中不由一酸，拖着鼻音轻轻唤了一声：“慈行大师……”
　　慈行大师缓缓掀目，见我站在精舍内，不敢置信的擦了擦眼。“柯古？”
　　大师与外祖父是挚友，亦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对我来说，他与外祖父一样，都是我亲近敬重的亲人。我快走几步奔到他身前，让他看清楚。“是我。”
　　慈行大师惊讶地将我从头看到脚，“你怎么上这里来了？”
　　我跪倒，宛若幼龄稚子般扒着床沿，挨着大师的腿，仰面凄楚道：“大师，您受苦了吧？”
　　慈行大师摇了摇头，对我展颜一笑。“受苦才是人生本谛。众生皆苦，苦谛中谛，即是佛法。”
　　“我听说陛下降罪法门寺，还要问您的罪！”我忧虑地锁着眉。
　　“所以，你就千方百计的跑到这里来了？”大师慈视着我，伸手在我头顶抚过。
　　我激动地高声道：“法门寺没有罪！您更没有罪！”
　　“不，老衲有罪。”
　　“大师您何罪之有！”
　　“老衲白活了这一大把岁数，有眼无珠，任由无耻鼠辈混入佛门，险些铸成无可转圜的大错！”慈行大师摸着我头顶心，悲凉的叹气，“是我认人不清，活该有此劫数。”
　　我似懂非懂，有些迷糊。慈行大师这话什么意思？但我并未细想，蹭地站起来，激动地道：“那怎么能怪您？那夜法门寺的事，我都看到了！那跟您有什么关系？”
　　“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香音神！”
　　“神？”大师呵呵笑道：“人世人世，这世间只有人，怎么会有神？”
　　“可那确是我亲眼所见的呀！”我迷惘困惑，眼前出现浮屠塔上的飞天，还有前日西市所见种种奇异景象。
　　“耳目之察，不足以分物理。亲眼所见，未必便是真实。”
　　“您是说……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我混乱思忖着，“不、不可能是假的！人根本做不到那样的事！只能是神！”
　　“这世间根本没有神，也从来没有过神。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即便佛陀，也是生于人间，长于人间的凡人。”慈行大师潜静的目光宛若清水，在晦暗的空间缓缓流过，落在我身上，让我生出宛若洗涤般的感觉。
　　“可陛下要治您的罪，您和法门寺究竟犯了什么罪？”我重新跪坐在大师脚下。
　　慈行大师双掌合十，闭目不语。
　　我感到奇怪，心念电转。忽然，我想到一件这么多天来始终不敢去想的事情，惊骇地颤声问：“莫非……莫非真的是寺内尊奉的护国重宝，佛祖真身舍利出了事？”
　　诡异的焰火、猝然出现的飞天、不知从何而来的白马与男子，都是出现在尊奉有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的浮屠塔前，这些相互之间必定是有所关联的！思及此、我只觉头顶上劈下一道惊雷，震得我神魂皆颤，眼冒金星。
　　“是不是、是不是……佛指骨舍利……被毁了？”我颤抖的语言破碎。
　　佛法西来，传入东土，历经千年，几兴几灭。法门寺浮屠塔地宫内的佛祖真身舍利，究竟是哪一年，由什么人，万里迢迢自西域带回的，已经难以详知了。千年时光流转，时到今朝，佛教传入震旦后，开枝散叶，如今大唐俨然已经成为世界佛教的中心，举国上下信奉者何其众！如若法门寺内的佛祖真身舍利出了任何一点差池，后果将不堪设想！那必将会造成崩溃般的灾难！
　　“我佛舍利，世间圣物，谁能毁坏？谁敢亵渎！”慈行大师霍然睁目，双眼如电，放射寒光。
　　“难道被人盗走了？”我紧张地追问。
　　“盗走？”大师笑了一声，竟透着一股冷傲，“我法门寺陀罗尼藏、金胎合曼的秘法，乃不世的绝学，不得其法者，别说偷盗，管叫他一进入塔下地宫，便有去无回！”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陀罗尼藏、金胎合曼，忍不住好奇的问慈行大师那是什么。
　　“柯古、你回家去，不要打听，更不要掺和到这件事里来。老衲今日没有见过你，你也没有来过这里，把这些统统忘记。尤其是那夜法门寺的事，切记不可轻易对人说起！”慈行大师突然对我疾言厉色。
　　“为什么？”我不解，感到有说不出的委屈，鼻子一酸，便淌下两行泪来。
　　“回家去！”慈行大师当头厉喝。
　　“大师……”我如同一个孩子般呜呜地哭了起来。
　　慈行大师见我如此，终是一声叹息。从胡榻上起身，走到我面前，放软了声音：“小十六、老衲知道，你是担心老衲。你是个善良的孩子，看似文弱，其实勇敢又有正气。但这件事，三言两语是说不清的，也不该是你一个孩子关心的。老衲只能告诉你，此事牵涉重大，关系国家社稷、关系天下苍生、更关系着千千万万人的性命，还关系着我佛门荣辱与存亡！”大师为我将眼泪擦拭干净，“你要知道，华藏世界广大无极，许多事物玄妙深微，知不能论、辩不能解，而人力有穷。我们每一个人，皆被有限所限制，但众生造作妄想，以心生心，故常在地狱，如置火宅。你现在还小，或许还不能明白，眼睛所见的事物，往往只是表象，耳目心意皆观念，不以观念定夺判断事物，事物才能显现真实。”
　　我似懂非懂地听着。门上传来叩门声，照夜的朋友在门外仓促道：“有人往这里来了！”
　　“去吧，不要被人发现。”慈行大师挥手示意我快走。
　　我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慈行大师。照夜的朋友领着我快速离开精舍，我有些魂不守舍，他见我这样子，便将我领到寺内一处崖石上，留我在那里观赏山景，调理心情。
　　崖石被修砌成平台，竖着石栏杆，落着一层白雪。崖下深谷潆洄，层岭复杂，不远处是藏经的楼阁与庙宇。佛屋峥嵘，时闻铁马铿然有声，松涛阵阵。倏然间、风里传送来吹奏的乐音。
　　乐音清越，其声清圆，更甚丝竹，可又有几分凄清。呜呜咽咽，幽幽冷冷，宛如有人唱着招魂的歌——这乐声让我感到耳熟，我寻着声音，转过藏经的楼阁，楼阁前有一株参天的古树，古树横枝上坐着一个人。
　　古木盘根错节，苍劲古拙。那人衣冠如雪，身前挂着璎珞，臂间挽着披帛，长长地裙裾自树上垂下来，宛如一尾栖息的白色孔雀。
　　那不是专为今日驱傩迎神赛会甄选出来的月神吗？她不在前面大殿侍奉，一个人跑到寺院后面的大树上吹乐做什么？
　　我隐在藏经楼阁的墙角边，偷偷地注视着她。
　　“月神、月神，你在哪里？”
　　前面佛院里有人呼唤，女子停了吹乐，像一片羽毛般从树上飘然跃下。她将手中吹的乐器收入袖内，往前殿而去。没走几步，那件乐器自她长袖中滑落，掉在地上，她没有发觉。我待她走远，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将她遗落的乐器拾起。那像是一支笛，却又不像笛，非竹非玉，白中带黄，材质细密坚硬。
　　我正拿着那乐器翻来覆去的看，耳后忽然有人吐气如兰道：“这是用人骨头做的骨笛。”
　　“啊！”那声音近在耳边，说话的气息拂过我后颈，我一惊，霍地转身。刚才吹乐的女子去而复返，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
　　她接着幽幽地道：“必须用活人骨头，不然吹出的乐音没有灵气。就像皮裘，上等皮裘都是活取的，先把动物的四肢打断，让它们无法挣扎动弹，再堵上它们的嘴，让它们不能叫唤，然后用尖刀从它们肚腹处割开，一点一点的剥皮。等到皮剥完，它们的肉身才慢慢死去，但皮子却和它们活着时一样，那是因为，它们的魂魄没有消散，附在了自己皮毛上，就像这只人骨笛，上面还附着骨头主人的魂魄……”
　　她语气森森，我只觉一阵阴风从背后吹过，浑身寒毛竖立，再不敢拿着那只人骨笛，撒手一松，那支人骨头做的笛子便掉了下去。面前女子出手如电，不待笛子落地便已接住。
　　她握着骨笛，横在唇间轻轻一吹，“呜”地一声，仿佛歌哭。“你听见了吗？这骨头主人的魂魄在说话，他说，他死的好惨啊！”
　　仿佛应和，藏经楼阁前参天的古树，忽然发出哗哗地声音，枝叶猝然摇摆晃动的厉害。
　　这甄选出的月神，怎么如此让人感觉阴森？我一刻也不想跟她多待了，转身就跑。
　　“想跑？”她在我身后冷笑，“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