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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袅袅天涯恨 漠漠倚东风 ...

  •   随着战事渐酣,上海的闸北区几近修罗场,一条窄窄的苏州河仿佛是人间与地府之间的界河,而河上的几座桥,朝夕挤满了南下的难民。
      在老城隍附近临时搭建的难民所已安置不了这许多人,教堂里牧师们的十字亦变不出高楼广厦和柴米油盐,曾经美好的街巷,那些被殖民文化挑染着的,寸土之上,花样繁多的洋楼与建筑,在战争的铁面与酷行震慑下,再也没有了不知愁滋味的少年轻狂,颓颓然惶惶间没有心情再吟唱靡醉的“□□花”。
      隔岸炮声不断,这边车马匆匆。三十三集团军的警卫营早已成为了孔老爷的私家侍从部队,手持精良的武器,在租界里不停地奔走,在孔瑜等一干财政大员的带领下把孔家及另外的三大家族的动产与细软,银行中成箱的金条和珍宝玉器先不厌其烦地登记,然后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再分批从水陆两路运出上海。
      一切都冷静有序地进行着,北方场战上传来的阵阵炮声仿佛只是这一次逃匿的余兴节目,孔小婵立在孔宅二楼的大理石地面上,望着身着笔挺的军人把一箱子一箱子的细软搬上搬下,她这样的一个小心意意过活的局外人,也能隐隐地感到这场使得几十万人失却了性命的战争,也许只不过是为了在这短短的几天里,让这些她不知放了什么的箱子可以安全地运出去。
      她扶着廊柱忽然有些伤感,百年后的那一世上,她曾经笔走龙蛇,让虚构的人物在大是大非前慨然生死,只博看客一笑,现在想来,的确可笑,那些个铁血柔情,小儿女的牵挂与离别,在这样苍白而现实的背景下,是多么唐突与矫情。
      生死本来是这样的生死,历史也原本是这样的历史,何来卿卿之戏?
      正自发呆,有门房一溜烟儿地跑进来,与门边立着的二管家耳语了两句,那管家便爬上楼梯,走到她身边。
      “七小姐,陈司令在大门外等你。”
      孔小婵呆了呆,方从一百年后回过神来,说:“请进来。”
      “陈司令请你到大门外相见。”
      孔小婵应了一声,低头见自己穿着阴丹士林的长袖旗袍,走出门去还算体面,便抬手拢了拢秀发,走下楼去。
      一路延青石板路走到正门前,右手轻轻提了下旗袍的侧襟,抬起穿了半高跟西洋小牛皮短靴的脚,从侧角门出去。一株从红漆大门上方斜伸过来的出墙杏花正打在她的头上。她便低了头,抬手一抚那枝杏花,方走出门来。
      陈少的车就停在门边上,黑色的别克,从前窗看去,他和司机坐在阴阴中,面容有些模糊,一双眼眸却是雪亮。小禅下意识地俯下头来,想看得更清楚些,他已打开车门从车上走下来,竟穿着便装,长衫翩翩,雪白的领子,一张带笑的脸满是萧索之意。
      陈唯阳示意司机把车开走,然后走过来,携了她的手:“陪我走走?”
      她瞪着大眼睛看他:“前方不是在打仗吗,你可以?”
      陈唯阳嘴角牵动,涩涩地笑一下:“你不说我还真忘记了,原来前方在打仗。”
      他拖着她的手信步走下去。晌午天,空气中有销烟的味道。大地偶会因炮火而震撼。这一条街上的人很少,太阳下,他们落下深深的影子,团团的在脚边上,亦是牵着手的。
      走了两条街,他才又说:“我刚接到命令,明天,最迟不过后天,全线西撤。”
      小婵当然知道这个结果,可是在他面前又不好太淡定,便迟疑着“哦”了一声。陈唯阳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又说:“小七,我心中一直很是疑惑,我发现你变了很多。”小婵抿了抿嘴,不知如何回答。
      “为什么,我现在想让你看我一眼都这么困难?”
      小婵一惊,猛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他一双眼眸正瞬也不瞬地瞪着自己。
      百年穿越,两世为人,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置疑着她的身份。她顿时感到心口突突地狂跳了起来。
      陈唯阳的手更紧地环握着她,俯下头来,低语:“你真的不再爱我了吗?”
      不是的!
      孔小婵当然爱着陈唯阳,可是,要怎样向他说清现在的状况呢?说自己只是一缕孤魂吗?那又要怎样还他一个完完整整的孔七小姐呢?
      为什么,命运总是要为难自己?
      她只是喏喏无言。陈唯阳的眼光慢慢地灰掉了,轻轻地放开了她的手,炎炎旭日下,两个人几乎要被火热的太阳光融掉。
      “我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自己倒底该不该把他的事情告诉你。他……,他在太原,被几十万日军重重包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是决意要死守太原,与龙城共存亡了。”
      小婵听着他的话,无法置信地微张着嘴,瞪大双眼,她感到有种奇怪的声音不知从何处飞旋而来,尖锐得无法言表,象两根无影的细针一般,直贯到她的双耳里去,随即她的耳膜如同被刺破了一般,全世界陷入了一片乱轰轰之中。
      胡说!撒谎!他没事!他的名字刻在历史上,赫赫有名,他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什么共存亡,他不会死……,可是,他现在也不该在太原啊,就象这位陈少爷不该出现在上海一样……
      她不知道……,不知道……
      或者,那样的他,眷恋故乡,一腔楚怀的他,真的会在这样的局事下,死守孤城至弹尽粮绝,然后……
      她已在这历史之中了,正被命运戏弄和左右着。无论怎样对她都好,谁让她是这样一个无理的,蠢笨的,任性的,自欺欺人的非法穿越者,她愿意承担着一切的惩罚,可是如果这惩罚加在了他的身上,她就万劫不复了。
      怎么办,怎么办……
      陈唯阳心痛无比地望着小婵,看着她在听到纪少危急后几尽呆傻的表情,整个心都灰掉了,这个自己深爱的女人,自己真的失去她了。惨白的太阳光下,她眼神弥离,下一秒就双眼一翻,身子摊软了下去。
      陈唯阳搂住晕厥的小婵,心头百味杂揉,又觉万念俱灰。
      为军之人,这样的生死关头,一场战都不让打就得听令带队逃跑,而心爱的女人,亦不再属于自己,他怀抱着她软软的身体,咬紧牙关,却无法阻止一声盛怒的撕吼从齿缝中溢出。

      ***

      深夜,被战火包围中的城市疲倦地陷入黑沉沉地梦乡里。西洋钟的时针已指向了花体的数字2,重重浓荫下的孔宅中只有洋房二楼的一个房间中微微地泄出灯光来。
      对着梳妆台上的菱花镜,孔小婵正麻利地把长长的头发辫成两条麻花辫,然后盘到头领上,再把暗格子的呢料鸭舌帽扣在头上。她已穿好了陈维晨送给她的一套中性西裤马夹,坐在椅子上,抬起腿来,把脚利落地伸到黑色的长筒马靴里。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眼瞳如两颗紫色的葡萄粒,眼神中除了坚定再无其它的情绪。
      什么孔小婵,施兰乔,她不是她们,不需为她们的爱恨而委曲自己,她就是一抹为了心爱的人不惜抛却生命的离魂,世界之大,纷纷扰扰,历史之浩翰,石刻斧凿,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在她的心中,这个百年前别人笃定存在,并为之著书立说的世界,对于她就是一个高大而孤傲的身影,余者都是浮云。
      立在镜前,她看着镜中一身男装的少女,眼眶一时竟湿润了,那么久了,终于她做她自己了。她要与他相见,她要护他生还,她要告诉他开来日方长,徐州战场中,他还会大有作为,她要告诉他,她就是他的小乔,穿越着百年的光阴,红颜悲白发的沧桑,她为他而来。
      温润玉佩放在怀中,尺余的古琴藏在箱里。她提着那藤箱,最后再看一眼孔小婵的卧房。
      真好。可是不是她的。
      所有亏欠这个女孩的,有朝一日,必当奉还,可是现在她什么也顾不得了。
      她这样想着,便用力地一甩头,大步地走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在门卫满眼的疑惑中,孔小婵安然走出了大门。上海的秋夜沁凉如水,她提着箱子在青石板上快步行走,听着自己的马靴与石板相击发出清脆的震响,速度越来越快,仿佛是她焦急的心跳声游走于空中。
      走了数条街,终于候到一只黄包车,寒鸦一般停在午夜团团的雾气里,小婵现在已把生死抛开,所以非常欣喜,一路快步跑过去。
      车老板正在打呵睡,小婵推了好几下才把他推醒,那人看着她,迷朦眼中满是惊异。
      “要不要做生意?”小婵便瞪了他一眼。
      车老板这才回过神来,说:“北边我不去。”
      小婵啼笑皆非,思之寻得的果然是极品,巴巴地候着生意,却又挑三择四,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金条来,递与他:“当然不去闸北,寻死吗?”
      车老板看见金条,立刻精神大振,自从地上跳了起来,招呼小婵坐上车,“侬个小少爷,去哪里听侬个吩咐啦。有侬个黄条子,阿拉明天不要做生意,带老婆孩子下江去啦。”
      小婵让他把自己拉到火车站。车老板喏喏连声,拉起黄包车,轻盈地奔跑到了雾气中,直向南站而去。约有半个小时的光景,已远离了这幽静安闲的法租界西,进入了中华路老城隍庙左近,虽是深夜,因这里是难民的聚居区,所以灯火通明,街道两旁越来越多席地而卧的难民,小婵有生之年从未经历战争,哪里见过这样的景像,心里又是酸楚又是好奇,忍不住探头张望。
      终于来到南站站前,小婵下了黄包车,候那车老板千恩万谢地拉车离开。举目四望,这里更是灯火通明,天边已有破晓之意,已有许多人早起拥挤在票口前等□□。小婵看到,便提着藤箱走过去,也排在队伍中。
      可怜那里何曾排成了队伍,举目都是男人,见她过来,初时不觉有异,后来多看两眼,见她虽然着男装,带着鸭舌帽,可是生得粉妆玉砌般,身上还有一股子如兰似馨的香味,便有两个穿着短褂的街晃子晃晃地靠过来,一眼一眼地盯着她看,小婵心底叫苦,垂着眼睫并不看他。可她那长长的睫毛低垂下来,便如同扇面一般,更是动人。那两人就越来越近地靠过来,把她夹在了中央。
      小婵并不甚怕,只是觉得厌烦,想起自己总是会招惹到这些人,想必前世人品太差。
      一个登徒子身子贴过来,便要搭讪。突然一队军车从北街驶了过来,一辆辆的车上战满了士兵,走马灯儿一般地在站前打转,然后成排地停在南站的广场上。
      人们争相躲避,小婵眼尖,已看到为首一辆车的驾驶室中,跳下来一名军官,正是陈维阳下属参谋部的参谋。此时那登徒子正趁乱把手伸到了她的腋下,她不使他得逞,反手就给了那人一个耳光,然后从人群人中冲了出来,高声喊着:“陆参谋,救我。”
      那姓陆的参谋听到喊声,回过头来,竟未认出她来,只是一呆。小婵倒不图他真的出手救自己,只为摆脱那无良人。这时竟有一人从驾驶室的另一侧开门跳了下来,长身玉立在微熹的曙光中,身着笔挺的毛料军服,肩上抗数颗星,沉眉凝望着她。
      小婵心中打了个突儿,此时她最怕见,最没有勇气见的人就是这位陈公子。自己一身男装,手提藤箱,分明是要远行。他看到这样的自己,会怎样想呢?
      陈维阳一步步地走到她的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他背后是密密排列的军车,扑面而来的兵气使小婵感到如有千钧的巨石压在身上。
      陈维阳微微地俯下头,深深地看到她的眼底,他的眼中如有火焰在燃烧。
      “你要去太原,有那么多条路可以选,为什么一定要走这一条!让我看到你!”
      他气息焦躁不矣,狠狠地盯着她,忽地伸出手来,一把捉住了她的脖颈,低头狠狠地吻到了她的唇上。她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挣扎,他却更紧地扣着她,辗转地亲吻她,在她的唇上吮出了血腥的味道。
      一整座老上海南站的广场上,数千人屏住了呼吸,吃惊地望着这神采出众的两人,而那强势的男人眼中亦流下泪来,滴在女孩苍白的脸上。
      终于,他放开了她,双眸陷入无边的苦痛中,一步步地后退,终于背过身去,冷声地说:“陆参谋,派两个人送孔小姐。”
      小婵望着他孤独离去的背影,迷离眼眸中似看到这风姿翩翩的东山少年郎,骑白马,踏长街,含笑向她行来。于是泪水无法克制地,汹涌地在脸上流淌。
      对不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袅袅天涯恨 漠漠倚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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