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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凶性难辨 ...

  •   “你果然来了。”白亦非斜靠在藤木长椅上瞥他一眼,晃了晃手上犀角獬豸杯,口气说不出的嘲弄。
      到了雪衣堡,墨鸦本不报太大希望,雪衣侯身份尊贵,能见他一个身份低贱的小厮几乎是个不言自明的笑话,他来只是为了心里的一点盼头,为此累死了三匹马。若是见不到也就罢了,权当是他不知轻重。可报上名姓后,那门前侍从竟像是得了吩咐,点点头,便将他引进门去。
      雪衣堡地处边陲,肩负护卫韩国边境之责,因此颇得重视,多年来朝野纷争都没人敢把雪衣堡拉下水,于是庙堂之上变了又变,雪衣堡的主人则代代传承,未曾断去香火,到了白亦非的母亲那儿,更是以巾帼不让须眉之姿护卫疆土,曾留下三十日不卸甲的佳话在韩国境内流布,韩王也因此破例封她做了侯爵,另有恩赏无数,其中一条便是可在封地内开矿、采盐、酿酒,无需受地方官吏挟制。墨鸦随侍从前行,一路上经过雪衣堡的白玉小径,望着四周作为点缀之用的玛瑙、珊瑚,也不得不为对方的奢靡惊讶,这样的用度,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吧?
      七拐八绕走了将近五里,面前仍是一片苍翠,似乎是片望不到尽头的树林,侍从见他面色有些苍白,想是旅途劳累又加上现下脚程,身子受不住,便好心问道:“公子可否休息片刻?”
      墨鸦哪儿敢休息?他随了姬无夜那么久,浑身是伤都不敢忘记给主人准备餐羹,正是懂得分寸。到了雪衣堡,更不敢造次,便婉言谢绝道:“多谢,我还受得住。”
      那侍从看他坚定,心下了然,也不再多说,笑了笑,将手一伸,做了个“请”的动作,墨鸦便又随他向前。这一次,时间倒是不多,走了约三百步,密林前方忽然开阔。侍从驻足,向墨鸦道:“公子,这便是侯爷的住处了。”
      彼时,白亦非虽已出征百越,至少还有几分活气儿,不想后来,连身体都是冷的,墨鸦有一次奉姬无夜之命为他送御寒的狐裘,冷不丁看见他身着单衣醉在房里,又看四下无人,想着这人是姬无夜的贵人,不该放任,便小心翼翼将狐裘取出,给他盖在身上。这一盖不要紧,墨鸦几乎被活活吓死,不为别的,只为他的手误触白亦非的脖颈时感受到的竟然是刺骨的寒意。
      他竟是死的吗?
      墨鸦吓了一跳,忙将狐裘收好,跪在地上大声唤了几声“血衣侯”。
      白亦非当然没死,非但没死,力气还比活人大得多。让墨鸦搅了清梦,白亦非格外不悦,还未等面前茫茫白雾散去、视野恢复清明,便伸手扼住罪魁祸首的脖子。听着对方挣扎,声音渐渐弱去,这才松手,懒洋洋坐回软塌,衣衫半掩,胸口一片淫靡痕迹。
      有了那次经验,墨鸦再不敢与白亦非单独相处。可这时,他还年轻,头脑里的东西不多,有的无非是姬玉给他识的字和姬无夜偶尔让他抄的兵书,见了白亦非,他道了句“雪衣侯”,便恭恭敬敬地跪下去,头也垂着——奴才不能直视主人的眼睛,这一点,他一直做得很好。
      可听了白亦非的话,他忍不住微微抬头,用余光轻轻瞥着眼前那个权势熏天的男人。
      见墨鸦这躲躲闪闪的样子,白亦非忍不住轻笑一声。看来姬无夜的确有些本事,能让姬玉调教出的人都死心塌地。紫焰同他说起对方身份时他还不信,如今看墨鸦额间在屋内九虫的毒气下竟发出若有似无的光亮,白亦非也不得不信。既然这条情报不假,那么只要紫焰老老实实不碍他的事,他倒可以留这女人一条小命,毕竟姬无夜需要个温柔乡纾解寂寞。
      墨鸦让白亦非盯得发毛,却不敢直说,更不敢大模大样抬起头与他对视,更糟糕的是,没有白亦非的允许,墨鸦只能跪着,他的两条腿经历了颠簸路途之后还未得到充足休息,今日又在这儿跪了将近半个时辰,铁打的也受不住,渐渐地,两条腿就仿佛灌了铅,沉重极了。
      白亦非见他头上冒汗,知道自己这下马威也立够了,放下手中的獬豸杯,屏退了带人来的侍从和一直在屋中伺候的两名婢女,朝墨鸦道:“起来吧。”
      墨鸦如蒙大赦,正要向白亦非叩谢,哪知双腿不听使唤,轻轻一动,身子失去平衡,竟跌了下去,整个人摔在地上。好在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没让他磕坏皮相,可却出了洋相,直羞得他面颊通红,连叩首认罪都结结巴巴。
      果然是个有趣的小东西。白亦非眯起眼,怪不得姬无夜舍不得把他送到鬼山去。若是他身边有这么个玩物,也舍不得扔到鬼山受罪,万一给折腾死了,岂不少了许多乐趣?
      白亦非心念一动,指尖便凭空腾出一条冰藤,绕过墨鸦双腋,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
      “这——这——”墨鸦吓了一跳,好歹稳住心神,却感觉这冰做的死物正拉着他向前。不,不必感觉,墨鸦一抬头,正看见白亦非站在自己面前。那条冰藤悄然而逝,只留下自己战战兢兢跪在白亦非的面前。
      “你来找我,是为了那天的事?”白亦非弯下腰,伸出指头挑起墨鸦的下巴。他的手有些冷,却比冰藤要暖,墨鸦刚被冻住的身子渐渐暖了下来。他张开嘴,牙齿打着哆嗦,不清不楚地吐出几个不算完整的词句:“禀——禀——禀雪衣侯,小人——小人想入鬼山。”
      “好。”白亦非勾起唇角,没有多问一句。那一天,他的脸比彤霞更艳丽,墨鸦却只记住了他唇角的血,那是真正的血,在近处才能分辨,比初见时更为浓烈。

      那之后,便是为期不短的苦训,鬼山的每一处青苔上都沾过他的血,有几次,他都以为自己命不久矣,谁知一觉醒来,却是在宽大的铺塌上。白亦非坐在塌边,细问之下,才知道守了自己多日,连上好的药材也灌进来不少,这才保住了他的性命。墨鸦受宠若惊,心中竟对这个冷冰冰的男人生出了些许好感,虽然很淡。
      只是,事实到底残酷。
      一日,他在铺塌上醒来,自觉身上轻松许多,便起身下地,在屋中径自走了起来。几圈之后,觉得身体无恙,又大起胆子,推门到了院子中。
      这里本是建在鬼山附近的一处馆社,乃是白亦非来此查验众人进程时居住所用,比不得雪衣堡富丽堂皇,但是该有的家具物什并不欠缺。漆案、木几等物亦是精雕细琢,连墙上装饰都是流光溢彩的夜光璧。墨鸦所住的那一间乃是后院里的一处客舍,屋中放了软塌供他休养,又有木几两座放置药食饮水,整体看上去简单实用,倒比白亦非那件显得雅致些许。
      墨鸦尤其喜欢客舍旁边的梧桐,高耸挺拔,他每每伤好,都要施展轻功到树顶站上片刻,将后院景致尽收眼底,才算结束。
      今日,自不例外,墨鸦身体不算大好,于是轻功之外更加手脚,他爬上树顶,也不站立,而是坐在一根粗壮的枝丫上,稍微小憩。
      他环顾四周,在掠过后院东南方向的百株桃花之后,视线最终落在西北方向的两人身上。那是白亦非和一名身着蓝衣的人。墨鸦视力较平常人更好,却也不能清晰看见百丈之外,只能判断出蓝衣人是名女子,她身材高挑,头上插了几根轮廓不算清晰的簪子,每与白亦非交谈都带着笑容,仿佛说的是格外高兴的事。
      墨鸦原先没见过这女人,便想这是不是对方的妻子或是姐妹,但不多时,墨鸦否定了这种想法,白亦非似乎刻意避嫌,每当女子因心情愉悦而扭动身体时,他总是不着痕迹地向后退着,两人之间永远是最初的距离。
      这就怪了,她是谁呢?莫非是请来调训他的人?不是没有可能。
      今日之前,墨鸦已经见了四位师父。
      第一个膀大腰圆,胡子拉碴,手使一把长刀,舞起来“轰轰”作响,仿佛惊雷顿至,炸开乌云,直扑地面,骇得人心胆俱裂。墨鸦初见他时,尚不懂得如何闪避,于是身上被剑气割开无数伤口,养了将近半个月才能下地。好在白亦非教了他观察对手的法子,将养的日子里,墨鸦没有一刻不在脑中回忆对方的行动。待他终于能够重新以对手的身份站在那人面前时,已经是半年以后。他用幻化出的乌鸦干净利落地割断了对方手脚的筋络,让这个男人永远不能站起身来。
      第二个身形瘦小,活像个芦柴棒子,手握一根竹棍,走起路来蹑手蹑脚,不像个武师,倒像个贼偷。不过,话虽如此,他倒比第一个更为难缠。墨鸦的幻术对他不起作用,操控的乌鸦也被他轻易避开,倒是自己被竹竿所击,五脏俱伤,休养了一个月,每天用参汤吊着,身体复原后,人也胖了些,白亦非挑起他下巴仔细端详了片刻,忽然笑起来,道了句“还是硌手”,让他面上烧得像是彤云密布。他在铺塌上翻来覆去地想该怎么样才能击败这个对手,最后还是给他送药的婢女无意提点了他,让他用乌鸦干扰了对方的视线,再折断那根竹棍。没了竹棍,那人的动作明显更为谨慎,墨鸦却利用乌鸦的近身优势,一击必杀,切断了对方的四肢。
      第三个是个头戴斗笠,身着蓑衣的人,乍一看仿佛蓑衣客,只是他的身形更为高大,言语也较为粗鲁,并不像个贩卖情报的掮客。对付他,该用什么手段,墨鸦思考了很久。这个男人惯用暗器,周身又有蓑衣、藤甲护身,不好对付。他思前想后,谋划很久,最后终于从面前扑火的飞蛾上得到启示,用火漆泼遍对方全身,再用一根蜡烛引燃,霎时间火光冲天,那人就这样被活活烧死了。那以后,墨鸦做了许久的噩梦,每个夜晚总能看到熊熊烈火,感受到炽热的温度。
      第四个是名女子,身着绮罗,头蒙白纱,手持软鞭,动起来就如一曲舞蹈,格外优雅。对这样的人,自然不该用粗鲁的手段,墨鸦虽没学过怜香惜玉,好歹也得到过姬玉的照顾,每次面对这名女子,心中便总想着最先的主人,想她的音容笑貌,有时竟哽咽涕泣,让那来训练他的女子都忍不住安慰。其实,她也是死在自己的怜悯之上。墨鸦对她吐露心声,甚至频繁示弱,无非是令她放松警惕,毕竟这女子武功之高,单凭墨鸦根本无法获胜。最后,当一把涂满剧毒的匕首捅进女子心房的时候,她才真正看清了面前的少年。扯下女子从不离身的面纱,墨鸦只看到了一张布满伤痕的脸,眉脚处像她一样,也雕刻着主人留下的花纹。
      今日这个,难道真是第五位师父吗?墨鸦倒是不怕,自从杀了那名女子,墨鸦很久没有做过噩梦,他的心也越发平静,即使白亦非下令让他取下亡者的眼珠,他也照做,一时间,被他装进锦囊里的眼珠竟有数十对之多。他有时打开锦囊,看着那些干瘪的眼珠,有时候也会作呕,也会考虑这些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对他而言,除了那四名师傅之外,这些人只是等待他取珠的尸体罢了,他们穿着不同的衣服,长着不同的面容,连高矮胖瘦都不一样。唯一相同的,只有他们都身受重伤,面容扭曲,死状可怖。
      墨鸦越发好奇,也是想提前了解些对手,便悄悄潜向女人。离得越近,那二人的声音便越清晰。墨鸦站到个距离二人不远不近的树后,听撒娇般的声音袅袅传来,不由一阵冰冷。
      “四位师傅,一个筋脉尽断,一个四肢被削,一个烈火焚身,最后一个居然被他蒙骗致死。表哥,你果然是好手段。我还以为那小子不过是个孱头,没想到不过一年,他竟然成了如此心狠手辣的杀手。”
      “将军府需要人护卫,我需要一个有用的统领,而不是一个对主人心怀憧憬的蠢货。”
      “怪不得你花了重金为他调养,原来还是为了姬无夜。”
      “怎么,你觉得不妥?”白亦非笑了笑。
      “那倒不是。”女人噘嘴道,“只是可惜了我珍藏的药材。”
      “别太小气,日后的护卫之责还得落在墨鸦身上,靡费些东西不算什么。再说,姬无夜的安全与你我息息相关,他死了,对我们没有好处。
      “我真不明白,”女人沉吟道,“你扶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做了将军,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世袭的爵位还不能满足你吗?”
      “你不懂。”白亦非晃了晃手中獬豸杯,悠然道,“我对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没有兴趣。”
      “难道——”女人紧张道,“你想要——”她回望四周,见百丈之内并无人影,试探道,“你不会是要那个位置吧?”
      “那个位置?”白亦非冷笑道,“韩安的位子不过是个靶子,他花费了这么多年才维持了朝局暂时的平衡,此等耗费心神之事,我何必去做?”
      “那你——”
      “我要的,已经得到了。”他忽然回身,看向不远处的那棵紫斑牡丹,面上尽是玩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凶性难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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