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手札》斛斯扇

1、第 1 章

　　这可能是我生命中最后一段还能抓住的清醒时光。
　　所以说，无论如何也要留下点什么东西给你。应该有个鲜活的我存活在你记忆中，如果不行，打开这叠梦游手札，我在迷宫尽头等你。
　　和你礼貌告别，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告解者央求你了断，如同千年前那个痴情女子步步临崖的惊心动魄，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为何你能同时这么残酷而温柔，说你下不了手做个无情的刽子手，又说你无心判刑——多么轻描淡写的炮烙火燎。但我只能承认你是对的，世间唯有此事，人们甘愿受凌迟千刀折磨，也不愿一刀终结难言苦楚！
　　第一次，睡眠使我感到惊恐。生命能够在这个异度空间里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折，我无法诉诸神明，因为只有黑夜倾听我的祷告，并一言不发。我不知梦魇是以什么规则挑选它的猎物，我只知道如同深陷泥淖的麋鹿，我已无法挣脱。
　　如果我们只是一面之识，命运是否不会脱缰而失控在我梦的原野？
　　将恩仇都超度成半夜跋涉。在山头遥望了数年而终于再不能移动一寸的少妇；醉笑三千场不见归途的豪放诗人；幽静古刹一夕之间被焚烧殆尽的烟尘灰飞；终年雾气氤氲的墓地被大雨浇成狼狈不堪的动物客栈……光景轮转，我被拖着走向不同的结局，却每次都经历着以泪浸泡的无人盛宴。
　　冬天一向使我脆弱。如千年之身承受不了半杯雄黄，钢铁之躯无法抵抗禁锢咒语，深夜魅影一向恐惧清晨阳光，所有生命与非生命、存在与妄想都必须拥有弱点。挣扎在清醒与沉睡的分界线，我颤抖着写下最后一行。
　　多想再见你一面。
　　黑夜消散前我们终于翻山越岭来到这一段历史中也难觅踪迹的栈道。星盘流转，你以命交换我们一晌贪欢，我忍了又忍的泪水簌簌滴在织女的石机上，在那个所有云霞诞生之地，看见所有过往——若我奢求一次重逢，我只能向记忆开口。血色酒杯渲染晨光，剑士俯身，奉上满杯的璀耀寿命，年华耗尽，阴影里的侧脸寸寸枯萎。
　　唯一的机会，我必须严阵以待，尽管挥霍与珍惜其实是同一件事情。突然之间周围的景物都融化变形，我觉得自己躺在冰冷浴缸里，水漫过头顶，而我无法挣扎。此时你的面容出现在水面之上，正要向你呼救，却发不出声音。于是祈祷你能看到绝境中的我，倏然你伸手拉我起来，恍惚中浮出水面，才知道自己是在无边无际的海中央！转头，你已不见。
　　我猛地睁开眼睛。
　　一切都消失了。
　　这里是，事实上距离你无可计算的遥远的，我的房间。有的时候，我就这么睁着眼等待天亮，等待那道晨光告诉我我还在这世界上，我还活着。而你，还是没有消息。
　　每次惊醒身边都安静极了。那种安静好像浓雾一般化不开。我觉得我身边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没有颜色，没有温度，没有空气，没有活着或者死了的东西，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我。
　　恐惧与幸福感同时紧拥着我，喘不过气。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因为害怕还是期待而颤抖不停。不管我是不是还清醒地活着，让我再梦一次吧！让我再见你一次！
　　难以确定现在我是在所谓的现实里，还是别的空间。我忽然想起上一次见到你，或者说，见到我潜意识里生存的你，是你坐在轮椅里从长廊的另一边过来迎我。欣喜异常。
　　然后我说，不好意思，上次你说的话，再说一遍可以吗——
　　我没听清楚，再说一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