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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   第二章

      “月亮粑粑,兜里坐个爹爹,爹爹出来买菜,兜里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绣花,绣个粑粑……”
      “奶奶,别吵,我昨天忙到半夜才回来!”
      自从有了宝贝儿子平安,薛君山在家和在外面如同两个人,在家脸色还算不错,声音并不大,不过听在湘湘耳里,总是犹如晴空霹雳。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在枕头下摸索半天,没摸到薛君山刚送的手表,倒摸到一本卷了边的《红楼梦》,不知为何心头有点发凉,放弃了努力,将怀里卷成一团的棉袍紧了紧,整个缩进被子里,仿佛这样就能躲起来安静睡觉,和书里的宝哥哥和林妹妹相伴,不受外界的干扰。
      一只冰冷的手伸进被子里,准确无误地给她一个爆栗,她反应过来,抱住那只手臂,顺藤摸瓜,对准那人脑门重重反击。
      听到小满夸张的哎呦哎呦惨叫,湘湘扑哧笑出声来,松开他的手,瞧他一身崭新的洋服不顺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起这么早干嘛,外面不安全,待在家里看书多好!”
      “你就知道看书,看就看吧,还哭哭啼啼,被奶奶和姐夫看到又得挨骂!”小满嬉皮笑脸凑上来,孰料湘湘和他“战斗”了十六年,早就有所防备,小满一口气吃了三个爆栗,捂着脑门连退三步,哭丧着脸道:“好男不跟女斗!我是跟姐夫出去,想吃什么?”
      听到有吃的,湘湘的眼睛立刻闪闪发亮,小满牙齿磨得嘎吱直响,伸出三根指头,阴森森笑道:“给我弹三下,三个德园包子!”
      湘湘眼珠一转,嗲声嗲气道:“哥,我要吃玫瑰白糖包!”
      “好吃鬼!”小满只觉浑身无一处不舒服,眉开眼笑,“以后叫我哥,我天天给你买好吃的!”
      胡刘氏生两人的时候正好家里没人,连胡刘氏都不知道谁大谁小,稀里糊涂就认定湘湘是姐姐,这也成了小满一直不服气的原因。在他心目里,最小的就是被欺压的对象,女的就是秀秀,男的就是他,为了争大小,他也算使出十八般武艺,可惜湘湘太难缠,非得有求于他才肯喊一声哥哥。
      湘湘撇撇嘴道:“你零花钱比我还少,谁信你!”
      “这你就不懂了吧!”小满趴在窗户朝外看了一眼,一屁股坐在床榻上,顺手扯扯她的长发,凑到她耳边悄声道,“反正现在不太平,大家都没心思上课,姐夫说让我跟他混一阵子,趁战乱捞点本钱再说。跟着姐夫出门,连吃带拿,根本不用花钱,还能赚呢。”
      湘湘呆了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想敲他脑袋。小满扣住她的手腕,正色道:“这事别告诉别人,奶奶跟爸爸就不用说了,姐姐知道肯定又会跟姐夫吵架,到时候惨的还是我们。”
      胡湘湘挣不开他的手,急得满脸通红,压低了声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夫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跟他混?”
      小满斜眼看见一块手表,捞起来在她眼前晃了晃,又冷着脸塞到枕头下。湘湘满脸尴尬,突然轻叹一声,又缩进被子里。
      小满下意识在她脸颊一摸,果然摸到满手的水,慌手慌脚从口袋掏出手帕去擦。湘湘突然抓住他的手,颤声道:“不管你学好学坏,都要好好的,有什么不对头赶快跑。你上次被打断腿,我陪你痛了好久……”
      底下的话被他轻轻用手堵了回去,湘湘自知失言,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恶狠狠道:“等下没玫瑰白糖包别想进门,还有,九如斋的五香牛肉干,杨裕兴的卤腊味……”
      “胡大奶奶,你饶了我吧!”小满胳肢她一下,夺回惨不忍睹的手,夺路而逃。
      双胞胎的感情确实异乎寻常,湘湘和小满一天到晚黏糊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薛君山干脆让他们住在紧挨的两间厢房,来个眼不见为净。小满从湘湘房间出来,见院子里仍没有人,做贼一般躲在笔直粗壮的梧桐树后,小心翼翼朝姐夫的房间瞥了一眼,也不敢去叫他,信步朝外走,看到墙角堆得高高的梧桐叶子,贼笑两声,飞起一脚踢散,还嫌不过瘾,跳起来一脚踢向梧桐树,见又落了满院的花和叶,这才满意而去。
      院门口蹲着一对石雕卧狮,是薛君山从别家搬来守宅,不过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段,小满习惯性摸摸狮子脑袋,苦笑一下,回头随手拨弄那铜质貔貅门环,还没玩几下,只觉背后冷风阵阵,立刻闪身进门,哭笑不得道:“奶奶,一大清早你干嘛打我?”
      话音未落,笤帚又到了面前,小满身形一矮,险险躲过,知道这不是讲道理的时候,更不是能讲道理的地方,夺路而逃,看到薛君山那间开了点缝,立刻扑了上去,惨叫连连,“姐夫,救命啊!”
      门猛地被人拉开,一身笔挺洋服的薛君山迈出一条腿,身体尚在门内,低头抓着湘君亲了一口,随之将她推进去关上门,腰板一挺,那铁塔般的身躯立刻显出几分咄咄逼人。小满躲在他身后,奶奶也不好再追,收起笤帚气哼哼道:“小小年纪不学好,穿长衫多好看,我给你做那么多都不穿,每天搞得花里胡哨,像什么样子!”
      薛君山笑眯眯道:“奶奶,我今天要帮湘湘去看一个喝过洋墨水的大官,当然要穿得衬头点,您想不想吃卤腊味,我等下带回来。”
      奶奶沉下脸,压低声音:喝过洋墨水的有什么好呢,又不知根知底,而且山长水远的,来一趟要几年,还是乡里的孩子好,人踏实能干,会疼人,乡里种什么有什么,有饱饭吃,炮弹还打不到。”
      胡长宁在楼上拿着书出来,倚着栏杆探头叫道:“妈,现在有飞机,不要几年。”
      奶奶嗤笑一声:“你读书读傻了吧,还想哄我,飞机都是丢炸弹的。”
      薛君山满脸不耐烦,低声吼道:“吵什么,就凭你们那点本事,说不定明天就给湘湘找个叫花子回来,这事必须速战速决,我说了算,以后谁都不准嚷嚷!”
      胡长宁浑身一个哆嗦,悄然往柱子后躲了躲,奶奶气哼哼去扫院子,小满到底在他手上吃过大亏,一见他的冷脸就背脊发寒,不敢惹这煞星,在吼声里飞奔出门。
      吉普车停在门口,看得出来,刚刚奶奶仔细擦了一遍,薛君山回头看她一眼,咧嘴一笑,把东张西望的小满拎上来。
      小满看他有了好脸色,心里那只咚咚敲的小鼓才算停下来,装模作样整理衣服,讪笑道:“姐夫,湘湘要吃德园包子。”
      薛君山瞪他一眼,啐道:“肯定又是你讨好她!”
      小满赶紧转移话题,赔笑道:“今天去见谁啊?”
      薛君山哈哈大笑,“想不想找个大靠山,以后在长沙城里横着走?”
      小满悚然一惊,认认真真摇头,薛君山脸色微变,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一句,冷冷道:“真不知道你们一家人脑袋里装的什么,一个比一个蠢,要不是湘君,真想把你们全崩了算了!”
      小满转头就去开车门,薛君山一把揪回来,咬牙切齿道:“我好歹也是你的姐夫,难道会害你们不成!你待会别吱声,要是坏了我的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湘湘的嘱咐言犹在耳畔,小满想起那惨痛的经历,不由得红了眼眶,薛君山顺手在他头上拍了一记,笑容满面道:“有个大官托我给一个年轻将领找个读过书的女人,还说那人来头不小,而且能征善战,前途无量,湘湘刚好合适,做成了这个煤,我们走到哪里都不怕,懂不懂!”
      小满只觉一颗心沉沉落了下去,蜷缩着不发一言。

      南正路一带住着许多达官贵人,街上管得十分严,而且一大清早,还算有老长沙城安静祥和的样子,只是出了南正路就是另一番景象,街头巷尾一片狼藉,全是从北方逃难来的百姓,以老幼妇孺居多,简直惨不忍睹。
      这两年日军的飞机不时在长沙上空转来转去丢炸弹,哪里有一处安全的地方。警报也没个准,该响的时候不响,不该响的时候乱响,连茶园巷的胡家裁缝铺子也遭了殃,秀秀炸成重伤,在大家精心照看下好不容易捡了条小命,要不然依奶奶的执拗脾气,万万不能安生住在公馆带重外孙。
      见小满东张西望,愁眉不展,薛君山嘴角一勾,笑容愈发冰冷,不管不顾,一路狂按喇叭,将车开得飞快。小满看出端倪,偷偷瞟他一眼,低头玩着自己手表,讷讷道:“姐夫,日本人打过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薛君山嗤笑一声,冷冷道,“按现在的态势,日军今年年底就能进长沙城,他们兵器精良,训练有素,玩命谁玩得过他们。跟你说明白吧,武汉守不住,日军下一个目标就是长沙,我算过了,顶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安置你们,等湘湘嫁出去,你们就有借口跟军队一起撤退,没人敢动你们。”
      小满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薛君山想起他才十六岁,放软了口气道:“你别多想,你和湘湘虽然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我还是挺喜欢你们,就是看在湘君的面子,我也不会拿你们怎么样。你和湘湘是胡家的宝,我得先想办法保住你们两个,等长沙的局势稳定,我再想办法把你们接回来团聚,懂了吧。”
      “姐夫,要是长沙沦陷了,你怎么办?”小满终于想到最关键的问题。
      薛君山淡淡瞥他一眼,笑道:“先保住小命,见机行事。日本人也要跟当地人配合才有办法治理,只要有门道,什么也不用怕,说不定还能升官发财!”
      小满悚然一惊,大喝道:“姐夫,你难道要当汉奸!”
      话音未落,吉普车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樊西巷口,小满后颈被人死死掐住,顿时头晕目眩,手脚发软。薛君山凑近他耳边,咬牙切齿道:“这话我再说一遍,下一次就再不会客气,你们一家人的命都在我手里,我死了,你们全家陪葬!”
      “姐夫,我错了!”小满只来得及挤出这句话,一转眼就被倒拖下来。薛君山揽着他往德园走,一边笑眯眯地跟相识的人打招呼,一路过去,热闹非凡。他能从乡里小混混坐到今日的位置,自然有他的本事,无论男女老幼,官大官小,都有办法投其所好,笼络人心。
      跑堂的小陈一溜烟冲过来,点头哈腰道:“薛处长,您小舅子穿这身真俊啊!”
      薛君山装模作样上下打量小满一番,朝小陈嘿嘿笑道:“果然有眼光,打赏!”说话间,他从兜里抓个东西,看也没看就塞到小陈手心。小陈掂出是个银元,脸上笑开了花,立刻将两人往雅座领,压低声音道:“那人今天没来,只来了徐处长一个。不过,听说那人是中央某位显贵的公子,刚从黄埔毕业,被送出去留学,半路偷偷跑回来打战。”
      寥寥几句,薛君山就已知晓前因后果,手下一紧,小满疼得闷哼出声,薛君山笑容满面道:“小满,听到没有,等下别乱说话!”
      小陈何等眼力,看出这赤裸裸的威胁,陪着笑脸把两人送进去,立时闪身走人。刚绕进厨房,打杂的老张凑上来嬉皮笑脸道:“那姓薛的莫不是想大小通吃吧?”
      “找死吧!我薛大哥可不是这种人!”小陈横他一眼,赶苍蝇一样将人轰走,不知道想到什么好事,嘿嘿一笑,捏着嗓子高声唱道,“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啊……”

      第二天,太阳都挂上了梧桐树梢,小满仍然赖着不起来,奶奶一生勤俭,最见不得人睡懒觉,在院里骂了一通,带着重外孙薛平安出门显摆。平安刚刚一岁,长得虎头虎脑,刚会走路说话,冲谁都笑呵呵的,真是人见人爱。
      湘君端着碗肉羹追出来,一大一小已经不见踪影,轻轻叹了口气,把肉羹端到小满的房间,看到被窝里鼓鼓囊囊的一团,不由得轻笑出声,轻手轻脚放在床头,捡拾好一地的脏衣服,把一本《七侠五义》塞到枕头下,又从衣柜里找出一套薄薄的棉衣裤放在床榻,抱着脏衣裳就往外走。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姐姐,我去参军打鬼子好不好?”
      湘君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除非你打死三位老人!”
      身后没了声息,湘君心头一酸,把衣服抱到后面的水井,又绕回头找肥皂,听到奶奶在骂人,探头一看,远处不就是胡湘湘,只见她跑得脸色绯红,垂落胸前的两条辫子跳来跳去,即使素面朝天,那娇艳的颜色仍无法遮掩,难怪街上的男女老少都看直了眼。
      湘君下意识伸手,试图阻止什么,湘湘冲到门口停下来,看着她长长伸出的双臂,眸中闪烁着莫名的东西,似愤怒,似委屈,又似深深的无奈。湘君醒悟过来,手臂缓缓垂落,转头就走,湘湘猛地扑上去抱住她,脸紧贴在她背上,哽咽道:“姐姐,我还小,不想嫁人。”
      湘君反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别怕,我跟你姐夫商量商量,时局这么乱,早点嫁人也好。”
      湘湘浑身一震,擦着泪水连退两步,厉声道:“你就这么想把我赶走,为了那混账男人,你不要我啦!”
      “闭嘴!你这么大的人,嫁人有什么不对,难道想吃你姐夫一辈子!”奶奶颠着小脚追回来,正好听到这一句,抓起笤帚就打,“我跟你爸妈都忙,是你姐把你们两个带大,她为你们受了多少委屈,你就这么回报她,早晓得我不如把你丢到马桶里浸死,省得祸害大家!”
      湘君连忙挡在湘湘面前,任凭笤帚落在自己身上,垂泪不语。奶奶丢下笤帚,转身就走,骂个不停。湘湘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呜咽着冲到小满的房间,径直扑到小满怀里。小满还在发愣,身体自动自觉有了反应,俯身给她脱了鞋子,将她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她很快停止哭泣,如小时候一般,和他头挨着头缩在一起,等奶奶骂声停下来才轻声开口,“你是不是早知道,所以不去上课?”
      小满低声道:“昨天姐夫带我去见了个大官,说要给你做媒。”
      湘湘抓起小满的手,刚想狠狠咬一口泄愤,见他不闪不避,突然没了兴致,抱着他的手臂蹭了蹭,轻叹道:“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
      小满给她一个爆栗,弹完又后悔了,为她揉了揉额头,笑道:“笨,男人要打仗!”
      “我不打仗,我去周游世界,研究各国的风土人情,走完了就回来写书!”
      小满心头一动,伸头朝外面看了一眼,附耳道:“要不你假装嫁给他,我们骗点钱出去玩?”
      湘湘斜他一眼,恨恨道:“说得轻巧,今天有大官来学校找我,那人肯定很有后台,到时候连累家里人怎么办!”
      小满没了主意,缩进被窝,捂住脸长长叹息。
      “奶奶,你不要老把孩子扔在外面好不好,现在兵荒马乱,平安有个三长两短你赔得起么!还有你,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到底在家忙什么!”薛君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湘湘满头冷汗,一把抓起床榻上的衣服往小满身上套。薛君山一脚踹开门,气势汹汹冲进来,喝道:“湘湘,你今天在学校做了什么!”
      湘君一手抱着小平安,一手来拉他,柔声道:“他们还小,不懂事,别跟他们生气,我做了你爱吃的肉丸子,去洗把脸吃饭吧!”
      在湘君面前,薛君山就是一只纸老虎,无论如何也发不出脾气。湘君一开口,薛君山立马收敛那股子悍匪之气,瞪着湘湘道:“湘湘,跟你说清楚吧,你砸的那个人是张主席亲自请来的,我也得罪不起,下午我把人请来吃晚饭赔罪,我们全家的命都捏在你手里,要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她怎么会砸人,那人有没有事?”湘君惊叫起来。
      薛君山生怕惊吓到妻子,冲她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是他不对,那顾清明关我什么事,凭什么要我巴结他!”湘湘梗着脖子叫道。
      薛君山这头还没安抚好,那头又捣乱,心头邪火再也压不住了,也顾不上湘君还在,大步冲到床边,一手一个,将两人拎起来丢在院子里。湘君心知不妙,把孩子放下,扑上去抱着他,被他轻轻一拨就滚到一旁。奶奶想来护,薛君山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听着,昨天小满态度不好得罪了人,今天湘湘又闯了大祸,这两个小兔崽子不教训教训,我明天没法跟上司交代!”
      胡长宁从楼上书房冲出来,见这阵势,闪到两人面前,指着薛君山怒喝道:“你敢!我的孩子连我自己都舍不得动手,你不要得寸进尺!”
      薛君山解下皮带指在他的鼻尖,冷笑道:“就因为你们宠成这样,所以两个小鬼没大没小,除了吃就是睡,屁用没有!日本鬼子马上打过来了,湘湘长得好,你还舍不得让她嫁人,难道想让她给鬼子糟蹋!”
      胡长宁身体微微颤抖,连退了两步才停,奶奶无言以对,上前抱着吓得哇哇直哭的平安绕到后院。
      无人能劝,两人这才知道今天当真要受皮肉之苦,齐齐往外冲,没料到门被人从外面锁上,而薛君山手一扬,两枚铜钱正中他们膝盖,两人双双扑倒在地,哀嚎不已。
      “君山,你要打打我,他们是我带大的,是我没管教好!”湘君突然跪了下来,泪流满面。
      湘湘心一横,大吼道:“姐,你别求他,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流氓,我们一家人过得好好的,是他抓走表哥,打断小满的腿逼你成亲,他是我们的仇人,凭什么还要听他指手画脚!”
      此话一出,院中顿时一片死寂,只有薛君山森冷的笑声在久久回响。胡长宁面白如纸,牙一咬,突然拦在薛君山面前,沉声道:“她不知恩图报,是我管教无方,我自己打!”
      “很好!很好!”薛君山将皮带交给胡长宁,转身把湘君从地上拉起来,笑眯眯道,“原来你一直把我当仇人,难怪对着我没什么笑脸……”
      湘君听得心惊胆战,扑上去捂住他的嘴,泪水潸然而下,“你何必跟小孩子计较,你对我们好,我怎么能不知道呢!”
      噼里啪啦的声音和满院压抑的哭声同时响起,湘君如何敢看两人的惨况,小心翼翼缩进他怀中,只是这次并未得到他一贯的轻柔安抚,更加惶恐不安,抓着他的衣襟不放。
      胡长宁红着眼睛劈头盖脸抽下来,状若疯狂。湘湘自知失言,害得家人受罪,缩着头不闪不避。眼看她白衣上染了点点鲜红,小满咬牙扑在她身上,死死把她护在怀中。
      抽了不下二十,薛君山才算有了反应,用力拍拍湘君的背将她拉开,抢过皮带俯身凑到两人面前,冷冷道:“你们两个长点记性,等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有个谱。你们一日是湘君的弟妹,就一日是我的弟妹,有我在一天,自然会有你们的好日子过,懂吗!”
      两人连头也不敢抬,挤在一起抖若筛糠。
      薛君山转身就走,湘君慌忙跟了上去,终于在他关上房门之前跟上他的脚步,带着几分怯弱挤进房门,不敢看他凶神恶煞般的脸,眼一闭,张开双臂扑向他,落入一个坚硬如铁的宽厚胸膛。

      胡家铺子炸了,刘明翰一定要自立门户,宁可住在老家湘江边的茅草屋也不愿跟薛君山打交道。秀秀不放心,也跟过去照顾,可怜她小小年纪每天忙进忙出,一刻不得闲。大家看在眼里,心里都不好受,平时多多照料,胡刘氏到碧湘街的一家裁缝铺子帮手带徒弟,正好带着秀秀学裁缝,也算一举两得。
      胡刘氏牵着秀秀的手回来,老远就发现家中气氛不对,一是奶奶没有带平安在街上玩,二是薛君山的车大白天还停在门口。秀秀小小年纪屡遭劫难,心思更为细腻敏感,抽回手轻声道:“妈妈,我明天再来。”
      胡刘氏也不阻拦,叮嘱两句就进了门,正与奶奶个照面,看到她手上的药箱,心头咯噔一声,刚想开口,奶奶使个眼色,朝厢房颠颠跑去。
      胡刘氏跟进小满的房间,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奶奶压低声音道:“别吵,湘湘今天惹到他了!”
      不用说胡刘氏也知道那个“他”是谁,竭力镇定下来给两人上药,打人者使了大力气,湘湘身上虽然只有两处伤口,有一处已渗出血丝,小满虽然没见血,身上瘀痕遍布,更是惨不忍睹。
      从头到尾,两人头挨着头靠在一起,犹如被打散了三魂七魄,毫无痛觉,满脸木然。
      上完药,奶奶用力戳戳两人脑门,咬牙切齿道:“胡家怎么出了你们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等奶奶出门,胡刘氏猛地抓住两人的手,明明满腹话语,却半个字也说不得,面色更显苍白。
      湘湘慢慢抬起头,一字一顿道:“妈,别哭,我们以后不会这么冲动,等我们能赚钱,一定接你们走!”
      小满深深看湘湘一眼,默然和她额头相抵。胡刘氏就势把两个脑袋瓜抱在怀里,咬着唇轻声哭泣。

      奶奶亲自下厨,准备出一大桌子好菜,薛君山怕客人不吃辣,专门从粤菜馆南国酒家买了几样菜回来,左等右等,终于在夜幕低垂之时等到一辆黑色轿车。
      听到喇叭声,一身长衫马褂的薛君山连忙出门,笑容格外灿烂。除了顶头上司保安处处长徐权,还有一个身着笔挺戎装的年轻人,如今见到顾清明庐山真面目,薛君山不禁暗赞一声,果然是一表人才,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剑眉星目,英气逼人,身材修长挺拔,颇有几分儒将风范。
      徐权额头的大包未褪,看起来十分可笑,只是薛君山哪里敢再多看一眼,点头哈腰将两人引进客厅,让下人斟茶。
      顾清明毫不客气,径直坐在沙发上,向徐权丢个眼色过去,徐权在下首坐定,笑吟吟道:“小薛,叫你家双胞胎出来见客吧!”
      薛君山见这阵仗,一股无名之火嗖嗖直冒,他幼时不学好,为父亲不容,不得不孑然一身闯荡天下,最看不得这些目中无人耀武扬威的二世祖,顾清明皮囊再好,再有本事,也立时被他否决了。
      等湘湘和小满来到客厅,薛君山脸色微变,很显然这顿打并没起什么作用,这对双胞胎都没听他吩咐换上洋装,仍然是一身学生妆扮。
      湘湘对薛君山的眼刀子视而不见,落落大方地来到顾清明面前,用标准的官话似笑非笑道:“长官您好,我叫胡湘湘,这是我双胞胎哥哥胡湘江,小名小满。”
      即使她笑颜如花,顾清明冰冷的脸色并不见有一丝松动,十分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两人。
      薛君山暗暗叫苦,赔笑道:“两位要不要先吃饭,不然菜都凉了。”
      顾清明并不搭腔,良久,突然嘴角一勾,指着徐权道:“为什么砸他?”
      他也是说的官话,声音十分好听,只是犹如冰棱相撞,竟有几分冬寒之气。湘湘呆了呆,胸膛一挺,冷冷道:“国父说过,中国有四万万人,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女子从前的地位很低,所以要主张民权主义,要让女子和男子享有相同的地位,而这位陌生的先生一来就想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人,要我在不认识你的情况下服从你,有什么道理可讲!再者,古来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讲究婚姻自主,无论古今中外,这事哪里能凭谁的一面之词作数!”
      小满一直盯着顾清明,不敢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捕捉到他眸中一道兴致盎然的光芒,心头一轻,笑道:“就是,国父国母也是自主婚姻!”
      “你很有趣!”顾清明淡淡瞥了小满一眼,目光定在她眼底,冷笑道,“奉劝你一句,做事别冲动,别试图挑战我们的底线。男子和女子不可能真正平等,男子在前线冲锋打战,时刻有可能为国捐躯,你们手无缚鸡之力,就算献身又如何,好歹能让一个战士激发保家卫国的斗志,让他不会带着遗憾离开人世。”
      “强盗逻辑!”湘湘气得浑身发抖,小满见势不妙,立刻将她拉回来,正色道:“顾先生,前线的战士跟鬼子斗,就是要让我们的亲人免遭凌辱,我不知道别人会怎样,我是绝不会接受这种献身,也不会答应让我的姐姐和妹妹去献身!”
      “你们今年几岁?”顾清明并不见怒容,淡淡问道。
      “十六。”薛君山抢先回答,拼命朝两人使眼色,一边讪笑道,“顾先生,您千万别跟小孩子计较!”
      顾清明摆摆手道:“别紧张,国难当头,我本来也没有找女人的意思,只是听说徐处长的事情,想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是谁。徐处长,我知道你是受人所托,以后别给我张罗这种事情,有句话说得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就不相信小小日本真能吞下偌大的中国!”
      徐权面有难色,薛君山眼珠一转,拊掌笑道:“顾先生刚到长沙,人生地不熟,要是不嫌弃,让这两个小鬼为您做向导如何?他们不知道从哪学来的稀奇古怪思想,经常气得我半死,还得请您好好教育!”
      顾清明似笑非笑道:“你不用投我所好,我对教育小孩子一点兴趣也没有,倒是你应该要你岳丈好好抽他们一顿,徐处长大人有大量,不会跟女孩子一般见识,要落到别的长官手里,你几条命都不够死!”
      薛君山冷汗淋漓,连连道谢,顾清明手一挥,起身就走,薛君山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低头跟在后面,刚走进院子,楼上传来胡长宁清冷的声音:“顾先生,请留步!”
      顾清明脚步一顿,胡长宁已疾步追出来,肃然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胡某十分钦佩,愿意将小女许配给先生,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爸爸!”湘湘和小满同时惊叫出声,顾清明斜眼扫过去,勾起右边嘴角道:“胡先生,别抬举自己!都说湘女多情,我看到的只有泼辣野蛮无礼,你好歹也是教书的,连基本待客之道都不清楚,非要等客人走了才出现,你说你教出来的女儿我敢要吗!”
      薛君山怕胡长宁一介迂腐夫子坏事,加上胡长宁第一次对孩子动手,情绪太过激动,这才在楼上歇息,胡长宁刚想解释,湘湘低喝道:“爸爸,别说了!”
      确实也没有解释的必要,胡长宁转念一想,恭恭敬敬欠身伸手送客,顾清明深深看了湘湘一眼,只觉那双瞪得圆圆的眼睛颇有几分好笑,摇摇头大步流星而去。
      大门一关,湘湘和小满垂头丧气站在昏暗的灯下,听候发落。奇怪的是,薛君山径直走进屋子,根本当两人是空气。湘君满脸焦急地迎上来,抓着他的手不放,薛君山就势拥她入怀,为她捋好散落的发,苦笑道:“白忙活一场,人家横挑鼻子竖挑眼,根本不想找。”
      湘君悄然松了口气,薛君山摸摸她脸颊,痞痞地笑道:“别高兴太早,这个月我一定要把她嫁出去!”
      湘君不由得张大了嘴巴,被他一个恶狠狠的吻堵个正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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