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京城大火图 ...

  •   一

      我卑微的一生中,最自以为傲的成就便是在靖王身边陪侍了许多年。他是一位配得上所有溢美之词的完人,我曾经无数遍地想,在世的人除了圣上之外,再没有别的人可以和他相提并论。

      据说靖王殿下在三岁时能吟诗,七岁可与太傅辩论,但这些接近传奇故事的传说更像出自街头说书人的手笔,不说也罢。靖王为圣上胞弟,备受恩宠,封府留京后一心为民,百姓的苦恼,他能苦己有之,深心凄怆,不管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从又不炫耀声名,自矜己德。虽然我是靖王老爷的下人,但是我的描述并没有半分偏袒;那时京城的百姓提起老爷,无不异口同声地赞扬他的品行性情。

      蒙上天垂青,我有幸总是陪侍在靖王身边。老爷在佛堂祈福镶灾的时候我便站在一边掌香,老爷在印务处办理公务的时候,我也在一旁研墨伺候。我虚长老爷几岁,后来年岁渐大动作不便时,老爷也未曾对我的笨拙表示出愠怒。

      天下人都知道靖王好画,这座宏伟严谨的靖王府邸里收藏着无数的名家名作。我只是一个凡夫俗子,无能欣赏分辨这些名贵画作的好坏,只能同其他人一样依照画作摆放的位置、装裱的画框质量、上头红章子的多寡来猜测它们的价值。

      然而,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我掌握着这间画室里最大的秘密。

      所有这些珍贵的彩画古玩,在老爷心里,都比不上一幅藏在角落盒子里、盒子上落满灰尘的画卷。我只见过它一次,它只是一份草稿,甚至可以说接近空白,除了周边粗略涂抹着看不真切的寥寥几笔颜料外,中间大部分留白,只用炭笔勾勒出了淡淡的轮廓。

      隐约可以看出,那是一个在烈火中挣扎嚎哭的女子。

      我只看到那幅画一眼,便被画中那可怖的景象惊得往后栽去,摔倒在地。

      而我那位一贯不动声色的老爷,也被骇得撒手抖落了画卷。

      我冒着杀头的危险擅自把画捡起来,收纳进了一个剔犀盒里。老爷伫立良久之后吩咐我给盒子上一道铜锁,之后便叫我把它藏进房间的最角落。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知道这幅画来由的所有人,都已经或死去或离开了。只剩下我,只剩下我,能够稍微窥见老爷望向藏画的角落时眼底里无尽的话。

      那些话,也许老爷是想说给那位绘制出了京城大火图的画师听的。

      二

      那幅未完成的画卷的名字叫做《京城大火图》。这并不是什么吉祥如意的名字,正如它的画师一样,总能让我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我依然记得老爷与宣秀初见的那一天。

      那时是春季二月,正逢春闱期间,老爷只有十七八岁,乔装改名混入了茶楼里,与五湖四海而来的举人们相结识。当年会试的第一名会元、后来殿试的榜眼赵修义,便是那时老爷酒桌上的文友。

      那天老爷和举人们在酒桌上对着诗,宣秀便抱着东西攀着楼梯走了上来。

      他衣着破烂,怀里抱着宣纸和笔筒等等一切工具,脸煞白煞白的,而嘴唇却很不相称地显露出刺眼的鲜红,从乱发里透出来他那黑亮的大眼睛,如同鸷鸟的眼一样锐利,拉长的眼角透出一种波澜不兴的邪气,倒先叫我骇了一下。

      老爷也抬起头往宣秀那边看去。

      他岁数和老爷一般大,长相却显得幼稚。穿得如同个小叫花子,楼下的小二反应过来,急急地追了上来要把他赶走,宣秀充耳不闻,从怀里拣出一幅画卷,将它轻轻抖开,问最邻近的一桌客人:“要买画吗?”

      他不仅相貌显小,连声音也依然带着少年的清脆。

      那桌客人没有理会他,他毫不变色,继续提着画,乞讨一般迈着步子到了下一桌去。

      我早该注意到的,宣秀是个没有心的人。他的眼睛里没有人气,也没有任何感情。身边的一切目光于他来说都是虚无,他如同行尸走肉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路碰壁,最后他半垂着那双黑亮的眼睛,如同飞刀一样锋利地扫了过来。

      不论是谁,如果遭遇到了这样的一瞥,都能感受到他眼里那种无所畏惧的蛮劲。我唯一的念头是,这是个小疯子。这种人我以前在乡下见过,那是一个妻儿淹死后失心疯的男人,他没有恐惧不懂害怕,可以和野狗争食扑咬。宣秀的眼神和他一模一样。

      宣秀不知所谓地哼笑了起来。他拖着迟缓的脚步,提着那幅已经垂到地上摩擦着的画作,直直地向我们这边走来。

      我想去拦住他,但老爷却叫住了我。

      宣秀把怀里的所有东西都拍在了我们的桌子上。几支毛笔滚落了出来,连带着被碰倒的盘子里的花生米一起跌落到了地上。他毫不在意,抬起头望着老爷,脸上闪过一丝不屑一顾的微笑。

      他笃定地说:“你要买我的画。”

      我吃了一惊,正要把这个无礼大胆的小叫花子扔出去,猛地低头,看见老爷的嘴角漾起了微笑。他看向宣秀的眼睛闪闪发亮。

      老爷只回答说:“好。”

      三

      提起宣秀,大概就是现在,也还会有不少人记得他。他的确是个很厉害的画师,没有人知道他师承何人,然而他的构图、运笔和色彩,却是当时其他画师所无法企及的。就是最挑剔的人,也没办法否认他笔触极其细腻,只需要简练洒落的笔墨,便可以意到笔随,用笔虽简,却意境深远。

      但是画得再好又怎么样呢,画师并不是什么令人尊崇的职业,他只是一个平民,却总是一副傲慢自尊,目空一切的模样。他甚至大言不惭地以世上第一画师自居。那些业界的老前辈,他统统不放在眼里。后来老爷将他收入府中,带他去参加丞相的寿宴,他居然当众嘲讽丞相家金屏风上的百鸟朝凤图俗不可耐,而那幅屏风正是圣上为了表彰丞相数十年来为国为民兢兢业业的功劳赐赠的。

      虽然宣秀这大逆不道的话被老爷压了下来,但他那些一贯交情不好的同行都骂他是个不学无术的骗子。

      宣秀当然不会介意别人怎么诋毁他,他甚至为自己被抹黑而感到得意:“与那种三流的庸才为伍,才是自甘堕落。”

      我曾经愤愤不平地想,那天在酒楼里老爷之所以一开始会对宣秀另眼相看,或许是被他那幅老妪图给蒙蔽了。

      小叫花子般的宣秀沿桌蹒跚兜售时,手里提着的那幅画卷上描绘着一个濒死老妪。她形容枯槁,整个人如同一具干尸,身上裹着一块破布,在地上爬行,一只如同木柴般细瘦的手向前伸着,张开的嘴里似乎发出着嘶哑的呼救声,她身后还躺倒着许多隐隐绰绰的黑影,恐怕只要有些心力,都能明白那些都是与她相同处境的饥民。仅此一眼,便可望见图中满目凄凉,哀鸿遍野的惊心场面。

      他这样在酒楼里兜售这种一眼便让人浑身发寒的画,不是发疯是什么?

      我怒气冲冲,唯恐他打扰到了老爷和举人们的雅兴。但老爷没有生气,反而展开那幅画细细观看。好一会儿之后他开口问:“你画的,是徐州吗?”

      徐州前一阵子闹了饥荒,听闻有数千人因此毙命,数月前老爷还为赈灾支取了些自己的俸禄。

      宣秀那薄薄的眼皮抬起来看着老爷,目光犀利而放肆:“是,来京城之前,我先去了一趟徐州。”

      老爷的语气尤为柔和:“徐州前些日子闹饥荒,正是荒凉颓落的时候,你去那里做什么?”

      宣秀指了指桌上堆着的画卷回答道:“去作画。”

      我为老爷展开了那些画卷。眼前出现的简直是人间地狱——宣秀画的,要么就是城楼底下堆放着的无人认领的尸体、要么便是啄食死人肉的秃鹫,一个女人艰难地拖着她丈夫的尸体,像扔一条狗一样把他扔在护城河里。

      老爷不愧是天赋异禀的人,所想所思非我们这种凡夫俗子可以捉摸。那天我和桌上的举人们都被骇了一番,而老爷却对我说,这个画师有怜悯之心。

      我看得出来老爷很喜欢他。但我没想到,后来竟会变成那样。

      四

      老爷很快就与宣秀结识了。他甚至经常离开王府到宣秀那个破落的小住处去,静坐在一边陪着他作画。

      对此,宣秀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感变化。他依旧傲慢无礼,好像老爷是个上门讨教的学徒一样。不过,我想,他绝对没有不高兴——老爷每次都愿意慷慨解囊买下他的成品,他得了银两,便可以继续足不出户闷在屋子里作画,他当然没有不满,而且他也不是会学着收敛不满情绪的人。

      至于他心里有没有些许欣喜,我就不得而知了。

      那天宣秀揉碎了好几张画纸,对老爷说,他想画一幅昙花。

      老爷微笑了起来:“我以为你不喜欢花朵呢。”

      宣秀无所谓地回答:“花朵每个人都喜欢。”

      老爷说:“那是我误会了。”

      宣秀问:“京城哪里有昙花?”

      靖王府里就有昙花。

      老爷把宣秀带进了王府里,他却什么话都没问。没有问这是哪里,也没有问你是谁。

      他们两个彻夜在小亭子里等待昙花开放。

      老爷叫我自己去休息,我不敢离开,便躲在不远处的石头底下小憩。

      夜里我抬头往那边望,看见宣秀揉了揉眼睛,自顾自躺倒在老爷的腿上。老爷没有责怪他无礼放肆,只轻轻抚弄他的头发。

      我被老爷低垂着的温柔眉眼吓得肺腑皆崩,几乎神魂出窍。我拼命地说服自己是我多想了,但我在此之前从未从老爷的眼里看见过这么多温情。我想,哪怕是街边随便一个姑娘也好,为什么偏偏是他。

      宣秀后来把昙花画出来了。那幅画上,被美誉为“月下美人”的昙花赫然一副枯萎垂死的模样。宣秀把画笔扔到一边,便咯咯笑了起来。他伸着懒腰说,等了好久,总算把它漫长的妖冶献媚期熬过,得以欣赏它濒死的珍贵景象。

      昙花只开放两个时辰,何来漫长?它的美世人皆称颂不已,又岂是那种下等的献媚之态?

      老爷对宣秀说:“你为什么不画些美丽的东西呢?”

      宣秀迎着清风,慢慢弯起了他鲜红的嘴唇:“寻常的美景你自可去领略。又何必让我多此一举画下来呢?”

      五

      宣秀长相十分端庄,只有嘴唇红得刺眼,几乎到了让我觉得讨厌的地步。有人说,他的嘴唇那么红,是因为长年累月舔画笔染的,这说法真是无稽之谈。我很少见宣秀使用朱红的颜料,他那些诡异的画里很少需要这么明亮艳丽的色彩。

      在宣秀画了昙花后不久,老爷将他带进了府里住下。

      他就这样从一个不知名的、需要在路边叫卖画作的小画师,一跃成为了京城里人人争相拜见的名家。

      这回他面上倒是愉快了许多,老爷还许诺给他开辟一间专用的画室,并且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的纸笔颜料。宣秀刚住进来的时候,常常有慕名而来的人想要拜见,他倒颇为享受这种名声,有时候心情好了,还会拿着笔,随手在板门上绘上几株竹子,老爷知道他画了些有生机的东西,也会高兴起来。

      宣秀被安排独自住在侧院。

      我不应该擅自猜疑老爷的动机,但他很明显地,将宣秀圈养了起来。

      我在进入王府之前,曾经坐过跑堂,演过杂耍,当过仵作,混在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里,也算是见过一些人事。宣秀的眉眼,他的红唇,总能让我想到那些杨柳风月楼里的小倌,每每感到炫目惊心。

      当时不少有名的士人,除了妻妾之外,还会在身边带着年少俊美的书童,但是老爷从来不曾对此表现出兴趣来。我从来没有想过老爷会和这股断袖的乱风扯上关系。

      宣秀如一贯的自傲、无礼和懒惰。老爷到他院里去的时候,他连头都不抬,宣秀作起画来,仿佛便成了一个痴障,对身边的事物,是不会有任何动容的。他闷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不论外头是白天还是黑夜,眼里只有面前的画纸。

      他像被自己的画迷住了一样。

      老爷乐意养着他,他也乐意留在府里,就这样过了许多年。我原以为,老爷很快会厌倦掉宣秀,但还没来得及等到那个时候,宣秀就先彻底变成了一个祸害。

      六

      我原先说过,宣秀是一个不怎么吉祥如意的画师。但他还年少的时候,也偶尔画过诸如竹子野猫之列的活物,在府里住久了,他好像更加走火入魔了。

      我经常听侧院的下人议论说他们那个疯主子,说他喜怒无常、性情暴虐,稍有不慎惹他不快,他便要拎起鞭子抽人。一个冬夜他把屋子里一个弄熄了烛火影响他作画的男仆抽得血迹累累,然后丢出了寒冬腊月的室外。

      第二天,我在老爷的授意下,带着人去把尸体收走,他那时才刚刚醒来,站在檐下靠着门,披着厚厚的棉服看着我们把那个冻死的年轻男人拖走。

      他临死前双目圆瞪,眼睛里头还有淤血,四肢扭曲,双手呈现出鹰爪的模样,不用费心就能知道他有多么痛苦了。

      我指挥着下人把他丢上推车,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宣秀拿着画笔,坐在门廊下,对着那地上染红了一片的雪地在作画。

      他歪着头,偶尔把笔杆咬在鲜红的嘴唇里。从初见那时起已经过了好几年,他的脸却依旧仿似昔日,久不出门,令他的肤色更加浅淡,在雪地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煞白,但我没从他眼里看见任何后悔、怜悯,他那副样子,简直就像个白面鬼差。他平静地望着那片透出人影的血迹,目中甚至光彩莹莹,忽然嘴角弯起一个微笑,就像望着冬日寂寥里,墙边忽然探出的一株红梅。

      他为了作画,还向老爷讨要了些小厮,把他们留在侧院里,让他们换上各种衣饰、摆出各样姿势,作为他临摹的人偶。但如果只是这样,对于宣秀这个级别的人来说,也没什么不妥。但我听说,他会拿来铁链将那些年轻男仆捆绑起来,吊在屋檐下,看着他们挣扎、呻·吟,肌肉紧绷起来,皮肤被勒得青紫。

      他不仅要绑人,还要亲自绑。那些人一旦有迟疑,他便不由分说地拿着铁链冲上去,把人的衣服扒了,再一道道地紧紧地捆起来。铁链又粗又糙,那些小厮都细皮嫩肉的,宣秀毫不怜惜,抓着链头狠狠地紧勒,仿佛要把链子嵌进这些人的□□之中,就算铁链染上血迹也在所不惜。

      那些小厮一个劲的哭号、求饶,宣秀反手便是一巴掌,把他们打得发蒙,然后便唤人来把这些肉粽子吊起来。这下子,白色的皮肤染上红的青的紫的色调,那些肢体在悬空下扭曲了起来,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厮不幸被铁链绑到了咽喉,不多时便在梁上吊死了。其他肉粽察觉到这位同伴忽如其来的安静和僵硬,叫得如同天崩地裂一样凄惨,纷纷泪如雨下,攀住冰冷的铁链再次挣扎起来。也不知道他们是害怕身边吊着的新鲜死人,还是害怕死神下一步就会把他们一同吞噬掉。

      宣秀从来不害怕死人。他来京城之前去过一趟徐州,据说他在那里见到了数以千计的死人,别人路过抛尸的城楼,都会掩鼻快步离去,只有他,会蹲下细细抚摸每张腐烂的面孔。他说,腐烂的脸上,是有许多色彩的。他还像拔草一样揪下了许多死人的头发,连着头发一同扯下,仅仅因为他想做一只新的毛笔。

      我之前说过,老爷是一个体谅平民的人,他多次和宣秀为他的草菅人命争吵,但最后的结果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的关系越来越坏了。

      七

      宣秀在府里住了接近十年,我们才知道他原来有一个女儿。他的女儿长得甚至还没有他一半秀气,一张圆圆的脸,双颊还带着两坨淳朴的红晕,圆眼睛,大嘴巴,和任何乡下姑娘没什么不同。但是她好在性格也和宣秀迥异,虽然年少但十分稳重,而且适时进退,很识大体。她十三四岁的时候,老家照顾她的亲戚都死光了,所以宣秀才把她从老家接进了府里。

      小碧据说是宣秀和他的师傅生的。宣秀的师傅是个大他十几岁的女人,是一个画画的鬼才,看小碧的相貌和体型,可以轻易地推断出她的母亲是一个高大魁梧、貌似李逵的女人。我很难想象她是怎么和自己的徒弟、十四五岁的宣秀成亲生女的。

      不过,反正她难产死掉了,所以她和宣秀的情史,也只有宣秀一个人知道。

      老爷仿佛一直不相信小碧是宣秀的亲生女儿,也不肯让她住到侧院去。后来被夫人问起,夫人说她只是个画匠的女儿,身份卑微,于是把她收进院里做了个婢女。

      夫人很有气度,并没有刁难小碧。小碧乖巧伶俐,在府里倒是收到了许多人的喜爱。就连老爷幼小的长子连筠,也很喜欢和小碧打闹。有一回,连筠在外面淋了雨染了风寒卧病不起,大夫开了汤药,他却咬死不肯下咽,最后是小碧哄着把药一勺一勺喂到了他的嘴里。老爷还因此赏了小碧一件红衣裳。

      打那开始,小碧就成了府里的红人,处处受到欢迎,她陪伴在夫人近侧,就连老爷夫人出门赴宴,也会把她带上。

      那阵子在民间传了些流言蜚语,说老爷之所以对小碧另眼相看,是看中了她的美色——这都是胡说八道。说这些话的人一定从来没有见过小碧,也没有见过夫人和老爷那些美貌的妾室,更没有见过宣秀。

      八

      我从来没有想过宣秀居然这么爱这个十年不见的女儿。小碧每次到侧院去,他都要忙前忙后,给她准备糕点;在置办衣服饰品的时候,他也绝不手软,倾尽所有。下人惹他不快时,只有小碧的劝慰才能浇熄他的怒火。

      他从来是没有心的,只有对小碧袒露了些许温情。

      老爷每次到侧院去,他都缠着向老爷讨要自己的女儿。有一次,他破天荒地画了一幅桃花图,急急地献给老爷,老爷脸上刚刚露出些笑意,他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喊道:“赐我一点奖励吧!”

      老爷对宣秀当然一贯很慷慨,于是微笑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宣秀脱口而出:“请把我的女儿赐还给我吧!”

      老爷的笑容凝滞住了。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看着宣秀的面孔,丢下一句:“不行!”便匆匆离去。

      我便也快步跟上。临走时听见宣秀把画笔狠狠扔在了地上。

      久而久之,外头又传出了一些老爷爱慕某位婢女、想要霸占她却遭遇婢女的父亲反对的流言。我听到这些话,当然是哭笑不得,只能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这样的把戏,前前后后大概有四五次,宣秀这才死了心。我当然觉得老爷的做法很英明——现在小碧在夫人那里,日子过得不会差,要是把她送回那个疯爹那里去,不知道哪一天就要遭遇他的毒手呢!现在回想起来,老爷对宣秀的态度就是这样渐渐冷淡下来的。虽然他依然在意着宣秀,但他终于开始厌倦这份在意了。

      九

      我不记得是哪一天,宣秀找到我,说他有急事要见老爷。那时候老爷正在办公文,一听便很高兴地答应了。我领着宣秀到了房里,他径直地说:“我要画一幅图。”

      老爷已经很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了,眼睛周围都是淡淡的青黑。他揉了揉眼眶,沙哑着声音问:“画什么图?”

      宣秀冰冷地说:“《靖王府大火图》。”

      他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我被这近乎咀咒的话语吓了一跳,心里头直扑通扑通地,双腿一软差点跪了下来。老爷直勾勾地盯着宣秀,他的声音里透着疲惫:“你决定了?”

      宣秀冷笑一声:“没错。”

      老爷发出了罕有的厌恶的语调:“那你就去画。缺什么,就跟我说。”

      宣秀点了点头:“的确缺一点东西。别的地方我都会画,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被火焰炙烤的人。我想要画一个大火时被困在卧房里的女眷。”

      “……”老爷的脸阴沉了下来,我估计他已经明白了宣秀的请求。我以为他要震怒了,但他却尖声笑了起来,笑得差点透不过气,“你要我烧一间屋子、烧一个女人给你看吗?”

      我听了这话,心里头一紧,只觉得这太可怕了。

      而宣秀则如愿以偿,毕恭毕敬地感谢了一番,扬着微笑踏出了房门。

      老爷果然兑现了诺言,在几天后找了一间卧房,唤人收拾了一番,之后召来宣秀,让他亲眼看着火焰吞噬卧房的场景。

      我们一行人在不远处的廊下落座,望着眼前的卧房。宣秀梳洗打扮了一番,模样很精神,神色也很欢愉。卧房被上了锁,里头点着灯,可以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

      听差们给卧房外面堆放了干稻草,然后他们开始生火,没过多久,我们就闻到了一阵细微的烟味。

      老爷沉默着看着身侧的宣秀,良久才说:“宣秀,今天按照你的意思,把火点起来。这是你第一次来府时住的卧房,你好好看清楚。今夜过后,它就不存在了。”

      十

      老爷说:“里面有一个女人,她将在大火中带着彻骨的痛苦死去,这是一次多难得的机会!打开窗户吧,让宣秀看看里面的人!”

      听到这个吩咐,一个听差便靠近窗台,把窗户推开,露出里面女人的脸。在椅子上被凄惨地绑着一个姑娘,我一眼就认出那张脸。

      这是宣秀的宝贝女儿,小碧。

      她身着最华丽的刺绣豪服,半透的袖子里透出了她白皙的肌肤,头发乌黑亮丽,发髻上斜插着一支闪耀着美丽光芒的金钗,脸上施着粉黛,呈现出过去从来没有的美丽。唯一可惜的是嘴里咬着的布条破坏了这份美景,同时令她没办法呼叫出声。

      一直跪坐着的宣秀抬起头来,目光撞上了他女儿的脸孔。一眨眼功夫之间,他的脸上冒出了我从未见过的惊慌与恐惧,他跳了起来,伸出双手,不由得就想往卧房里跑。

      正在这时,一个带刀的侍卫拦住了他。老爷瞥了他一眼,对着稻草堆边点着火把的听差说:“点火!”

      那些干稻草一点即着,火焰熊熊地燃烧了起来。火舌很快就爬到窗户上,接着便蔓延到了房内去。

      窗边的帘子忽地被火苗撩燃,薄薄的布料一下子就被烧个精光。火焰吐出蒙蒙的白烟,在黑夜里一团团地打着转,稻草全部被焚化成灰,火星像雨点一样四处乱扑,在一片迷蒙之中,我看见小碧含着布条无声地尖叫了起来,她的脸堆满着的恐慌与悲哀,身体不住地扭动着,试图挣脱开身上的禁锢。

      我作为一个外人,面对这可怕的景象都不禁呆住了。而宣秀,他推开带刀侍卫跑到火焰的最前方,双眼瞪大地看着里头,望着他可怜的女儿。他的半个身子都被火光映红了,他的嘴唇不断地颤抖着,两颊的肌肉痉挛起来,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

      他那痛苦的神色,令就算一贯讨厌他的我,都觉得有些不忍。

      他站在熊熊的火焰前,依然伸着双手,死死地盯着几步之遥的火中的女儿。之后,他便直直地栽倒了。

      十一

      宣秀晕死过去后,老爷开恩让人扑灭了火,把小碧解救了出来。我一直不想去深思,如果宣秀没有晕过去,小碧是不是就要活生生烧死在里面。

      小碧吓得不轻,她的肺还被烟气撩伤了,于是在床上躺了几个月。

      而宣秀就更严重了。他晕睡了两天,醒来后变成了一个痴呆。他认不得人、不懂穿衣吃饭,不会说话,也不会握笔。小碧泪眼朦胧地来看望他,他却望着远方的云霞视若无睹。那副《靖王府大火图》自然没有人画了,老爷把它改名《京城大火图》,嘱咐我将它藏在角落。

      老爷依旧把宣秀留在侧院,但对他还留有感情与否,我实在是看不破。他每次到侧院来,神情就像是在缅怀一个死去的故人。虽然我知道,如果一贯狂妄自大的宣秀知道自己最后将落到这个地步,他宁愿自己已经死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京城大火图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