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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第五章(16) ...

  •   太阳的光明像洪水一样在光秃秃的玉米地里蔓延。

      笔直的官道两侧,都是秋后收割的田野。一望无垠,向四面铺展。成捆的玉米秸秆在地垄间摆得方方正正,好像田间的小堡垒。

      白明起驱赶着大黑马一口气跑了几个时辰,直到平野开始高耸,进入起伏的山地。琉河在这里汇聚支流,自山口斜冲下来,滋养着两岸的肥沃土地。过了入河口就离韩家堡很近了,白明起下了官道,从树林子里抄了一条斜插的小路走上去,远远的就看见半山腰上石墙依山而建,高低错落成扇面,一直铺展进峡谷。奔腾的琉河在这里改道拐了个大弯,水面陡平,河水深缓处都修了入河的石板路,方便取水。

      白明起先不急着进堡,找了个开阔的地方远远眺望。只见一道弧形生土墙将韩家堡分成两半,内堡是五座坞堡,在峡谷底沿水而建,修有环形走马廊互相连通。外堡是数十座高大的环形圆楼,自山脚一路铺陈上来,将内堡团团围护。圆楼都是三层,各家门户都向内开在中间圆形天井内,外设大门供全楼人进出。

      这里地势险要,进堡的路只有一条。白明起骑马刚过了界碑,突然听得几声埙响,声音尖利刺耳。接着,远远的看到十几个小孩子排成队,哭哭啼啼又吵又闹,正绕着一座圆楼走。领头的两个小孩子头上蒙着衣服,摇头晃脑的吹着陶埙,身后的人手忙脚乱的,抬着个不停挣扎嚎哭的小姑娘跟着。

      白明起看见了,不由皱起眉。

      小孩子聚众玩耍,总免不了扮作大人玩些游戏。祭祖,骑马打仗,或者婚嫁之类隆重热闹的仪式,小孩子见了印象深刻,玩耍时就喜欢模仿。

      可是这几个小孩子,正在模仿的是一场葬仪。

      而且这不是普通人的葬仪。长者蒙面吹埙在前面领路,这是武者的葬仪。韩家堡中,一定曾有过非常隆重正式的武者葬仪,给这些小孩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才会在日常中当游戏一样不停模仿。

      他们能拿到陶埙就够奇怪的了!

      埙的音色朴拙沉厚,形制雍容典雅,在礼器中又称地籁。这种乐器主要用于国礼,一般只在皇帝拜祭天地,或者隆重葬仪中使用。因为蕴意沉重,寻常百姓很少会在家里放这种东西。即使有,也必然珍而重之,仔细保管,不会让小孩子随便拿着玩。

      整个万围城,恐怕都找不出几只埙。韩家堡不过是万围城下辖的一个宗族聚集地,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小孩子平日里能拿出来玩,说明一定是放在常拿常用的地方了,难道这里经常有武者葬仪吗?

      白明起正自疑惑,只见一位中年男子自圆楼大门里出来。他裹了件浅色披风,头发披在耳边,半遮了凶狠的眼睛。他只是在门口站了站,那几个小孩子就噤若寒蝉,停了吵闹。

      中年男子伸出手,领头的两个小孩子磨磨蹭蹭的把陶埙交给了他。男子把埙收入怀中,张开披风像只大鸟一样作势要扑,把几个小孩子吓得一哄而散。大点的孩子一边跑,一边哄闹,远远的围着他喊:“赵景是乌龟!上天不会飞!”

      中年男子追着几个闹得厉害的小孩子跑了几步,突然见到了不远处的白明起,就走了过来问:“你找谁?”

      白明起答:“我是城里过来的,找韩城双。”

      中年男子恍然大悟,伸了手过来道:“是镜湖山的白千总吧?我叫赵景。韩城双和我说过你这几日会来。”

      白明起伸手和他握了握。对方的手虎口掌心全是粗茧,关节非常有力。这是一双常年握剑的手。

      赵景驱散了吵闹的小孩子,牵了白明起的马来为他带路,边指着里面说:“韩城双在内堡,一会儿我去叫他来。白千总路上辛苦,我先带大人找地方歇息。只有一个人来?没带车吗?”

      白明起答:“还有人,坐马车过来的,比我慢一些。”

      赵景点点头。他领着白明起进堡,把远处那些高大的坞堡指给白明起看,说:“那边是内堡,韩氏宗祠设在里面,平时不让外人进。这边是外堡,一会儿我带大人转转。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圆楼。我刚来的时候 ,好长时间分不清哪个是哪个,总得叫人带我回住处。”

      白明起便问:“你这是……”

      赵景道:“我认识韩城双的哥哥。最近没什么事,就来他这里呆几天。”

      说完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嗓子说:“韩城对那个家伙,脑子是石头做的,不懂变通。白千总为镜湖山收粮,是我听朋友说的。我劝他劝不动,才叫韩城双进城找你。这不是挺好的事吗,韩家堡出货,白千总也能节省几个银子。何必让商会赚那中间的差价?”

      白明起笑道:“原来是你说的。我还一直奇怪呢。”

      赵景也跟着笑起来,道:“银钱的耳目总是最灵通的。”

      他们一路走到韩家堡西侧的山壁前。这里有一个巨大的山洞,避光阴凉,天然就是粮仓。洞口安了结实的榉木大门,外面包着厚厚的铁甲。

      白明起站在粮仓前看了一会儿,见山壁上全是刀凿斧雕的痕迹。只是年代久远,这些痕迹已经不那么明显。

      他不由惊叹道:“这个山洞是人工挖出来的?”

      赵景答:“好像是吧,当年怕人攻堡,修得要多结实有多结实。”

      边说边跺跺脚,指着那些坞堡道:“你别看这上面只有三层,石墙下头还深埋了两丈呢。几百年日晒雨淋,连块墙皮都没掉过。”

      赵景带着白明起在韩家堡稍微转了转,找了个独门独院的屋子请他休息。这样的屋子应该是韩家堡专门待客用的,他们刚歇下,就有人送来茶水饭食,连沐浴的热水都备好了。赵景陪白明起又坐了坐,便告辞说去找韩城双。

      白明起送了赵景出门,自己站在屋后的高地上向四处眺望。远处大河弯弯,还没有完全封冻,河岸有几个人正凿开冰层捞鱼。他突然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赵景进了内堡,在坞堡前一闪不见了。

      奇怪!内堡不是不让外人进吗?赵景也不姓韩,为什么可以进内堡?

      白明起疑惑万分,琢磨了半天。

      他住的地方在半山腰,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出来的小路,可以一直走到山底的大河边。一位打水的女子经过,见到白明起就站住了,放下水桶。她面孔黄黑,身材粗壮,一身衣服穿得干干净净,笑起来非常爽朗,问:“客人从哪里来呀?”

      白明起答:“从城里来。”

      “噢!”女子很高兴,道:“你见过我男人吗?他也在城里呀。”

      白明起笑道:“城里那么多人,我可不知道见没见过。”

      女子摇头道:“见过见过,你一定见过!他在城里修城墙,就算没见过他,你也一定见过他修的城墙!听说修过墙的人可以把名字刻在城砖上呢。客人回城去找一找好不啦?”

      她说的每句话,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又软又热情。白明起就问:“他叫什么名字啊?”

      女子答:“姓韩啦!叫韩勇。”

      白明起笑起来,说:“我还真的见过。他是管役事的董首,瘦瘦黑黑的,是不是?”

      女子说:“是的呀是的呀!你回去要是见到他,就帮我传句话行不行呀?我姓牛,叫铃铛,你告诉韩勇铃铛叫他好好干活早点回家啊!”

      白明起说:“好!”

      他们正说着话,刚才聚在一起玩的小孩子突然见到了铃铛,呼啦啦一起跑了上来,吵闹着要糖。铃铛就在桶里舀水洗净了手,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麦芽糖来,一个小孩子分了一块。

      孩子们得了糖,抢着抬水桶要送铃铛回家。铃铛把剩下的糖塞到了白明起手里,抿嘴一笑,指着前方的圆楼说:“我家住恒顺楼,客人有空去喝杯茶!”

      白明起笑道:“等得了闲,我一定去。”

      他目送小孩子们簇拥着铃铛走远,有个小姑娘带了头,孩子们突然大声唱起了童谣:“铃铛铃铛!撒糖撒糖!三江并两道,宝喜崔之常!”

      前两句不过是普通儿歌,后两句完全不知所云。小孩子胡编乱造,随便听到什么话说得朗朗上口,就拿来掐头去尾唱成童谣,是儿歌里凑韵脚常用的方法。

      白明起开始并没有在意。直到几个小孩子合声又唱了几遍,他听清“宝喜崔之常”这几个字,心中陡然巨震,惊得差点跳起来。他来不及思考,急奔了两步,抓住一个小姑娘问:“你们唱的什么?”

      小姑娘被陌生人抓着,有点害怕,怯怯的说:“铃铛。”

      白明起满心混乱,尽量把声音放和蔼,问:“谁教你们的?”

      小姑娘脸上显出了茫然的神色。

      铃铛见事情不对劲,带着几个孩子走过来问:“怎么啦?”

      白明起扬起声音又问了一遍:“这首歌谁教你们唱的?”

      孩子们面面相觑,没有人答得上来。

      铃铛扑哧一笑,摆摆手说:“小孩子家家,都是胡说八道,哪有人教?谁给糖就唱谁,是不啦?”

      白明起急问:“还有吗?还会唱什么?”

      大点的男孩子小声说:“赵景是乌龟……”

      他刚说了一半,就被铃铛狠狠拍了下脑袋:“胡闹!不准骂赵大哥!”

      白明起见小孩子问不出来什么,就问铃铛:“每次给糖就这样唱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给糖的?”

      铃铛莫名其妙,说:“新嫁娘都要围着唱的啦!小孩子馋嘴要糖吃,有什么打紧?”

      说完模仿孩子的调子唱了两句:“新娘新娘,撒糖撒糖。多子又多福,喜气冲满堂!”

      她把童谣唱完,自己也明白了,说:“哎?什么时候把后两句改了?我去年嫁过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唱的呀!三,三姜两瓣是什么?两瓣蒜吗?”

      小孩子们哈哈哈哈的笑起来,又一起唱道:“铃铛铃铛!撒糖撒糖!三姜两瓣蒜!宝喜崔之常!”

      铃铛连忙追过去骂:“闭嘴闭嘴!不准瞎唱!叫客人笑话!”

      白明起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紧紧皱起眉头。

      他觉得无比的困惑。

      像韩家堡这种封闭了几百年的庄子,族里有点不同寻常的规矩,或者隐瞒了些不能叫外人知道的秘密,实在太正常不过。他一进堡,虽然见到了种种不合常理的地方,却也没放在心上。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韩家堡听到如此隐秘的事情!

      宝喜崔之常,是指两个人。锦王府的大总管宝喜,和皇城商会的崔之常崔总商。

      如果没有前一句,他光听着童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两个人身上去!

      三江两道,指的是商路。三江,是琉河的三条支流。两道,是璃江的南北两岸。一共五条路,几乎连通了九邦所有城池。

      商人得利,靠的就是将货物运送到不同地方,从中赚取差价。小商人不过在几个城之间贩卖,走走官道即可;大商家全国调货,从南到北,从东往西,道路崎岖,路途遥远,想要平安稳妥,就得专门开辟商路。

      开一条商路并不是简单的事情。遇水架桥,逢山铺路,往往耗时几十年,银钱花费无数,才能勉强供人走货。这种商路基本都是势力深厚的大世家主持疏通,一旦开辟,就牢牢垄断,轻易不对外开放。

      这也是商人想要做大,就必须进商会的原因。

      每年商会都派人出面,出钱和各世家“借路”。只有进商会交过引钱的商人,才可以走商路运货。只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世家之间彼此忌惮,拿了一条商路的路引,往往就拿不到其他。即使那些出身世家,手面通天八面玲珑的大商人,也绝对不可能同时拿到五条商路的路引。

      除了一个人!

      整个琉璃朝,只有一个人的钤印,可以畅通无阻的在这五条商路上走货!

      弘裕锦亲王。那个“令”字貔貅印,如今就在薄紫身上!

      这是个秘密。不应该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三江的商家,以端氏为首。有时候锦王要走三江商路,用私印太打眼,就用宝喜的纹章代替。

      而皇城商会的崔之常,几年前嫁女娶妇,分别和南北两道联姻,一举打通了漓江商路。

      南北两道和端氏之间一直暗潮汹涌,纷争不断,表面上看,这几大世家互相牵制,井水不犯河水,没人知道崔之常,实际是锦王的暗线!

      当年宝喜一段善缘,结识了来皇城走商的崔之常,帮他在皇城站稳了脚跟。崔之常发达后,也暗中表示了投靠的意思。只是皇帝本来就在忌惮端氏势大,若再搭上崔之常,未免招人猜疑。因此锦王一直隐而不发,那个“令”字印,也从没在两道商路用过。

      锦王和崔之常,明里暗里都没有任何来往!正是因为足够隐蔽,白明起才胸有成竹,打算神不知鬼不觉的走这条路贩盐!三江并两道,宝喜崔之常,现在几个小孩子一句话就把这段隐秘的关系给点出来了,还在韩家堡里到处传唱,叫他怎么能不惊疑?

      连皇帝都察觉不出蛛丝马迹的暗线,为什么会在千里之外的韩家堡被到处传唱?是有心人刻意宣扬,还是无意泄露?这里如此封闭,童谣根本就传不到外头去,宣扬出来有什么用?这种事情就算查出来,对韩家堡也没有任何意义啊!

      白明起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平生第一次,他觉得自己好像身在一团迷雾中,处处和他相关,又处处琢磨不透。

      白明起郁闷极了,抓了一把铃铛给的麦芽糖塞嘴里,嚼得嘎嘣嘎嘣响。

      他在外面呆了半天,见那帮小孩子互相追逐打闹,唱着各种各样的歌谣,那首撒糖歌才一会儿就又改了词,三姜两瓣蒜的唱了起来。他绕到马厩后面,早晨和他一起出来的马车已经到了,马夫刚卸了笼头,将两匹骟马栓在外面喝水。

      白明起刚要离开,突然听见一个声音说:“妞妞,你怎么搞的,把脚弄这么脏。”

      白明起怔了一下,偱声往马厩里看去。

      马厩子里只有一匹他骑的黑贡马,还是早些时候从草原上带过来的。这种马高大魁梧,鬃毛长,脚掌宽,跑起来非常威风。一起跟车过来的周顺正蹲在马侧,探头去看马肚子。白明起早晨走得匆忙,随手叫上了周顺帮他押车。马车晚到了一个时辰,看样子周顺还没来得及进屋,就先来马厩看马。

      白明起不由笑了笑。他记得这匹马也有个“雷”,“风”之类威风的名字,想不到私底下被人叫妞妞。这匹马脾气暴躁,动不动就撅蹄子发疯,马夫们都不喜欢它。白明起刚想让周顺退后一点,突然见他伸手费力把黑贡马的后蹄搬了起来。

      马的视野看不到后方,毫无预兆的在后面搬马蹄,很容易让马惊慌失措。白明起微微一惊,出声喝止已经来不及,只见黑贡马身上的毛皮猛地一抖,前蹄不安的踏了几步。它似乎和周顺很熟,犹豫了一会儿,乖乖的把后蹄抬了起来。

      周顺把马蹄搭在腿上,用小刀为黑马清理脚掌间的淤泥。清理干净后,又用衣襟把蹄壁擦得油黑光亮。

      他弄好了后蹄,又挪到前面来搬前掌,嘟嘟囔囔的说:“这个脚里面怎么卡了这么多石头?不是叫你匀着劲跑吗?不要急一阵子松一阵子的,骑的人难受,你自己也跑得累。”

      他蹲在马脖子下,根本就没看见有人在外面,像哄小孩一样低声说:“你说你可怎么办呢。性子这么犟,也没人喜欢。好不容易出来一回,自己又不小心。你要是伤了蹄子,以后可真没人管你了。”

      “你得学着看人眼色。叫你走你就走,叫你停你就停,这样才能少吃苦头。你不过是匹马,打几下就打了,你还能说啥。你要是老实听话,说不定下回还能叫你出来。你看外头多好玩,又山又有河。”

      “以前在府里时二柱哥说河都是绕着山走的,我还不信,原来是真的。我想二柱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着他。他喜欢马,肯定也喜欢你。我还没见过哪匹马有你这么好看呢。”

      他在那里东拉西扯的絮絮叨叨,大黑马好像能听懂似的,偏头听着,不停耸动巨大的鼻孔。白明起看了一会儿,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他回房只歇了一柱香时间,韩城双和赵景就带着人过来了。他们商定了价钱和种粮的分成,就准备和马夫一起,赶着大车去粮仓搬粮。白明起进屋换衣服,一进门,就见周顺已经把衣物行李都整理好了,正在铺床。

      白明起披上件衣服就要走,临走和周顺说:“我晚点回来,不用等我。茶水点心你自己弄。”

      周顺利落的答应了一声,边把床铺上的被子抱了下来。

      他们住的屋子里外两进,冬天寒冷,晚上人都睡在里间。乡下不分什么尊卑贵贱,也没有侍者在外屋上夜的讲究,见白明起一行来了两个人,就在里间暖榻上给准备了两床床褥。周顺拿下来一套被子,打算铺在床边长凳上。

      白明起一时没有想起来,见周顺把被褥都翻开了,便问:“你睡这么早?”

      周顺忙道:“不敢,小的等大人回来再睡。”

      白明起明白过来,皱眉道:“胡闹什么?这么冷的天睡凳子上,你找死?”

      周顺手足无措,小声说:“哪,哪能和大人睡一起,大人要嫌吵,小的就睡外屋去。”

      白明起把被褥扔回暖炕上,叹了口气,索性坐在床上,道:“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怕我啥?成天见着我就跟耗子见了猫一样,你看谁像你这样?”

      周顺慌了,期期艾艾的说:“哪,哪有。”

      白明起怒道:“还说没有?就现在,你敢看着我吗?”

      他伸手拽着周顺的脖领子,硬把他拉过来,掰着脸说:“你给我说个明白,你到底怕我什么?”

      周顺吓出了一头一脑的汗,他第一次离白明起这么近,手脚都没个摆处。对方的手搭在脸上,触碰到的地方像火烧一样灼热。周顺自惭形秽,恨不得就地挖个洞藏起来。他在白明起手底下缩成一团,战战兢兢的说:“没怕,真,真的。就,就是小的污秽,怕脏了大人眼睛。”

      白明起呆了呆,一时间无言以对。他见周顺诚惶诚恐,看都不敢看自己,一阵恨铁不成钢的怒火涌上心头,忍不住抓着他大吼:“你就是太闲,知道吗!就是太闲才会净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有琢磨别人怎么想的功夫,为什么不能干点有用的?你这叫矫情,懂吗!就是闲出来的毛病!你,你——”

      他“你”了半天,指着外面怒道:“你跟我走,给我干活去!”

      他青着脸把周顺拽出屋,一路拉着他到后山粮仓。韩城双赵景等人已经到了,正带人往车上搬粮。白明起把周顺往前一推,道:“去!看人家干啥你就去给搭把手!”

      周顺被白明起推得一个趔趄,进了粮仓。他一阵茫然,见大家都在搬粮,就抓着粮袋子也跟着搬。那一袋子玉米足有二百来斤,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也不过抬起一半。正闭着眼睛咬牙往起扛,突然手下一轻。

      白明起抬起了粮袋子的另外一头,瞅着他叹了口气说:“你跟我一起抬。”

      白明起承担了粮袋大部分重量,叫周顺在后面抬一个角。他手下一松,周顺就被压得矮了下去。白明起气笑了,说:“你看看你!半大小子哪个像你这么弱的!你得多吃饭多干活!”

      白明起陪周顺抬了几袋粮,等都熟悉了,就叫他去给别人帮忙,自己去找韩城双。

      白明起一走,周顺就没事可干了。他在一旁看众人往来穿梭往车上抬粮,想去帮忙,却又跟不上人家的脚步。他呆呆的站了一会儿,没有人理他,只好去拽了个粮袋吭哧吭哧往粮仓外挪。

      好不容易挪了个粮袋出去,却又抬不到大车上。拿着账本计数的人实在看不下去了,把他叫过来问:“喂,你认字不?”

      周顺怯怯的说:“不,不认得。”

      “那会查数吗?”

      “会,会一点。”

      管计数的人一听,就把账簿和笔扔到了他怀里说:“会查数就好!你来记账!等你搬粮得搬到明年去!”

      周顺慌了,抓着笔说:“我,我不会啊!”

      管计数的人不耐烦了,指着账簿说:“有什么不会!一二三四你总会写吧!就照着我的写!”

      那人说完就走,周顺还要追过去问,搬粮的人已到,见周顺拿着纸笔,就催促他赶紧过称计数。周顺战战兢兢,五指一起握着笔,听人家说个数字,就在上面划一笔。胡乱记了半天才摸出点门道。过了一会儿,管计数的人搬粮过来,看了看周顺记的东西,赞道:“不错嘛。记得挺好!”

      “真的吗?”周顺忙问:“这么记就可以吗?”

      管计数的人懒得理他,摆了摆手就走了。

      他们一直忙到天擦黑,妇孺们摆了满院子桌凳,开始张罗饭菜。

      白明起和赵景韩城双下到地垄里看田,等他们回来,众人已经吃完饭散了。他们就在屋里炕席上摆了个小桌,随便热了点饭菜下酒。

      韩城双开了酒坛的封泥,先拿着叫白明起闻了一闻,笑道:“猜猜这是什么酒?”

      白明起闭着眼睛瞎猜:“女儿红!”

      赵景啃着鸡腿,忍不住哈哈哈哈笑起来,道:“想得美!谁家大姑娘的女儿红给你喝?喝坛酒,就得娶个媳妇,你喝得起?”

      韩城双也笑了起来,道:“这是苞谷酒,新蒸的。还甜着呢。”

      他给白明起倒满了酒,见赵景也把酒碗递了过来,犹豫了一下说:“赵大哥这不好吧,你身上还有伤呢。”

      赵景敲着碗说:“哎呀怕什么,满上满上!”

      白明起问:“什么伤?”

      赵景满不在乎,在胸口比划了下说:“这点伤算什么?没死就能喝!快满上满上!”

      韩城双无奈,浅浅的给赵景倒了小半碗。

      酒过三巡,几个人都有些上头,话也多了起来。赵景独霸了个酒坛子,搂着喝了一口,问:“城里管骑兵的校尉,你熟不熟?”

      白明起说:“端校尉吗?也不算太熟吧,见过两回。”

      赵景问:“那个人——唉。他到万围城也有一段时间了,底下人服不服?我听说他新找了个大营统领,干得怎么样?”

      白明起说:“薄统领执应八方,风骨凛然,底下万军敬服,自然干得好!”

      赵景摇摇头,大着舌头说:“胡扯!我跟你讲,在姓端的手下,就没人能干好!”

      白明起说:“薄统领就干得好!你去看看万围城的军纪,整个北疆都是数一数二的!”

      赵景拍桌子说:“军纪再好也没用!人得有能力!光拿捏属下算什么威风?他要真有本事,把端威教训了,我才算他厉害!”

      白明起怒道:“拿捏属下怎么就不算威风?你去看看端威拢得住属下吗!要不是薄统领,军营现在就是一锅粥!一万个端威也顶不上薄统领!”

      赵景一听白明起说端威不行,也生气了,大吼:“端威再不济,人家也是个校尉!你那薄统领再厉害,也得看着他眼色!”

      白明起说:“搞搞清楚!谁看谁眼色!整个北疆,他端威上哪里找薄统领这样的人去!就端威那个样,军营里谁服他?薄统领要是不干了,端威就得干瞪眼!”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话顶话说得火药味越来越浓。韩城双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两个稳重的成年人,喝了点酒居然能像三岁小孩子一样为了不相干的事喋喋不休的吵了起来。

      他两边劝说,结果吵昏了头的赵景连他也骂进去了。这三人又拍桌子又吵架,最后闹了个不欢而散。

      夜深。等周顺深一脚浅一脚回房时,正是灯火将熄的时候。

      他记完帐,等人都散去后,又和留下的几个人一起收拾,抬上抬下的折腾了一个晚上。好不容易全弄完,他累得精疲力竭,胳膊都抬不起来了,只想找地方睡觉。

      他觉得自己像飘在云端,走路像踩在棉花上。好不容易扶墙进了屋,见白明起正盘膝坐床上看账簿。

      白明起见他摇摇晃晃的进来,就扬了扬账簿问:“这是你记的?写得挺清楚嘛。”

      那声音像飘在天边,听起来非常遥远。周顺恍恍惚惚的“嗯”了一声,眼前只看得到温暖的床铺。

      他直接扑到床上,衣服都没力气脱。朦胧间只听白明起笑了一声,说:“你不是不敢和我睡吗?毛病呢?”

      迟钝的脑袋已经想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头还没挨着枕头,周顺就睡着了。

      白明起熄了灯,也跟着睡下。

      一夜安眠。

      感觉好像只闭了一下眼,天就亮了。

      周顺一个激灵,猛地坐了起来 ,摸索着要起身。

      白明起被他吵醒了,闭着眼睛问:“起这么早干什么?”

      周顺慌慌张张的说:“不行,我得先去,不然等会人来了找不到我。”

      白明起翻了个身不再理他。

      周顺见白明起的被子滑落,露了大半个肩膀,就毛手毛脚的给他盖好,火烧屁股似的跑了。

      白明起直睡到天光大亮才起来。

      他先找了韩城双把各项事宜敲定,又看了韩家堡给镜湖山预留的田地。忙到过午,各项事毕,马夫们装了两大车粮准备回城。白明起又查了一遍,见周顺正和韩家堡管计数的人对帐,就过去看了看。

      周顺一见白明起过来,心中顿时一阵狂跳。他昨晚累糊涂了,竟然跟白大人睡了一宿,早晨忙起来忘了这茬事,现在突然想起来,只觉得羞惭无地。

      白明起见他缩手缩脚,抬手就狠狠照着后脑勺拍了一下,骂道 :“臭毛病又来了!”

      周顺被他打懵了,捂着脑袋直眨眼睛。

      白明起见他可怜巴巴的,不由叹了一口气,揉了揉他脑袋说:“行了啊,你就是想太多知道吗?等我回去请个教书先生来,你和小宝一起学认字吧。”

      周顺半张着嘴,想说点什么,又诚惶诚恐的咽了下去。

      白明起一看就知道周顺要说“我不配”,顿时一阵气急攻心。他把怒火压了又压,好不容易才克制了揍人的冲动,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扔周顺手里,粗暴的说:“这个给你!你押车回去,路上勤看着点,丢了粮我就找你!”

      周顺的肩膀立时重了几分,连忙点头答应。

      直到白明起走远,他才小心翼翼的掂了掂纸包。纸包外面用细绳缠了几道,份量不重。他怕弄坏了里面的东西,战战兢兢的费了好半天才打开纸包,里面居然是几块麦芽糖。

      周顺看着这几块糖呆住了。

      他还以为是押粮要花的银钱,或者运粮的账目……之类的。

      管计数的人在旁边探头看了看说:“刚才那个,是你哥吧?我见他揍你了。别记恨啊,他这是顾念你。你看还给你糖呢。”

      说完从周顺手中拈了块糖就要往嘴里塞。

      周顺急道:“别碰!”扑身就去掏那人的嘴。

      那人连忙把糖举得高高的,笑嘻嘻的说:“你抓不着!你抓不着!”

      周顺连撕带打,怎么也够不到那人手里的糖,气得浑身直颤。他力气小,那人一抬手就把他拦下,拿着糖慢慢在他眼前晃了一晃,笑眯眯的塞进口中。

      周顺眼睁睁的看着那人吃了糖,胸膛一阵热血激荡,眼眶立刻红了。

      那人见周顺真生气了,顿时慌了 ,说:“哎,你别哭啊!我和你闹着玩那!你想要吃糖,我再给你拿去!”

      周顺抿着唇,狠狠挥开那人的手,头也不回的上了马车。

      他紧攥手心里那几块糖,使力大到浑身颤抖。他把自己缩得小小的躲在马车的角落里,狠狠咬着拳头。

      直到车身一阵动荡,马车缓缓离开了韩家堡,他的眼泪才流下来。

      他一边无声的哭,一边把剩下的糖塞进嘴里。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委屈,这样伤心,这样生气,泪水流进嘴里,和麦芽糖混在一起,又苦又甜蜜。他呜呜呜的哭了一会儿,自言自语说:“不能哭了,我还得押粮。”

      他含着眼泪,咂了咂嘴,麦芽糖已经融化了,他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马车带着他慢慢走出山谷,两侧都是金黄的田野。

      他一边擦眼泪,一边撩开车帘,探头盯着前面两辆马车上摞得高高的粮食。

      这是周顺平生第一次接到像样的差事,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得到别人的重视。

      那块被人抢走的麦芽糖,成了周顺毕生的执念。

      “曾经有位很重要很重要的人,给了我非常珍贵的礼物。”

      “我发誓要用生命捍卫那个人给我的一切。再不允许自己软弱,也绝不允许别人抢走……我的礼物。”

      马车慢慢消失在原野的尽头。

      在遥远的山脚下,那里滚满了河。积雪在水上封冻,闪耀着明亮的雪光。

      白明起在半山腰上站了一会儿,等马车看不见了才缓缓收回视线。他回了房,见韩城双和赵景正在外面。赵景牵着马,裹着素色大氅,腰间还佩着短刀,也是一副要远行的架势,正和韩城双争论着什么。

      韩城双见了白明起,忙招手喊:“白千总!”

      白明起便走过去,和赵景对视了一眼,两人齐齐哼了一声,各自别过头去。

      韩城双见这两个人还在计较,有点好笑,道:“白千总,有件事情要劳烦你。赵大哥要进城呆几天,请你看顾一下。”

      白明起还未说话,赵景已经别扭起来,说:“我不用人看顾!”

      他牵着马要走,被韩城双一把扯住了马缰绳,动弹不得。

      韩城双一手拉着马,低声对白明起道:“白千总,赵大哥身上有伤,现在还虚着。他在城里打个转就回,就请暂住在镜湖山,要是旧伤复发,麻烦你照应一下。”

      白明起点头答应,那边赵景已经抢过缰绳来,一溜烟跑了。

      白明起便也告辞离开韩家堡。他的大黑马爆发力十足,没一会儿就追上了赵景。还没等说上句话,赵景狠给了马屁股几鞭子,又跑远了。

      他们两人你追我赶,谁都不服输。等上了官道两人就跑岔了,再也看不到对方。

      白明起的马快,先一步到了万围城,就在城外林子里歇马等赵景。

      左等右等不见人来,足足等了一个时辰,才见赵景骑马慢腾腾的过来。

      白明起上前几步,问:“怎么走了这么久?”

      赵景阴着脸反问:“我让你等了?”

      白明起被他顶得说不出话来,心中默念了一万遍不计较,起身上了马,好言好语的说:“走吧,今晚你先在镜湖山歇脚,明天你想去哪就去哪,我不管。”

      他先走了几步,见赵景没有跟上来,就回头问:“喂!你走不走!”

      赵景一脸的纠结,不断的把腰刀拔出来,又推回去,来来回回的摩擦着刀鞘,说:“等会,叫我想想。”

      那金属摩擦的尖利声音叫白明起无比烦躁,他一回手就扯了赵景的马缰绳,说:“到了镜湖山再慢慢想吧。”

      他刚要拉缰绳,赵景突地伸手过来抢夺。白明起回身格挡,两人就此在马上交了几回手。

      赵景暴躁起来,扣了白明起的手腕猛地一挥,说:“你先走!”

      他出手颇重,忘了自己腰间短刀已出鞘。白明起被他带得一偏,手臂就此在刀锋上碾了过去,划了道长长的口子。鲜血立时涌了出来。

      白明起连忙抽回手,脸色大变,说:“你……你……”

      手臂上一阵剧痛。白明起只觉得身上的力气一瞬间就尽数泻了出去。他勉力支撑着,咬牙切齿的说:“你这个王八蛋!我见血了!”

      赵景本来有些歉意,此时见白明起小题大作,脸上一时下不来,冷冷道:“几滴血算什么?我又不是故意——”

      他话还没说完,白明起已经重重摔下马来。

      赵景连忙去扶他,只见鲜血不断涌出,已经浸透了白明起的衣袖。

      浅浅一道伤口,本不应该流这么多血的。赵景慌了手脚,连忙拉着白明起袖子要看伤口,急道:“怎么回事!怎么出了这么多血?”

      白明起眼前一片昏黑,手臂上像一团毒火在灼烧,疼得他满身冷汗。他一把挥开了赵景,道:“衣服……把你的衣服给我!”

      赵景连忙把身上大氅脱下来,为白明起裹住了手臂。他知道有种人胎里带病,一点小伤口就会流血不止,会一直慢慢渗血到死。可是看白明起平日言谈举止,根本就不像个有病的样子啊!

      赵景彻底慌了神,俯身要把白明起抱起来,说:“我……我先带你回去!咱们进城找大夫!”

      白明起简直快恨死他,挥开赵景的手说:“滚!别碰我!”

      他剧烈的喘息着,知道自己支撑不了多长时间,指着万围城的方向勉强道:“你……你进城,去找薄统领来!他正巡城,离这里不远!”

      赵景急道:“还找什么人!我先带你找大夫!”

      白明起疼得快疯了,使出了浑身的力气怒吼:“滚!去给我找薄紫!”

      赵景束手无策,连忙答应着,骑马飞奔而去。

      白明起靠在树上,拿衣服紧紧按着伤口。他狠狠咬着牙,在一次又一次的晕眩中竭力保持清醒。他一直非常小心,注意不让自己受伤,哪想到会有人如此莽撞!白明起一阵疼痛,一阵虚弱,恨得只想杀了赵景。

      等了不到一刻钟,就听见一阵脚步纷乱。白明起勉强抬头,只见薄紫纵马入林,见了他就在马背上借力一跃,飞扑了过来。

      他刚靠近就看见白明起一身的血,登时吓得肝胆俱裂,叫了一声“主人”就再也发不出声音,只是扑过来隔着衣服乱摸。

      白明起连忙把手臂上的伤口亮给他看:“没事,没事,一道小伤,划得不深。”

      薄紫见伤口确实不严重才勉强镇定下来,捧着白明起胳膊说:“怎,怎么弄的?”

      白明起没有回答。他紧绷着的心神一松,脑袋顿时晕沉,靠在薄紫怀里昏了过去。

      薄紫连忙用衣服把白明起裹好抱上马,一路直奔镜湖山。

      他把白明起抱回房间,又拿药清洗包扎伤口,处理沾满血迹的衣物。等全都弄利索了,天色已经黑下来。

      薄紫坐在床边,把被子给白明起盖好,怔怔的看了白明起一会儿。

      他怕伤口在被子里闷到,就把白明起的手臂拉到外面。过一会又疑心是不是包扎得太紧,用指尖勾着把绷带松了松。

      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次,薄紫盯着白明起的手臂,只觉得无助。

      他下意识的去摸护腕里藏的匕首。

      冰凉的锋刃让他心里定了定。他担心伤到白明起,干脆把匕首卸了下来,放到一边。

      白明起的手臂搭在被子外面,一摸冰凉。薄紫就慢慢凑近,紧贴上去。

      刚躺下去,主人的味道就将他裹了起来。薄紫被那种感觉激得一阵颤栗,突然之间激情澎湃,难以抑制。那是一种逼迫,一种不能细想的心跳如鼓,一种让他呼吸都断掉的渴盼和走投无路。他在黑暗中大睁眼睛,咬着白明起的头发,艰难的忍下了那一阵不断翻腾上来的,歇斯底里的思念和痛苦。

      他实在太难过,吐了嘴里的头发,又去闻白明起的手指。

      他在静默中苦苦挣扎,浑身战抖。他想要一个拥抱,无论如何都想要主人抱抱他。他只想要抱一下,只要一下,就足可以让他继续忍耐,一直保持安静。

      可是没有。

      近在咫尺,却让他不敢碰。

      他怕主人醒转,再让他回到府衙那个冰冷的黑屋子里去。

      所以他小心翼翼,一刻一刻拖延。他可以假装,已经得到了一个拥抱,因为这味道足够熟悉,将他狭裹其中,比一切都温暖。

      他听见耳畔的呼吸渐渐变浅变长,知道主人快要醒过来了。

      他不知不觉就屏住了气息。

      【久重锦 ·第五章:不敢越雷池·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第五章(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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