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重锦》七茭白

2、第一章（2）

　　皇城。锦王府。

　　宝喜带着王太医，从一条羊肠小道上穿过亭台楼阁，直往后面寝殿来。

　　王太医心里有些哆嗦。他跟这位锦王从来没打过交道。皇子皇孙身份尊贵，就算封王袭爵开牙建府，宫里也自有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专门服侍。负责锦王府的，一直都是精细稳当的孙太医。只是今天不知怎么搞的，孙太医临出门却崴了脚，换了他来。他心里有几分说不上的惶恐忐忑，跟着宝喜眼观鼻鼻观心，多余的话一字不说一眼不敢乱看。

　　刚过了中庭穿过月亮门，斜刺里突然冲出来个人，慌里慌张的，直撞到王太医身上。宝喜忙挡到王太医身前，低声喝道：“大胆！”

　　此人原是外院书房服侍的小厮，听见这一声厉喝忙住了脚步，抬头见是宝喜，像见了救星：“宝公公！”他堆上了满脸的笑，躬身行了个礼，又见身旁王太医一身宫里打扮，忙不迭的又行了个礼。

　　宝喜皱起了眉头，低声呵斥：“乱跑什么！这里岂是你乱闯的地方！”

　　小厮上前一步，双手先递上个拜帖来：“公公有所不知，小的正是办了差事急着给王爷回话去，今个儿大早奉王爷的命，小的给镇国公府下了拜帖，您说蹊跷不，镇国公府上门房换了人，竟然不识得咱们锦王府的拜帖，将我胡乱赶了出来，帖子也不收。”

　　宝喜接过拜帖，见他鬓发凌乱，衣服也不成样子，确实是个狼狈的模样，不由疑惑道：“有这等事？”想了想，将拜帖收入怀中，道：“此事我知道了，自然挑个合适时候慢慢回给王爷，你下去吧。”

　　小厮松了口气，行礼退了下去。宝喜转过脸来对王太医笑道：“太医，府上奴才行事莽撞，是咱家教导不好，见笑了！”

　　王太医听了小厮的话正自心中剧震，手上抖着，却控制脸上不露出分毫，只躬身道：“宝公公客气，还请前头带路。” 声音干涩无比。

　　宝喜没看出什么异样来，转身带着王太医往寝殿去。王太医却已惊得魂飞天外，一路浑浑噩噩跟着宝喜，心里连声叫苦：“这是要变天啊！”

　　宫里当太医能做到院判，哪个不是圆滑乖觉？王太医立刻就觉出了苗头不对，可恨那孙太医一定早探出了风向，把这烫手山芋推进自己怀里，自己实在糊涂，竟然就这么一脚踏了进去！他来请诊倒不要紧，怕的是被顺势牵连上！

　　镇国公景奉大人……倒是对锦王有几分情谊，居然不露声色的给锦王爷透了气。可惜俏媚眼做给了瞎子看！王太医悄悄瞥了无知无觉的宝喜一眼，不由心里默默叹了一声。

　　宝喜带王太医走过了湖心桥，便到了锦王的寝殿。他先不忙着进去，在殿门口整整袖口衣领，恭恭敬敬在门外道：“王爷，太医院的王太医来了。”

　　听得里面立时道：“进来吧。”

　　王太医不敢怠慢，接了身后徒弟递过来的药箱亲自提了，躬身跟宝喜进了寝殿。重重的纱幔已经尽数撩开，几扇透窗都大开着通风，他影影绰绰的望见一个红衣的身影，忙跪下行了大礼。

　　只听得一个带点稚嫩的少年声音淡淡道：“有劳了。大人贵姓？”一边又吩咐宝喜：“快扶大人起来坐下。”

　　王太医在宝喜的扶持下沾着脚凳边坐了，听锦王问他名姓，又垂手站起来，趁隙瞥了眼锦王爷，但见上位的少年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着，黑发半遮了额头，明明是一副阴柔妖丽的面容，却带了隐隐的凌厉。王太医不敢多看，小心翼翼通了名姓。锦王便不再说话，示意他过来问诊。

　　宝喜这头，已经令人支开桌椅，沏上热茶备好纸墨。他见诸事准备妥当，又见王太医正自把脉沉吟，知道一时用不上自己，便无声无息的退了出去，悄悄合上殿门。

　　待一脚踏出外殿殿门，宝喜才觉得心里松了松。他高高的站在台阶上，见来福候在那里，便冲他招招手。

　　来福忙一溜小跑凑了过来，在台阶下先施了个礼，抬起头来笑嘻嘻问：“宝公公安好？”

　　宝喜没有说话。他把手笼在袖子里，居高临下将来福打量半天。直到来福被看得不安了，才扔了块令牌下来，慢慢说：“来福，你去找崔总商传个话。别空着手去，到库房把我之前备的礼带上。”

　　来福一呆，惊疑不定迈前了一步，抬头看着宝喜：“公公？”

　　宝喜缓缓点头。

　　来福陡地震动，双膝一软就跪在地上。他咬紧了牙关说不出话来，只是狠狠磕头。

　　宝喜沉默着，把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又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低声道：“快去吧。早去……早回。”

　　来福咬咬牙，站起来深深看了宝喜一眼，转身跑了。

　　宝喜高高的站在寝殿台阶上。他常年惯于弯腰低头的身体就算好好的站着也显出几分谄媚的奴才气。他目送着来福，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湖心桥尽头才移开目光，看向锦王府一重一重的亭台楼阁。此时正是早春的下午，琉璃朝皇都一片一片的紫阳花开。锦王府的房顶上落满淡紫色的花瓣，在阳光下斑驳翻卷。

　　与此同时，寝殿里的白明起心情也不算太好。

　　他送走了惊疑不定的太医，又吩咐下人按照太医给的方子熬药，自己做在床边看着薄紫出神。

　　那位王太医，自打进了寝殿就在不停的发抖，这满王府里的下人，就没一个敢正眼看他的。就连和锦王还算亲厚的太监宝喜，也是夹着尾巴能溜就溜。他莫名其妙占用了锦王的这个身体，岂不是要把锦王以前那些烂摊子事都继承过来？那锦王跑到哪里去了呢？

　　现在该怎么办？想到锦王做下的那些蠢事，白明起嘴角一阵抽搐——就在几日前，锦王借用了自己亲叔叔的暗线，对当朝太子完成了一次必败无疑的刺杀。从事前的准备，到事后各方的反应来看，这次谋反都是皇帝等待已久的把柄——就等着抓个罪名弄死他！

　　想到锦王也许会死，说不定自己能自由，他曾经幸灾乐祸，还蛮期待的。

　　可现在他自己成了锦王！

　　白明起默默捂上眼睛。

　　身为皇帝的嫡长子，三岁就封了尊位出宫的弘裕锦亲王，他的日常活动范围，其实是很小很小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王府里，偶尔进皇宫转一圈儿。

　　所以白明起对这个“琉朝”的了解，其实也是非常非常的有限。

　　而且他动不动就神志模糊，稀里糊涂的听不清楚也看不清楚，所以对于锦王身边发生的事情，其实也并不是全都知道。

　　不会要替锦王去死吧！

　　圈禁什么的也很坑啊！

　　白明起把锦王的势力理了一遍，然后绝望的发现，这位锦亲王，手里根本就没有真正信得过能救急的人。

　　他一直用着自己亲叔叔庆王安插在皇城的暗线，这次刺杀太子失败，已经把这点势力暴露出来了，向远在宛翎卫的庆王求助？恐怕消息还没到，他的脑袋已经掉下来了！

　　白明起轻轻叹了口气。

　　太阳渐渐西斜，长长的余晖穿过透窗照进床边，照在迤逦在地的重重锦幔上。白明起趴在薄紫身边，不知不觉也睡着了。春风吹进来一阵清甜香气，那是紫阳花盛放时独有的味道。每到春来，皇城被这层薄紫的香气笼罩，绵延了千年的古老王朝便也在这香气中缓缓舒展开来。

　　突然一阵纷杂的脚步直踏上寝殿前厅。宝喜尖利的声音蓦地撕裂了这黄昏的静谧：“王爷——！！”

　　白明起睡梦中吓得一激灵，与此同时，床上薄紫的眼睛也忽地睁了开来。

　　“王爷——！！！” 寝殿门猛地被推开，宝喜连滚带爬的扑了进来：“陈都尉带人围了王爷府！”

　　白明起抚了抚兀自狂跳的心脏，回头喝道：“乱喊什么！”他见薄紫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便探身将已经放凉的药碗拿了过来，自己先尝了尝，递到了薄紫唇边：“喝药。”

　　薄紫垂下眼睛接过药碗，白明起才站了起来，召宝喜到身边，皱眉问：“怎么回事？”

　　宝喜惊得变了颜色，嘴角肌肉簌簌发抖，他心中惶恐无地，竟然不知不觉拉住了白明起的衣袖：“王爷！是亲军都尉府啊！陈都尉带了右都统，现下已经围了王爷府！”

　　白明起一怔。亲军都尉府，那是皇帝的御林军。皇帝派御林军围了臣子的府邸，那通常意味着……抄家。陈都尉是前几年皇帝亲封的亲军统领，目前正掌着御林军。御林大将军亲自带了手下来围府，这么高的级别，那基本意味着……抄王爷的家。

　　白明起嘴角抽搐了几下，那种坑爹的感觉又涌上心头。

　　正发呆间，两队御林军已经从寝殿两侧的甬道现身。枪戟如林，这两队人马却是静默如山，行动间只听见铁铠簌簌摩擦，自左右缓缓逼了上来。

　　“主人恕属下逾越。”那是冰冷的，强硬如铁的声音。白明起一晃神，已经被薄紫拉到身后，一瞥之间他看到了薄紫的匕首，薄薄的刀身黢黑无华，匕刃上凄冷带着杀气。

　　薄紫已经全力戒备。白明起站在薄紫身后，看到他的腰身开始蓄力，一只手臂舒展向后护着自己，仓促间穿上的衣袍领口还有些凌乱。

　　白明起猛地想起，薄紫向来都是一身黑色劲衣，他好像也有一套甲冑来着；突然又想到，他身上还有伤呢。等御林军连寝殿都围上了，他又想，御林军训练得不错啊，只是不知道上阵怎么样？白明起就这么乱七八糟的缓慢转着念头，忽地四下里齐刷刷的一声，那是铁铠同时敲击在地面的声音。围着寝殿的军士同时单膝下跪，接着，一道低沉的声音在寝殿外响了起来：“亲军都尉，扬威上将军陈朗，拜见王爷。”

　　白明起的手指轻轻搭上薄紫的手腕。他从薄紫身后绕了出来。一迈出殿门，就见到为首的陈都尉，身后跟着左右都统，单膝跪地正行抚胸礼。

　　单膝跪地的抚胸礼，那是琉王朝军队的大礼。陈都尉身为天子亲军统领，见到锦王本不需要行如此大礼。白明起居高临下看着他们，心里一路沉了下去。整个御林军都对自己行了这么大的礼，那意味着他们要做的事情，叫下犯上。
　　“上将军请起。”白明起拢着袖子慢慢说。待都尉和右都统礼毕站起来，他又慢慢问：“不知上将军所为何来？”

　　“王爷恕末将犯上之罪，末将奉陛下密旨，查抄锦王府私产！”

　　“不知查抄所为何物？”

　　陈都尉讶异的瞥了锦王一眼。他自领掌天子亲卫，犯在手下的豪门权贵遇到如此大祸临头，那个不是吓得面如土色，神魂俱丧？可眼前的少年却气定神闲，淡然贞静，好像他们在谈论的，是今年新下来的茶，或者皇城里开得最盛的花。

　　陈都尉眼角扫到了锦王身后紧跟着的锐利身影，心中寒意一阵阵逼了上来。那是锦王的御影卫！他出自武者世家，懂事就开始习武，少年时就得了高阶武者赦封，这么多年来已经少有敌手。可是此时，他却在这位沉默的影卫身上，感到了凌厉的威胁。

　　对方的目光平静，视线一直定在他的咽喉上——这让上将军陈郎升起了一股冲动，恨不得抬手护住自己的脖子。他毫不怀疑，只要锦王一个眼神，或者手指动一动，对方就可以在瞬息间，割破自己的喉咙！

　　那可是无赫殿出来的，拿着玄色赦封的高阶武者！

　　他得了皇帝密旨，连夜赶往亲王府，想到那尊贵无匹高高在上的锦亲王，即将在自己面前低下头来，不由一阵飘飘然的兴奋。可是现在他见到了锦王的影卫，被对方冷淡而平静的打量，发热的头脑才猛地警醒。

　　这可是锦王啊！当今圣上的嫡长子，皇室最纯正的血脉！

　　就算是不得欢心一直被皇帝打压，就算是眼看着处境堪忧，那也是尊贵的锦亲王殿下，动动手指，照样可以杀死自己！

　　陈都尉心中一直鼓着的胆气突然泄了，他喏喏的，从嘴里吐出四个字：“犯上……谋逆。”

　　“犯上谋逆。”白明起慢慢重复了一遍，话音里带了淡淡的笑意。他说话慢慢的，两句话之间留了很长的空档，其实是在争取时间。他正以最快的速度回忆锦王做过的事，可是发现自己还是两眼一抹黑。简直绝望。

　　突然之间，白明起看到了陈都尉身后的右都统，这个人他是见过的！

　　他跟着锦王进宫，见过太子和右都统打招呼。那时候他就看出来，右都统那不安紧张的神态，明显是认识太子的，两个人却都装做不太熟的样子。

　　白明起脑子里一亮，便微微笑了，轻声道：“既然是太子辖下的右都统亲来，那犯上谋逆的罪证自然是少不了的。列位大人请自便吧。”

　　陈都尉一惊，猛地回头看向了右都统。

　　右都统也是大惊，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身为皇帝亲兵大将，皇城里六门防护的带兵总管，私下里却先站了队，就算是投效东宫，那也是谋逆的重罪！

　　说不定还会牵连到太子！

　　此事隐秘至极，无人知察，锦王是怎么知道的？

　　他既然能知道这件事，是不是还知道了别的什么？

　　眨眼之间，右都统已经冷汗淋漓。

　　陈都尉转瞬间就明白了这层利害。自己亲信手下投效了东宫，那和自己投效有什么分别？抄出来的谋逆罪证若是让锦王不满意了，直接捅给皇帝，只怕这军中要有一场大清洗！

　　前几日刺杀太子的事情，皇帝瞒得很死。到最后查到了锦王头上，也不过几个人知道。像今日所谓查抄王府，皇帝也提前嘱咐了不要惊动旁人，悄悄的走一遭，翻出东西就回。他早知道陛下有意动锦王，只想着失势的皇子也翻不出什么大水花，哪想到几句话之间，锦王就把自己牵连了进去？

　　今日查抄，锦王要活罪，太子要死罪。皇帝呢？圣意难测，尊贵的皇室血脉，陛下的嫡长子，母族端氏的最后依仗，到底是要他生，还是要他死？

　　三个人面面相觑，各自面如死灰，容色惨淡，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明起退了一步，微点下头：“这就劳烦列位大人查抄登帐了。”他本已要转身回寝殿，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大人且通融一下，小王今日，尚未用晚膳。”

　　御林军查抄，满府上下人等皆不得行动。此刻锦王府安静得像座空府，所有的人都泥雕木塑般站着，只见王爷贴身伺候的大太监宝喜躬着身抖成一团，颤颤巍巍的去小厨房给锦王拿晚膳去了。

　　仓促间自然也不是多么丰盛的晚膳。

　　白明起吃起了这死后的第一顿饭。在别人眼中，这却是死前的最后一顿饭。白明起被这巧妙的错位弄得心情愉悦，宝喜在一旁为他布菜，他也不多理会。难以置信，他还活着。

　　他在现代，也算得上位高权重的大人物，经历了无数次的暗杀和失败，早已立下遗嘱，培养好继承人，妥善安排了后事。他死得虽然突然，但是毫无遗憾。死后被绑在锦王身上好几年虽然无聊，他依然尽兴了。突然变成锦王活了过来，他只当这是新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