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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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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她记忆的初始,那棵梧桐就在那里。
那真的、真的是一棵很高大的树。
她总喜欢坐在那株梧桐的荫蔽之下,仰望着高高的树冠,如同翡翠雕琢绿色的枝叶由深至浅细细排列,组成一只巨大的筛子,将砂金色的阳光筛成一片斑驳。熏风携卷着树叶和雨后草木的清香自她耳边掠过,被扬起的绿罗裙裙裾瞬间漾成一汪翠色波澜。
那是一种和煦的、让人迷醉的温暖。
这棵梧桐树,自她记忆的初始就一直、一直伫立在那里。树干高大粗壮,枝叶四季常青,抬头向上望,是层层叠叠的绿色,足以隐天蔽日的庞大。
那时她有多大呢?四岁?五岁?还是再大一些?她已经记不清楚的。唯一留在脑海中的,只有一株梧桐,和……
那个小小的孩子。
自她记忆的初始,男孩就坐在梧桐树下,笑眯眯的、柔柔的看着她。
他总穿一身灰色的衣裳,绸缎似的黑发披散下来,眸若点漆,里面洋溢着一贯的无忧无虑。暖风轻抚,扬起他的发,于是他的面容在荫蔽下显得有些模糊,一身淡淡的灰,明明是过分老成的颜色,却仍不损那一派的天真无暇。
“桐桐,哥哥教你编花环好不好?”
仿佛沾染了阳光所有的温暖,他看着她,依旧是笑眯眯的、柔柔的看着她。嘴角浮现出的酒窝浅浅的、小小的,眉眼弯弯仿若月牙。
小指勾起,食指紧接,裙上小小的野花逐渐交织在一起,变成一个完满的圆。他和她一起举起小小的手,将这个圆对着天,对着落日,浅红的花瓣在阳光下显出细密清晰的纹路,透过它,仿佛能将头顶余下的所有炽热都收入囊间。
“哥哥!哥哥!你看!”
她忘乎所以的大叫着,空余出的那只手止不住的挥动。倏地,身后的梧桐树上有一窝不知名的鸟倾巢而出,翅膀拍打间发出“扑棱扑棱”的声响,向远方的地平线飞去。黑白相间的尾羽染上落日的残光。
“飞!它们在飞!哥哥!快看!”
她惊喜的叫喊着,抓着他的手臂,视线追随着那群黑白相间的身影,直到它们完全消失在绀紫的天际中。
他拉着她的手站起身,远处红光似火,烧灼着天际。一步一步踏上青石台阶,耳房中如豆的灯火已经开始在愈加厚重的夜色中弥漫开来。
他揉揉她的发,尚且稚嫩的小手传递出舒适的温度。于是她小小的脸上,小小的唇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
她一直记得那个笑。尽管她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那个笑真的、真的很傻、很傻。
但他是她的哥哥呀!既然他是她的哥哥,这样又有什么不对呢?
他是她的哥哥。
她孪生的血亲哥哥。
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
他们自母亲腹中就亲密无间的人呵。身体中流淌着的血液昭示着他们这一生的密不分离。
我感觉到头顶上的青筋在一下一下跳动着。
左右为难看着自己被百里桐紧紧抓住的双手,我不必回头就可以感受到后面两鬼份的幸灾乐祸看好戏的目光。
祖师爷在上,晚辈不才,这回丢脸算是丢大发了。
想我也是被沈老妈子折腾了这么些年还好好活下来的人杰,居然被人已经在说遗言的小姑娘一只手制得无法动弹!
怪不得沈家后来跑去混江湖了,这官场上的人哟……啧啧啧,手段忒狠,力气忒大,就连这说活忒不清楚!连家里姑娘都被荼毒不轻啊!
于是尽量扯出一个轻柔的笑容,我正视百里桐的眼睛。
“七姑娘,那后来您的兄长……?”
“他……”
话音从口中落在地上,百里桐长长的眼睫忽闪一下,低低的垂了下来。双肩微微颤抖着。
“他……后来……死在一场火灾中。”
轻巧又乖驯的调子,传进耳中却像射入水中的阳光,扭曲着变了形状。
那日的天空灰蒙蒙的。像注了铅一般,沉沉的、沉沉的压在她的心间。久久不能消散。头顶的苍穹已经被烧成炙热的红色,吞吐着的火舌将一切的一切都染成炫目的红色,随着风的方向旋转、舞动、扭曲,很快就将四周连成一片火海。惊恐的叫喊从四面八方汹涌而出,如同决堤之水,一发不可收拾的冲撞进她的耳中。
她看见,看见各式各样的人从她身边飞奔而过,拼命的叫喊着向她身后涌去。他们的表情歇斯底里,他们的面容陌生却又熟悉——就仿佛自出生起就深深铭刻在她的脑海深处的熟悉。可她却丝毫回想不起有关于此半分印记。
在这一片嘈杂纷扰中,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她,那个声音一声高过一声的唤着——
“桐桐!桐桐!”
她的双腿就好像瞬间被抽取所有的支柱,整个人瘫软在地上。人潮依旧从她的身旁涌过,却在经过她身旁时自发的分成两股,涌过她身侧后又自动合并。每个人望向她时,脸上的神色都是如出一辙的,满溢着深深、深深地畏惧。
就好像她是瘟疫。
一个看的见的,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疫。
那个声音依旧在呼唤着,叫喊着,一声高过一声,其间夹杂着疯狂的长笑,沙哑又难听——
“桐桐!桐桐!桐桐!”
“啊——————!”
尖利的惊叫穿透天幕。她愣愣的看着那个赤红色的地狱,恍惚间才迟迟发现那个声音的主人正是自己。
她感觉到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深渊,一个黑暗的、永无尽头的深渊。周围的一切都是灰和白,只剩下眼前一片一片的赤红色。
红色、红色、红色。
灼目又耀眼的红色,一寸、一寸,蚕食了记忆中所有的青碧。
倏然,有一种温暖贴近了她的掌心。少年左耳上血红的朱砂痣在火光的映照下美丽的令人心惊。
绸缎似的黑发披散下来,一身灰衣映入他的眼底。他贴近她的耳畔,似乎轻声呢喃了一句什么,就轻轻放开她颤抖的双肩。提着剑,头也不回的冲进那一片赤红之中……
百里桐轻吟一声,缓缓松开紧握我双腕的手,将那只瘦弱的、指骨如竹节般分明手缩了回去,放在眼底,痴痴、痴痴的看着。仰起脸,冲我笑道:“莫掌柜,你晓得么?那棵梧桐树呀,总不开花,总不开花。”
四季葱茏的千年古树,在她的记忆中没有开过一次花。
那时,她与他坐在那树下,看着远处如豆的灯火,他半开玩笑说,等梧桐树开了花,就给我们家桐桐找个好夫婿、好婆家,让桐桐做世界上最幸福的新嫁娘,敲锣打鼓,风光出嫁。
她不依,撇着嘴,说,不要好婆家,不要当新娘,她只要在哥哥身旁呆一辈子,别的什么都不要。
他笑着骂她憨娃娃,揉揉她的发。她强硬的拽过他的手,将两只手的小指勾在一起,在半空中晃了两晃。一本正经道:“这就算约定好了。桐桐和哥哥一辈子都分不开的。天上的神明都看着的。”
“憨娃娃哟……”
他再喃喃一声,再没说话。那只手的小指却任由她勾着,在半空中摇着、晃着。
在他们身后,那棵四季常青的梧桐树将阳光层层筛下,落了一地青碧的光阴……
“莫掌柜,你看,这手还在,这誓约还在,他怎么就不见了呢?”
百里桐呢喃着。
“你说说,怎么就不见了呢?”
那双黝黑的、透着死气的眼瞳盯着我,一寸不动,像一个无底的深渊,一不留神跌落其中就万劫不复。
左耳的朱砂痣,院中的梧桐树,喜着灰衣的少年……
我感觉到背后一层汗湿,冷冷的汗水顺着发梢划过脸颊。
这个将死的姑娘所说一切的一切,都像极了那场大火
那场几乎将永州左家完全摧毁的、滔天的大火。
听我祖父说,当年那场大火——那场让永州左家小少爷左焱命丧其中的大火,在整个因循司都掀起过一场轩然大波。
我浑身止不住的发颤,强迫自己正视百里桐黝黑的眼眸。
可那场大火距今……
已过了百年!
“莫掌柜!”
谢必安惊慌的叫喊从我耳畔掠过。只见一个畏手畏脚的小小身影缩在门口的黑影里,怯怯地朝这边望来。
那是……地府的鬼差!
我一愣。只听谢必安惊声尖叫道:
“左公子他!左公子他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