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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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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展昭脱去鞋袜,叠齐整了,搁在岸边。清江摇动,晚日浮沉,伸出脚于水中搅了搅,清冽浸入肌骨,仿佛被什么刺着,痒酥酥的,隐隐还有些疼,但又疼得畅快。江面红彤彤的,柔和的光晕中,偶尔折出几道粼光。
狠狠舒展了下身子,顿时觉得浑身上下的骨头都似散了架一般,倒在江边白石头上,河泥味混着些清草的香气从石头缝中溢出,懒懒地抬起手,半遮住满天红霞。
“哥,你瞧那儿躺着个人。”不远处少年一阵叫嚷,脆生生的声音盘旋于山间,虽有些突兀,却也好听,只是惊起几只鸦雀,鸣啼着飞离树梢。
睁开眼,只见江面上荡来一只竹筏,撑筏的人将手中的杆猛地一撑,竹筏已顺着江面滑到展昭跟前。“这位小哥儿打哪儿来啊?”说话的人年纪三旬以内,宽额浓眉,看起来比展昭稍长。在这人烟稀少之地,萍水相逢甚觉亲切,聊上一阵也是寻常的事。
展昭正欲还礼,站起身,细碎的石子磕着脚心,麻麻的,这方见自己还光着脚丫子,顿时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笑了笑,江面的霞光泛上脸庞,映得双颊与眉间些微红晕。“在下展昭,从汴京来。”作了一揖,只是赤着足,总有些不自在。
那人见展昭裤角卷起,露出嫩藕节一般的腿腹,瞧着他低着头,藕丁大的脚趾头在石子上磨了磨,局促得紧。江外水天一色,眼前人面霞光相映,笑着打趣道:“到底是中原的人,就是斯文。你瞧我们哥俩不也没穿鞋么,说着故意伸足往水里一打,水珠儿蹦得老高,在江面上闹腾,似玛瑙粒一般。
展昭不由浅笑,见二人形容似乎有些不像汉人,于是问道:“大哥是哪里人啊?”
“我和哥哥是从广源来……”那少年抢着回答,还未说完,竹筏猛地一晃,左右摆动得厉害,惊得少年站不稳,慌忙跳上岸来,展昭见他身形轻快,暗道原来是个练家子。
“哥你又想淹死我不是?”那少年又惊又怒,口中骂骂咧咧。却见那撑筏人滑到岸边,将绳索用石头压好,笑道:“一时手滑,小弟你也是,若是会水也不必怕成这般。何况上次是教训你这小崽子,谁要淹死你了。”那少年腮帮子依旧鼓鼓的,时不时动动,指不定还在抱怨。
展昭望着这一对哥俩,猛地忆起五年前的陷空岛,展昭有些记不清那日的江水是何等颜色,甚至连陷空岛的景致也巴不得能模糊了去,只是偏生那日白玉堂被蒋平淹得半死的面色至今清晰无比,耳旁似乎又响了一声:“好病夫啊……”
“诶,你没事吧。”适才那撑筏人摇摇展昭,见展昭别过脸,怔怔地摇摇头,又转过身勉强笑笑,眼眸却黯然一合。暗度怕是触着他什么心事,便不再言,只道:“我叫高茹,这是舍弟高虞,年头不好,想去邕州寻些生计。”展昭乃道了声高兄,又唤那少年作高小弟。
“展大哥,你还未吃饭吧?”高虞蹭到展昭身边,见展昭伸手去取包袱,料想里面定然带着干粮,于是按住:“展大哥这就留到下顿吧,今日我们兄弟作东,弄些野味,请展大哥吃个鲜如何?”说着取出包袱中的小锅,冲他大哥挤眉弄眼,眸中透出几分狡黠。
见展昭唇角动了动,似有推辞之色,高茹击掌叫好道:“这主意甚好,展兄你若推辞便是没了口福,正好这江里的鱼滋味最是鲜美,看展兄带着剑,想必是个习武之人,助我去捕几尾鱼回来如何?”
展昭见状点了点头,这几日着实没吃过几餐热食,莫说盛情难却,就自己这五脏庙也想领下这一餐,于是起身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捉鱼的功夫展昭并不生疏,只是方才说话的一会儿功夫,日已落了山头,余下些霞光,不大看得真,正望着瑟瑟的江水思量,忽瞥见高茹在一旁看着他,还眨了眨眼,似有捉挟之意。
展昭也不说话,闭上眼,水声轻柔如丝绢,低吟一般,从河底的石缝间溜过,汩汩作声,静谧的汩汩声中,时而间杂着潺潺之音,添了些许生气,展昭唇角微扬,浅浅一笑,这便是了。于是纵身一跃,剑尖已点到江中,轻轻一挑,一尾鱼闪着淡淡的霞彩,落入江边搭起的垒石之中,剑身一弹,人又跳回岸上,衣不沾水。高茹见他出剑如疾电,收剑似长虹,江面之上只凭一身轻功,便任意来往,似飞燕啄泥,心中暗暗喝彩。
正叫好时,却见展昭身子一倒,暗道定是脚下的石子滑,没站稳。慌忙飞身上前,将他扶住,臂弯间的腰肢柔韧纤长,鼻翼旁一阵暗香萦绕,时有时无。“小心。”沉沉地呼一声,低下头,正对上展昭抬起的眼,远山的晚霞已似淡墨,看不真彼此的神色。朦朦胧胧间,似乎觉得展昭笑了笑,道了声多谢。
展昭站起身,看着石垒里的六尾鱼,笑道:“这足够我们三人吃了。”说着又往垒里加了些水:“落些盐吧,若不去尽土腥味,可不好吃。”
“中原人就是讲究。”虽如是说,高茹却也掏了些盐,倒在水里,又伸手去搅,恰碰着展昭搅水的手,一阵冰滑,展昭缩了缩手,一尾鱼忽从二人手背间穿过,嗖地一溜,两人不禁都笑将起来。
约摸半个时辰,明月将出未出,银河横天,清晰可见,展昭抬起头,江风从鬓旁轻轻拂过,几缕发丝不规矩地动了动,挠得脸上痒痒,正抬手时,一只手已到自己鬓侧,将发捋了捋,别到耳后。“发髻都乱了。”声音极低,似星辰之下的暗流。展昭不惯与人如此亲近,只道这广源蛮州的人情与汉人不同,虽有些不悦,也不多介怀,只淡淡道了句谢。
二人提着鱼回去时,高家小弟已拾了不少柴火,还搭了个架,又摘了些许野油菜,挖了些竹笋。高茹见状欢喜,说展昭捕鱼辛苦,叫他一旁安坐,展昭也乐得轻闲,便歪在石头上养神。明月露了大半个脸,轻烟薄雾系着月色在江面上流动,似女子长袖之舞,时而盘旋,时而舒展。水波滟滟,江月闪动,瞧久了倒似月盘碎在了江里。侧着身,石下淌过一阵一阵的江流声,展昭微合上眼,顿觉有些困倦。
不一会儿,感到有人摇晃,展昭迷糊着撑开眼,高家小弟的脸猛然映入,大过月盘。“展大哥,吃得饭了。”高小弟咧嘴笑道,露出一谡氲难馈U拐衙ψ鹕恚苏陆螅跃跏Ю瘢臣呷阍对兜刈牛种心米庞悖遄约盒Φ溃骸拔壹剐炙孟闾穑槐氵度拧!闭拐盐叛栽椒⑥限纹鹄础?br>
坐起身,却见那三尾熏鱼颜色煞是诱人,小锅里鱼肉切碎,与竹笋、油菜一起炒了,紫中带绿,间着嫩黄的菜花,瞧得展昭腹中又饿了几分。忽闻一股清香,还和着些甜味,转过头时,竟是竹筒蒸的糯米饭好了。高小弟双手递了一筒饭与展昭,又递了一筒与他哥哥,自己方坐下。展昭见他们之前虽闹作一团,吃饭时却极有长幼之序,于是问道:“高大哥你们是僮人吧。”
高茹闻言只点了点头,却也不多言,忽道:“险些忘了,我们出门时带了些鸡杂酒,幸未饮完,否则有肴无酒,岂非憾事。” 高小弟于一旁附和道:“只可惜没白瓷勺,不然哥可以敬展大哥喝个交杯。”
饶是展昭稳重,闻言也是哭笑不得,又是尴尬,又是无奈。高茹瞧展昭双颊微红,神色有些不自在,忙解释道:“展兄莫要误会,这是我们僮人敬酒的说法。”说着敲了敲高小弟的头:“记住了,入了邕州,这习惯要改改。”
“为什么啊?”高小弟不解,白挨了一下,甚觉委屈。
“这交杯酒在汉人那里可不是随便敬的。”高茹勾起唇角,瞥了瞥展昭,见他正往口里送了一小口饭,细细嚼着,于是缓缓道:“只有成亲时,新郎官与新娘子才能饮。”他声音低沉,又极慢,似水一丝一丝地浸透。
“这什么规矩,莫非大哥给展大哥敬了交杯酒,就要把展大哥娶回家不成?”高小弟皱着眉,摇头不解。
展昭大窘,暗恼这对兄弟好不尊重,又不好发作,只狠狠嚼了嚼米粒,转念又想习俗不同,自然会如此,如何能怨人,倒是自己小气了,于是抬头笑道:“习惯不同而已,高小弟还要入乡随俗才是。”
高小弟点点头,又递与展昭一尾熏鱼,展昭咬了一口,外酥里嫩,虽是只抹了些盐和几味现采的香料,却极为鲜美。高茹瞧展昭吃得精细,鱼骨干干净净,未沾半点肉,笑道:“展兄吃鱼竟比猫还厉害几分。”
展昭一怔,这话好生耳熟,却不愿深究有何人也如此说过,只笑了笑。高茹见他笑得勉强,便不再多言,只将腰间的竹筒取下,又将一新鲜竹节劈成两半,每半可当瓢用,倒了些酒在一半竹节之上,递与展昭:“展兄若不嫌弃,就尝尝吧。”
展昭接过竹筒,闻酒气知是米酒,只是那酒里还掺着鸡杂,好不怪异,倘若推辞,又唐突了高茹一番美意。于是饮了些,米酒香甜,又沾着些许竹节清香,甚是沁人。拈了个鸡腰子来吃,脆生生的,咬破后酒味溢出,满口香脆甘美。展昭边饮边道:“我从邕州过时,不曾闻说广源有什么天灾人祸,高大哥怎说年头不好,要到大宋去?”
“展大哥你不知道。”高家小弟口里包着鱼,说得含糊不清:“交趾国欺压得厉害,巧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我族里首领屡次向宋天子贡金上函,望能内属于宋。无奈宋天子不许,我们已没了活路,这才……”
“好好吃你的饭。”高茹打断高虞,接过他的话继续道:“正如小弟所说,我们兄弟俩实在是走投无路,才想到邕州寻些生计,若安定下来,再将老母接去。”
展昭点了点头,这事他在汴京时倒也听说过,不过只知上了一次书,圣上不允,又怎说是几次?不过圣上不允也自有道理,辽夏虎视眈眈,若收了广源,得罪了交趾,战事一起,以至腹背受敌,则大宋危矣。正所谓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里还管得到他族帮外之事。只是看这对兄弟举止言谈,吃穿用度,绝非一般人家,身上的配刀,也是精钢所制,怎么瞧也不似落到了没有活路的田地。何况这两兄弟分明是僮人,却是汉人的名字,只怕是化名的。但他人不言,展昭也不便多问,只是心里存了些疑虑,于是试探道:“在下与邕州知州陈珙陈大人有些交情,我为你们修书一封,若你们到了邕州交与陈大人,他定会照顾你们。”
展昭取出纸墨,暗自度查着高家兄弟,只见高茹面露感激之色,连道多谢,高家小弟却怔怔发愣。展昭寥寥数语,封好交与高茹,他心下有个计较。倘若几日后这封信真到了陈珙之手,那这对兄弟说的话还有几分可信。若是没有,只怕是别有图谋,要早做防范才是。
三人吃过饭,都有些困乏,荒郊野外也没个人家,于是找了个山洞,生起火,轮流看着。
展昭坐在火边,手上的树枝懒懒摇动,柴烧得吱吱作响,几跳几窜,起起落落。抬眼望向洞外,月已中天,原本清晰的银河暗淡了不少,只有零零星星几颗星,眨巴眨巴地闪着。忽一阵山风涌入,刮得火苗乱窜,冷不防给展昭呛了满腹的烟,忍不住轻咳起来。正难受得紧,背后一只手轻轻拍着,又沿脊背抚下,宽厚温软,顿时心安了几分,转过头笑笑:“打扰高大哥睡觉了。”
“噗嗤~”高茹忍不住笑起来,手指头戳了戳展昭的脸颊:“快去洗洗吧,都成花脸猫了。”展昭闻言不由面上发热,忙出了洞,往江边去了。夜晚的水冰冷刺骨,展昭捧在掌心,往面上一扑,水珠儿顺着鬓角滑入衣领,凉飕飕的,顿时睡意全无。
展昭扯着衣角将脸细细擦了遍,又理了理发髻,收拾停当方回到山洞。高茹见他回来于是道:“你去睡着吧,这火也该我守了。”展昭精神得很,哪里睡得着,于是两人坐着说话。高茹见高小弟睡得死了,方道:“展兄从汴京来,又识得邕州知州,想必是个京官吧?”
展昭点点头,忖度着圣上拒了广源请内属之事,于是不言自己是御前侍卫,只说在开封府随便混口饭吃。
高茹深深望了展昭一眼,道不明情绪,不再打听展昭的事,只说交趾国在广源如何蛮横。听得展昭也不由哀叹,于是道:“如何不作抵抗,只是向大宋求庇护?”
高茹默然了一阵,眼中迸出些精光,展昭瞧见心中暗惊,良久,方闻道:“地小力弱,如何抗得住。”展昭闻他言语间似有隐讳,于是也不多问,只在心下惦记着。聊了一阵,展昭沉沉地睡了,朦胧间觉得有人往自己身上加了层衣服,睁开眼,喃喃道:“高大哥自己搭着吧,小弟不冷。”
“我这厢守着柴堆,汗珠子都快掉下来,还加衣服呢。”高茹轻声笑道,却见展昭早又合上眼,睡了过去,摇摇头,火苗跃动着,红光时明时暗,给展昭镀上层微弱的光晕,柔和悸动。
展昭睁开眼时,天已大光了,洞口的柴堆早已成灰,高家兄弟捧着热呼呼的糍粑正吃得香,见展昭醒了,便要递与他一个,展昭恐清晨就吃这等撑胃的东西,受不了一日颠簸,摇摇头,谢过了二人美意,只自取了些干粮用。虽是萍水相逢,三人却也投缘,这要分道扬镳,到底还有些不舍。
“展大哥,什么时候才能再看到你啊?”高小弟拉住展昭衣袖。展昭笑说若二人欲同到京师便能常见,高小弟闻说嚷着要去汴京看看,被高茹训了几句,悻悻地松了手。
“展兄,后会有期。”高茹撑开竹筏时,忽转过头对展昭一笑,本是极寻常的一句话,却因他说得十分笃定,倒叫展昭心下一凛。
展昭回到京中,便往枢密院备言途中所遇之事。枢密院闻报,下了书函与邕州知州陈珙,命其留意此事。
展昭思来想去,甚觉不安,又翻了经年的卷宗,原来广源州世受宋封,太宗年间已将侬家封作御史大夫,现任首领侬智高之父侬全福本受朝庭厚待,却不思感戴,自立为王。后与交趾交战,身擒被杀。侬智高前些年请内属于宋,圣上拒之。之后,再无记载。
又月余,展昭往枢密院问信函之事,兵房副承旨道陈珙已收到信函,果有高茹兄弟二人投奔,展昭闻说便要亲往邕州,查看是否真是之前所遇二人,那副承旨笑道:“展大人多虑了,陈珙说那广源州遭遇饥荒,部族离散,真有反心,也无兵力。”
展昭闻说心下稍安,乃道:“持信之人恐怕是细作,让陈大人千万留意。饥荒之事也要查明才好,莫要大意。”那副承旨早嫌展昭多事,只因他是天子近臣,不敢得罪,满口称是,胡乱应付了过去。
约摸过了半年,忽闻边关急报,报曰广源州侬智高起兵造反,邕州失守,侬智高伪建大南国,僭号仁惠皇帝,改年启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