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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第一章

      ****民国十五年(1926年)*天津*夏****

      白漆矮几上的咖啡半冷,灯光折在液面,泛着丝光。

      伸手拿起来再饮一口,两条剑眉微微蹙起:不加奶糖的纯黑咖啡,放冷了便多了苦涩口感,香醇随着温度渐淡,不若原先。

      放回杯子,赵祯仍把目光投回去,看着舞池中翩然起舞的姐妹——他们今日大出风头。二妹三妹仍是那一派新式的作风,这样的场合,自有他们新女性的干练与果毅;大姐绛雪著着雪白坠珠钻旗袍,谈笑间,引得众多男士侧目,由来如此——她本就极富魅力,面容精致,大方得体。他思忖,扭头扫一眼身旁的姐夫冯武越,见他正含笑注视着妻子一举一动,笑容里颇多得意与欣赏,并不见吃味儿的痕迹。

      赵祯笑笑,靠上白皮制沙发椅背,舞曲在屋间徜徉,一派繁华绮丽,因之地处这租界——法租界三十二号路五十四号,算不得华贵却布置精致的三层洋楼——这里正是东北王张作霖长子——少帅张学良位于天津的私邸,自然没有寻常市井的喧嚣,多了洋化了的风雅,却也不全然是醉生梦死的模样。女士们自有自己的私房话要交会沟通,而男士们却多是寄心国事的,三两一群,在装点别致的洋房里,稍嫌拥挤——因房子没有天井,举办这样的舞会总有些力不从心的尴尬。

      赵祯环视一轮,终于在对面角落瞧见小妹绮霞。没有珠光宝气,单罩着一件及地粉红纱制百褶裙,固然羞涩,却更多百无聊赖,她托着下巴,信手别别滑到眼前的短发——才十六岁的年纪,绮霞虽也就读于新式的女子学校,却不似前头两个姐姐一样,作风开放,醉心社交。这样的场合里,她仍是稍嫌无措。静坐在一旁也不参与,却不知这样,使她尤其出众。

      “小妹顶不适应,瞧她姐姐,也不知道陪着。”冯武越突然插话,赵祯笑笑,算是回应,瞧着远处,赵四小姐小荷刚露尖尖角的懵然,心念着,若父亲得知他将她带来这样的场合,又少不得一通脾气。

      父亲赵庆华是如今北洋政府的交通部长,新旧时代的交汇处走出来的人物,总有些旧式的坚持与固执。

      小妹自小乖巧柔顺,最受全家人的钟爱,虽然他是正室嫡子,平日里照顾他们一众兄妹的却是小妹和其他兄弟的母亲好姆妈,因此兄弟姊妹间感情向来融洽。瞧着她这模样,赵祯叹气,不如差人将她护送回去。

      方起身,舞曲却驟然一转,舞场上跟着一阵轻微的骚动:少帅到了。

      张学良走进来,脱下军帽和斗篷,一身白色的笔挺西装衬着深红色的领带,显得英姿勃发。赵祯颇有兴味地环视四周,女士们毫不掩饰的倾慕目光,可见婚姻似乎并未折损少帅的魅力。

      赵祯微笑着起身,迎上去,正待寒暄,眼神不经意的一扫,那道深蓝色的人影便这样闯进视线,颇为陌生的脸孔,赵祯打量着他,目光相接,四周的绚烂嘈杂忽而淡去,留下一个空白的间隙——干净纯然的理想,深埋在这双眼里,仿佛使他与这世界格格不入,却又弥足珍贵。这脸庞说不上深刻,却独具一种坚韧不拔的意志,星火燎原的勇毅,衬着那身深蓝色西装,那热切的希望又冷却了下来,波澜不起,或者暗涛汹涌。

      赵祯强迫自己回神时,张学良已到了跟前,他扬起抹笑容,由自内心。两人自幼相识,更由于父辈交情,在这样多争的岁月里,不仅是隶属,更是不可多得的知交。

      “汉卿,多日不见。”

      “受益兄别来无恙啊。”张学良笑道,与赵祯漫聊了几句,多是问候,“来来,受益兄,我为你引荐个人。”他说着微侧着身子,让出个位置,那人蓦地一个抬头,赵祯又微微地出神——又是这眼睛,不同时刻,却有着千变万化的诱惑,太亮,太深,仿佛看得到尽头,又仿佛吞噬一切。

      “这位是无锡知事展颢的独子展昭,刚从法国留洋回来。这次为家里生意来天津,父亲与展公在北京有数面之缘,颇为投契,这次特意嘱咐我妥为照应。”

      展昭?

      昭昭日明,朗朗乾坤。这名字很好,就像他的眼睛,当中萌孕着希望。

      展昭微微点头,笑容颇带着种生涩的单纯,却不失沉稳,伸出手:“想必这位就是少帅对我提起的赵祯赵二公子,久仰。”

      “展公子客气,叫我名字便好。”赵祯握上那只韧长的右手,指节正面薄薄的茧子摩挲刺激着手掌——射击练习留下的痕迹。他眼神沉沉,却马上拾回笑意,漫不经心,闲话家常,“展公子的射击想必不错?”

      他直觉握着的那只手电光火石,微微一僵,但迅速恢复如常:“让二公子见笑,在法国时闲时游戏罢了,登不了台面。”那手慢慢抽离,温暖的温度化开去,让赵祯仿佛升起一丝丝失落,难以言明。

      “受益兄在天津可谓交游广阔,神通广大,若有什么困难,展公子尽管找他便是了。”张学良笑着插进话来,正缓解这怪异微妙的气氛,赵祯就着他摇头笑道:“汉卿,你滑头得很,怎么雨帅给你的任务,如今成了我的?”

      “若说滑头,哪个比得过你 。”柔和的调子,带着戏谑。赵祯回头,见姐姐绛雪带着小妹走了来。绮霞低着头,跟在姐姐身后,白净秀丽的脸上飞起一抹红晕,羞怯生涩,更多了一份莫名的动人。

      眼神在少帅与展昭,大姐与绮霞之间微一个来回,赵祯微哂——这组合,在某种程度上,竟是惊人的相似。

      再看张学良,眼神正带着丝惊艳,胶着在赵四小姐身上。

      赵祯勾勾嘴角——现在莫非是个恋爱的季节?

      舞曲再起,少帅果然一鼓作气,邀四小姐去跳今晚的第一只舞。赵祯看着他们滑进舞池,四妹的羞怯霎时蜕变成了一种矜重的妩媚。

      回过头,见展昭正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擎着酒杯,若有所思,看着满场舞动飞旋的裙裾——他并未邀舞,似也并不得在场女士的青睐,他于他们过谀昵幔凵窭锶币环菰诼沂乐泄龃蛘踉牟咨O质怠6ㄓ胝馄氏喑频男∶谜肷偎Ч参琛?br>
      赵祯皱起眉毛,不大受用这气氛——太安静,总有些事,脱出控制。于是走过去,半是故意,对着展昭笑道:“跳个舞?” 偷眼打量展昭,他本是戏谑,对于自己的邀舞,好奇着他的反映。展昭却愣愣,微微诧异,却又仿佛明了什么,一本正经地摇头解释:“我舞跳得不好。”

      他当他在问,为何不与场中的名媛共舞,自己的玩笑,四两拨千斤,让他化了。赵祯抑不住嘴角,微微翘起来——这人有意思的很。他想把这玩笑继续,忽生起泯丧多年的孩童心性,却知道与这样的场合和初识,并不适宜。于是点点头,就着展昭手边坐下,手搭着白皮质沙发扶手,和展昭攀谈起来,眼神扫过场中,不外看见些颇为失望黯然的神色,笑笑,也不在意。

      这时的谈话,才是他今晚颇为兴致的——孙中山去世将满一年,关于国民议会的和谈本已踟蹰不前,如今更因之陷入了僵局。

      早年间,展昭的祖父也曾是晚清的探花,却因新思想与国家危亡,弃儒从商,投身实业救国的行列,纱厂、制盐再到办学,生意做得颇大。

      这样的时刻,北上,便多些玄机,与和谈一事多是脱不了干系的。

      “展公子此来,为了什么生意?”不算闲话家常,问得倒也漫不经心,他不急,一点点正待拨开那后头层果的真相。

      “二公子见笑了,哪里算的上生意,不过是想北上办学,一了爷爷多年的心愿。”展昭低头笑笑,信手把玩手里的玻璃杯,舞会斑斓的光影染上面庞,低垂的眼睫上蕴出一点迷蒙的神色。

      那反射而来的光影,纷呈在眼前,赵祯看着,忽然一阵恍然,不辨真幻,袋中纯然朦胧的美好,难以言名。

      “办学……很适合你。”话顺嘴遛出来,脑袋里勾出幅画面,他忽然想看他站上讲台,朗朗诵读的模样。

      “嗯?”这突如其来的置评,展昭不大明了,幽黑眼睛里一闪而过的诧异。

      “展兄有为难之处,只管言语便是。”不去看那双眼,礼貌的客套,岔开远了的话题,今天,点到即止。

      他起身,打声招呼,邀了一名年轻的小姐,双双舞进了舞池,只是耳边猝然喧闹的人声里,脑海中唯一双乌黑的眸子,慢慢清晰。

      斑斓的光影印上高脚杯子,衬着里头鲜红酒色,成了扭曲的镜像。映着翻飞各色的裙裾,旋转起来,展昭望一会儿,莫名的昏眩烦腻——这恣意的声色里,裹着难喻的愤怒忧愁,随着时间的洪流,席卷而去,无处宣泄。他把头靠上白皮质沙发靠背,冰凉的触感,贴着颈子,冷却下去,他努力倚靠着它,慢慢把自己沉下去,闭上眼,无声的寂然。

      再张眼,夜色笼上来,灯火映着车窗,飞旋而逝——是赵家的专车。

      “展公子的酒量真是不济。”赵祯坐在身边,声音里带丝调侃,“汉卿嘱咐,一定要将你安全送达公馆,展公子安心休息就是了。”他想起什么,笑笑,比比领间,“领带也松一松,总是勒着,定然不舒服。”

      “有劳二公子。”展昭笑笑,微窘,眩晕仿佛真的爬上来,衬着夜色,恍升起滞闷的不快,于是松开领带,慢慢闭上眼,黑暗里聆听发动机嘈杂的制动……

      赵祯没有进门,只目送着迎出来的下人将展昭扶进屋子,转身开门上车。温热的座位,残留体温,车却开得远了,夹带着两簇橘色昏黄车灯,慢慢没入夜色。

      而彼处,绚烂绮色还未歇止,张学良正打算能否再邀赵四小姐跳上今夜最后的一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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