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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峄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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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楚的马车刚刚出发,岳信的队伍已经沉闷地走了两天。
第三天开始,金堂开始各种耍着无赖的要求欣赏沿途的风土人情。
初时,岳信一直无动于衷,走到一座城边时,却下令停止,金堂问怎么了,他道:“公子不是一直想游览一二?就此处如何?”
金堂远远一看,见是峄城。
“听说峄城乃是征兵重地,恐怕民风彪悍……”孙庭业抚着胡须,还没有说完,金堂已经脚步轻快地奔着峄城城门去了,可与他同时动的却还有前后左右八个士兵,个个面目严肃,气势如虹,能把要进城的路人吓出八丈远,胆小的小摊贩更是吓得收了摊子就跑,生怕殃及无辜。
金堂无奈地停下,扭头向岳信道:“岳大人,你这样,让我怎么游玩?”
“公子不会武功,还是小心些好。”岳信道。
金堂暗暗翻了个白眼,叫一声:“孙大人!”
一把年纪的孙大人就从后头的屁颠儿屁颠儿的跑上来,“金老板?有何吩咐?”
金堂指着周围一圈儿空档和远处指指点点的人们,咬牙切齿道:“皇上给您的不是密旨么?您瞧咱这么大张旗鼓的,是想让全天下都知道?”
孙庭业很委屈,心说要不是你要出来看风土人情,我们连人面儿都不见直接就奔京城去了,哪儿还需要弄出这阵仗?两边儿不能得罪的,他只好顺着岳信的话说:“这也是为了金老板的安全……”
“孙大人没听过树大招风?”金堂斜觑他一眼,又像是说给岳信听,“罢了,我也知道两位大人的难处,没理由你们一心为我好我反让你们为难的。”
孙庭业喜形于色,刚想说:“那,咱们回去?”又听到金堂悠悠道:“假如岳大人不放心的话,就由孙大人陪着我就是。”
“啊?我?”孙庭业大惊。
岳信扫了他们一眼,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孙庭业往后缩了缩,“这恐怕不妥吧,老夫也不会武功……”
“大人谦逊,您是做了多年官的人,又何须武功防身,就凭您身上那股官威,一般人就不敢近身了,若是遇上实在不长眼的,您不是还有衙门的令牌?拿出来亮一亮不就得了?这样你我也高兴,兄弟们也轻松嘛。岳大人,您说是不是?”
他拿眼儿瞄岳信,岳信沉默着,没有说话,倒是孙庭业看了看自己花白的胡须,毫无底气的样子。
“大人就别担心了。我就进去转一圈,绝不出了什么事儿。”话还没说完,金堂的人已经飘远了,八个士兵面面相觑,岳信也不发话,孙庭业跺了跺脚,一挥袖子,“罢了,老夫跟他去便是。”说罢赶紧追了上去。
“大人?”士兵凑上前。
“无妨。”岳信抬手,打断他的话。
峄城不算个大城,繁华程度也十分有限,金堂却兴致盎然,时不时地走进哪家店铺买些什么——当然,付钱的都是孙老大人。转来转去,民风彪悍没有觉出,索然无味倒是真有一些。
金堂转将目光投向提了两手东西的孙庭业:“您还说怕此处民风彪悍,我看阳气不足还差不多,街上皆是女人,男人倒不多见。”
孙庭业擦擦额头的汗,“这这这……”
他这了半天也这不出什么,金堂耸了耸肩,信步而行,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倒渐渐偏离了主要街道,到了住宅区,金堂停了下来,自语道:“此处,倒真有些不同。”
孙庭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一道矮墙背后,屋子虽尚算整齐,来往的人却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好像世界之外的人一般,他如见被人瞧见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十分紧张地说:“金老板,咱们还是回去吧。”
金堂扫他一眼,不以为意:“再热闹的城里,也有几处穷人集聚的地方,大人害怕我受惊不成?只是……”他徒自喃喃,“看这些屋子,又并不像贫民。”
“这,这……”孙庭业结结巴巴的,脑门子出了一层薄汗。
金堂歪着脑袋看他,“大人知道?”
孙庭业唬了一跳,忙说:“不知道不知道。”
金堂见他不肯说,更加断定其中有什么隐情,便昂首阔步,要亲自去问,孙庭业赶忙拦住他,“金老板止步,那地方还是不去为好。”
“你既不说,我又不解,自然只好自己去问咯,你若说了,我自然便不去。”
孙庭业支支吾吾的,半响方憋出一句:“这些怕是战殁军士的家眷。”
“烈士家眷,怎会这样形容憔悴?”
孙庭业更加结巴了,“这……家中男丁去了,妇孺相依,难免艰苦些。”
金堂追问:“朝廷不是有抚恤?”
“抚恤……自然是有的,只是,他们少些……”
“他们少些?为什么,不是一样为国而死?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差别不成?”
孙庭业叹了一声,终于坦白了:“这还要从先帝时说起,那时先帝与峄城王争夺太子之位,峄城倾力而助,后来先帝登基,此处的兵役便倍重别处,牺牲之人的抚恤却半于别处,虽不是先帝下的旨,却是先帝许的意,这规矩已延续数十年,众人也习以为常了,故而此城男子一代少于一代,农业家事皆少人操持,自然穷苦许多。”
“倾力为主,可错之有?竟然累及世代?”
“话虽如此……”孙庭业摇摇头。
隔着矮墙,一个小孩儿发现了他们,踮起脚尖来看他们,眼睛里露出好奇的光,金堂将方才买的东西取过几样,将一盒糕点打开了放在最上头,悄悄地递给他。
那孩子见了糕点,眼睛亮亮地往嘴里塞了一块儿,提着东西跑了。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色背景里,就像金堂的微薄之力,帮的了一个,帮不了一群。
停顿片刻,金堂扭头就走,孙庭业紧紧地跟着,不知他要去哪儿。直到一处酒楼前,两人才停了下来,这酒楼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同方才的情景对比,天上人间,金堂一副已经忘了刚才的事一般,笑眯眯道:“孙大人累了吧,瞧这满头的大汗,正好这儿有间酒楼,咱们进去坐一会儿歇一歇脚就回去吧。”
进了店又哪里能是坐一会儿那么简单,孙庭业心疼荷包里的钱,正要说不累不累,金堂已经先他一步进了楼里,拣了个雅座坐下。
“小二,还不快帮这位老爷把东西提进来。”
金堂一吆喝,小二就忙不迭地凑了过来,孙庭业苦着脸把东西交给小二,摸摸瘪了不少的荷包,心想今儿恐怕是要大出血。
金堂眯着眼睛看了看墙上的竹排,似是张口就能要五桌子菜一般,小二在一边儿一脸喜气地等着吩咐。
孙庭业被吓得发虚,忙开口道:“金老板……老夫不甚饿。”
“哦?您不饿?”金堂叹了口气,“好吧,我本还打算多点一些的,既然如此,就少点一些吧。”
孙庭业还来不及点头,金堂已经一口气报出五只菜来,全是本店最有名气的菜,小二笑得合不拢嘴,连忙传菜去了,孙庭业眼前发黑,颤巍巍道:“金老板……说实话,老夫今日带的钱不多……”
“无妨,无妨。我岂能用老大人的银子。”
孙庭业一愣:“不不不,老夫岂可让金老板破费。”
“谁说是我付钱了?”金堂将眼神一递,孙庭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有几个穿着富贵的公子哥,正巴巴地往这边儿瞧着,见孙庭业看过去,不避反笑,隐隐有污言秽语传来,仔细一听,竟是将孙庭业同金堂搅成一潭浑水了。
“岂有此理。”孙庭业老脸发红,气得胡子抖,作势要起,金堂忙拦下他,“大人不必着急。”
孙庭业涨红了脖子,半是羞,半是怒,“金老板难道没有听见他们说些什么,这些人竟敢如此出言不逊,本官定要教训他们。”
“教训当然要教训,尤其是送上门来的,更加要教训。”金堂笑眯眯的,“不过,等吃完了饭再教训也不迟。”
孙庭业不解,恰一道菜端上来,叫做锦烩鸽子,香味甚浓,金堂尝了一口,笑逐颜开:“果然是鲜嫩可口,大人快尝尝。”
他一口一口吃得欢畅,孙庭业也只好暂且压下狐疑,却是被那些富家子弟时不时地哄笑弄得食不知味。
菜接连不断地上上来,一会儿功夫就摆了一桌子,金堂食指大动,神情好不享受,他这陶醉的样子,就更落了富家子弟们的话柄,眼瞧着更难听的话都要说出来,连周围的人都逐渐把目光投了过来,孙庭业如坐针毡,三番两次瞪过去,试图威吓他们,皆招来了更大的嘲讽,好像他们并不是在此吃饭,而是专门来看戏调笑一般。
“啪!”孙庭业忍无可忍地将筷子拍在桌上,“尔等再敢出言不逊,就休怪老夫不客气了!”
那些富家子弟又岂会怕他一个看着面生的老人?但凡富极无趣,招猫逗狗,寻衅滋事,他们是再高兴不过了,当下其中一个湖蓝绸衣的公子哥就踹开了旁边儿一张凳子,斜着眼睛觑他:“你这一把年纪的老匹夫,不好好在家里呆着,带这么个狐狸似的男人出来招摇过市,就许你做得出,还不许我们说得出不成?”
金堂看了他一眼,笑眯眯地吃着喝着,仿佛在看一场与他无关的好戏,
孙庭业气得胡子抖,“老夫与金老板清清白白,岂容你信口雌黄?”
“是不是清清白白,我们又不曾听过墙角,怎能知道?”绸衣公子嘿嘿了两声,与同伴交换个猥琐的眼神。
孙庭业并不擅与人争吵,情急之下,拿出那套官腔来,质问:“你姓甚名谁,老夫非要治你不可!”
“我是谁?”湖蓝公子哥哼了一声,“你连少爷我都不知道,也敢打峄城过?”
一边儿的狐朋狗友笑起来,“我说这老匹夫怎么敢和张大少叫嚷,原来是个不知事儿的。”
“凭你是谁!”孙庭业刚想袒露身份,酒楼掌柜已赶了过来,拉住他就道:“老客人,你不要叫嚷,这位张大少不是好惹的,你让他一言,切勿生事吧。”
孙庭业的眼睛瞪得比铜陵还大,他为官这些年,卑躬屈膝也是有的,可也从未有这等平民敢叫他忍气吞声,今儿出了自己的辖区,倒受了这些气,他自恃是秉着皇上旨意,金堂又在眼前,听了掌柜的话,一下挣开他,“本官倒要看看,他是有多大的本事!”
听见这“官”字儿,张大少的狐朋狗友略有惧色,张大少却一脸不屑,“官?什么官?这峄城的官吏没有我不认得的,莫非你是衙门里新入的师爷不成?装腔作势也得看看地方。”
孙庭业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一块儿令牌来,大声道:“都给本官看清楚!”
张大少离得远,难以看清,可待那掌柜念出“锦城令”三个字,整个酒楼的人皆是面面相觑。
谁不知道,新君穆恒帝,先前就是锦城王爷来着?这锦城令所代表的含义,自然非同一般,惹了他,无异于踢了铁板一块。
张大少咽了咽唾沫,他本是惯常取笑罢了,也是看着他们面生年老方才欺负,哪里能想到这样厉害,顿觉如遭雷击,连腿肚子都打起颤儿来,“您老……真是锦城令孙大人?”
孙庭业怒哼一声,将令牌收起,蹦出三个字:“不敢当!”
张大少冷汗连连,一下子换了面孔,“方才不知,冒犯了大人,实在是无心之失啊,求大人大人不记小人,全当我放了个屁吧。”
孙庭业余怒未消,板着脸全无饶了他的意思,向掌柜道:“你去将峄城令姜大人找来,本官要问问他,如何放人在街上乱放屁!”
“大人饶命啊!”张大少“噗通”跪了下来,连带着他后面那群狐朋狗友也跪了一片儿,得罪了皇上面前的人,就算他们家再有钱,也难保峄城令不将他们严惩以明哲保身。
正当酒楼里饶命声响成一片的时候,有人轻轻叹了一声。原是金堂夹着片儿雪菇,正在自言自语:“这道菜做得真好。”
张大少并不是个蠢极的,见孙庭业盛怒难消,这位金衣公子似乎与其关系不凡,赶紧膝行着上前来:“公子喜欢,就由我来替公子付账,公子还想吃什么,买什么,全算在我账上,求公子开恩,替我向孙大人求求情。”
“饭菜虽好吃,吃不下了又有什么用呢?就像有再多的银子,没命花也是无用,张少爷以为呢?”
张大少愣了一下,也无暇细究其中的深意,连连道:“公子说得对。”
金堂笑眯眯的将筷子放下,“既然这样,我见城中有许多战殁军士所遗孤儿寡母,他们家的男子都在战争中牺牲了,日子过得清苦,我看张少爷家境殷实,又有善心,不知张少爷愿不愿意捐出家产,救济他们的生活?”
张大少一口应道:“我明日就去施善粥。”
金堂摇头,“光施善粥怎么够?张少爷该将全部家产都捐出才是。”
“什么?全部?”张大少跌坐在地上,眼神放空“给了他们,我怎么办?”
“张少爷觉得这个法子不妥?”金堂抿了口茶,“在下无能,那还是请孙大人和姜大人商量吧。”他将目光漫不经心地投向孙庭业,孙庭业踌躇了一下,还是顺意说下去:“好,本官亲自去峄城衙门。”
“不不不。”张大少哭丧了脸,“捐,我捐。”
“口说无凭。张少爷立个字据吧。”金堂一招手,小二就捧了纸笔过来,金堂龙飞凤舞地写完了,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将字据轻飘飘地放到张大少面前。
张大少已经出了一头一声的汗,看见这张字据,如同看见了催命判官。
“张少爷?”
张大少一抬头,就看见金堂笑得如狐狸一般,可这笑容背后蕴藏的威胁,不言而喻,他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沾了印泥,在空中悬了老半天,还未落下。
金堂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孙大人,我有些困了,咱们去峄城衙门逛逛吧。”
张大少狠狠咬了咬牙,重重地按了下去,红印子一落,金堂便笑了,“掌柜,烦您将这字据送入峄城衙门,这桌子饭钱,您方才也听见了,张少爷说,他替我们付。”
“金老板,这就走了?”孙庭业有些不解。
“他都倾家荡产了,也差不多了,我在字据上给他留了百两银子,也饿不死他。况且,大人忘了?咱们出来,不易大张旗鼓。”
孙庭业这才想起自己是奉了密旨,本应该低调行事,现下出了这桩事,连令牌都亮了,不禁有些怕皇上责怪,金堂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此事咱们都别提起就是了。”
孙庭业点了点头,两人很快出了城,士兵们早已翘首以盼,岳信上下打量了一下金堂,道:“公子无事吧?”
“没事,没事。”金堂笑眯眯地看着他,“还要多谢岳大人让我们见识此地风土人情。”
岳信不咸不淡地点点头,“请公子上车吧。”
“好。”金堂边应着边往马车走,帘子揭了一半,又停下来,“我入京得见皇上,当言此事。”
岳信仿佛没有听到一般,下令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