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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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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母亲,对玛丽来说,几乎就是陌生人。一年也难以见到几次的母亲,在她的印象里,就像模糊的剪影一样。何况前一年,她七岁的时候,他们给她添了一个弟弟,从此来农庄便来得更少。
而玛丽对母亲的印象开始深刻起来,就是在八岁这一年,母亲为了送她去外边读书,和祖父母大吵一场。
祖父祖母希望玛丽就像时下的一些地主小姐一样,待在农庄里,过几年,找一个水平堪堪的家庭教师来教她几个字(仅限于不是个睁眼的瞎子的水平),然后到年纪就把她嫁掉。
和丈夫一起赚下了半数家业,又再生了一个男孩子的母亲这几年在这对老夫妇面前越发硬气,这时候,就强硬地反驳了他们:“玛丽不能一辈子待在乡下,养得和她们一样没脑子,她得去好地方上学。”顿了顿,她说:“哪怕女孩子必须得早早嫁人,去学校读过书的和那些没进过学的,接触过的人不一样,也往往嫁的不一样。”
母亲拿自己举例子。母亲之所以会嫁给家境比她好的丈夫,就是因为她和丈夫的姐妹是同学。
最后母亲还是劝服了祖父祖母。祖父祖母看着能干的儿媳,嘀嘀咕咕半响,还是妥协了。只是要求玛丽每隔一个月,就必须回家一趟。
这一年的秋天里,老仆人给玛丽准备了包裹,又装了好几个月的药,坐上了马车。车马辚辚离故乡。只是同费莱特分离特别困难。玛丽坚持要带走一直照顾她的老仆人和费莱特,但玛丽要去的这所学校是不准仆从,也不准带宠物。玛丽并为此又大吼大叫地犯起牛脾气,把包裹向马车下丢,说如果不能带费莱特一起去,她就宁可不去上学。
“啪”地一声,玛丽捂着脸呆在了原地。
玛丽那很少和女儿相处的母亲,第一次见识了女儿牛犊一样的脾气。她的回应就是给了玛丽一巴掌。
从来没有人打过玛丽。
面对捂着脸像被打呆的八岁女儿,她叫人取了一根棍子来,并强硬地告知玛丽:如果你再混闹下去,我就立刻打死这条狗。并告诉你的祖母,你的仆人违背她的命令,帮你在农庄里偷偷养了一只狗。相信一向对狗这种生物深痛恶绝的祖母,一定会追究责任,将那个偷偷帮你养狗的老仆人也痛打一顿。
费莱特已经长得半大了,它呜呜地舔着玛丽的脸颊。玛丽捂着作痛的脸,看着它,看着老仆人满脸惊惶,又看着毫无通融意思的母亲,她流下眼泪来,低低说:“它不是狗。它叫做费莱特。”
但还是松开了搂着费莱特的手,任由另一个仆人把她抱上了马车。马长长嘶叫一声,马车从院子门口被拉走了。
她从马车的窗户里看出去,老仆人依着院子门看着马车离去,费莱特被另一个仆人抱在怀里,拼命地挣扎,汪汪直叫。院子的越来越小,人影也渐渐远了,仍能隐隐听见它的叫声。
玛丽伤心地低声说:“别叫了,费莱特,别叫了。当心被祖母听到。不要挨打。你们都不要。”
她既伤心离别,又伤心母亲的那一巴掌。在过了一个上坡下坡,看不见院子以后,就捂着脸木呆呆坐在马车里。
忽然一个大抖动,马车颠得她一个扑倒,扑在车厢里。接着又是连绵不断地颠跛,叫她几乎歪在车壁上,直起不来身。她听见车夫在外边大声地骂:“一离开老主人家的周边,这路就是烂的!”
玛丽从伤心里升起好奇心,又探出头去张望。
她因为身体的缘故,甚至很少同外人接触。她的世界里小的几乎只剩那个院子。接触的人与事物,除了时常忘记她的老仆人,只顾着自己事情的祖父母,不乐意同她一起玩耍的亲戚,就只剩下了费莱特。
这是玛丽第一次清楚地看见自己出生的老农庄是个什么样。
那散落的田地旁,矮小破烂的茅房,棚屋、土屋。有的人家土屋被雨淋化了,有一面土墙倒在地上。地上则到处是牛马粪便,一股臭气飘然而来。粪堆混着垃圾堆,蝇虫乱飞,肮脏的猫狗同骨瘦如柴、光着屁股的小孩子一起翻捡着粪堆。
坑坑洼洼布满烂泥的土路。在田地里劳作,在路边走动的人们,一个个都是又黑又瘦,浑身结着发硬的污垢和泥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在玛丽看来,样子丑陋的简直是像老仆人嘴里的鬼怪。
和玛丽从小住的起码是干净整齐、样式还有些精美的砖瓦院子、从小见的那些起码是衣着干净完整的仆人,差太远了。
正在玛丽看傻眼的时候,马车刚好经过了一处田地,几个面黄肌瘦的小孩子正从田边跑过,躲闪不及,眼看就要撞上奔跑的马车。
玛丽细细的童声惊恐地尖叫起来:“快避开!”
车夫据说是她母亲最得意的一个仆人,他似乎一点都不着急着勒住马绳,只是嘿嘿笑了一声,隔着帘子对玛丽说:“不要紧的,小姐。你在马车里,那些奴才的小鬼身上的晦气和黑血,沾不到您身上。”
“砰”“砰”
马车似乎从什么撞飞了什么东西,又从什么东西身上咯吱一下碾过去了。路边田里的人们抬头看了一眼。有一个瘦女人尖叫着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跑了过来。
玛丽大叫着掀开了帘子,几乎发疯一样拿头去撞车夫的背:“你为什么不避开!为什么!”
车夫是个壮年男人,穿的干净整齐,他一只手控着马,一只手轻而易举地制住了玛丽的“攻击”,抱怨道:“小姐,这种距离,要是匆忙避开,马车会摔到田里,马会受伤的。指不定会带着车厢倒下。小的虽然不在乎自己,但那冲劲,就算这车厢够结实,但您也得受伤。”
玛丽狠狠咬了他抓着自己的手一口:“我要下去!”
车夫痛的叫了一声,嘀咕了几句玛丽听不懂的话,无奈地停下车。
玛丽几乎是跌跌撞撞的爬下车。踩着路上的烂泥,溅着一身的泥水向那两个躺在地上的孩子,以及围在他周围的人们跑去。
一靠近这些衣衫褴褛的人们,就有一股常年不散的恶臭味传来。
躺在烂泥地上的那两个孩子。他们光着身子,都瘦得只有一把骨头,身上都是鞭痕,泥水纠结着头发,身上结着厚厚的泥壳,和玛丽差不多大。
他们大口大口呕着血沫,一个从腰往下的下半身以一种奇异的角度扭曲着,已经毫无生息。一个胸膛都凹陷了下去,翻着白眼,只有一口气,眼看活不成了。
就在玛丽跑过来不久,一个瘦女人也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伏在孩子身上。
她脸上都是皱纹,看着得有五六十岁,稻草黏在头发上,一口黑牙烂牙,破布片拢不住上身,甚至裸/露出一半干瘪下垂的乳/房,两脚间有一道锁链。但是她似乎并不关心自己的身体暴露,只顾着抚摸两个孩子满是痛苦的面容,干嚎起来。
嚎声里满是痛苦。
在这种痛苦的嚎声里,玛丽年幼的头脑一片空白。她本能地想张开嘴,想说一句什么,但是嘴里一个字母都挤不出来。
蓬头垢面的瘦女人嚎完,好像才发现多了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女孩。她抬起头盯着玛丽。玛丽不由自主倒退了好几步。
但是,接下来的事惊呆了玛丽。
瘦女人看了玛丽半响,忽然开始向玛丽不断地磕头,开口说话时一股臭气熏向玛丽:“谢谢小姐,谢谢小姐。”
玛丽呆呆地问:“你为什么要谢我?”
瘦女人含含糊糊地说:“小姐解脱了他们。”
“解脱?”玛丽又呆呆地问。
这时候车夫也跑过来了,他拉起玛丽,说:“小姐,您可真心善,还特意下车来给他们解脱。他们生来就有罪,是肮脏下贱的农奴。死去的时候,如果有主人家的贵人在场注视着他们的灵魂升天,他们的罪就能解脱。”果然,周边围过来的人们,脚上都有链条,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那两个孩子。
说着车夫来拉扯玛丽,不在意地说:“好了,小姐,不要再为这些人耽搁要事了。我们得赶紧赶路,天黑前赶不到城里,可就要在荒野里过夜了。”
玛丽没法这么轻松。小女孩觉得自己的心上压着一股让她喘不过气的东西。她突然大喊大叫起来,暴跳如雷,指着车夫说:“你胡说!”又指着女人说:“你胡说!”指着附近的人们,大喊:“你们胡说!这样的痛苦,怎么会是解脱呢!”
车夫脸色一变,赶紧捂住玛丽的嘴,小声地在她耳边说:“小姐。您别这样说。您要是这样说,我可就走不出这里啦!您也到不了城里了!”他示意玛丽去看周边人的脸色。
包括那个女人在内的附近的农奴,一听玛丽指着孩子们说不会解脱,脸色都一下子变得可怖起来。
车夫说:“小姐昨晚冷到了,有些病。只是一时发了病说胡话。她心里定是保佑他们解脱的。”
玛丽被紧张起来的车夫硬是拉走了。
被拉走前,玛丽看到了那两个孩子中那个还有一丝气息的孩子的脸。他虽然面庞枯瘦,眼睛形状却像费来特一样可爱。只是那双黑乎乎的可爱眼睛,先是猛然一缩,接着因为过度的痛苦翻了白眼,嘴张得大大的,手使劲向天伸着。
被抱上马车的玛丽忘不了这个眼神,喃喃着,不知道问谁:“这样的痛苦,怎么会是解脱呢?”
只听见马夫在车外接着说:“他们就算活着,也得每天在鞭子抽打下像驴一样拉磨。这些黑血的农奴都是有罪的,犯贱的。小姐,你要是不告诉他们解脱了,他们还觉得是您不让他们解脱,得恨您呢。嘿嘿,这些猪狗不如的蠢东西。”
黑血吗?玛丽看见了孩子喷出的血沫,分明是红的。
车轮滚滚,马车又奔驰起来。
虽然以玛丽的年纪,不真正明白今天到底看见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又到底是因为什么。
但她盯着帘子,觉得马车夫身上好像拢了一层黑气。也觉得自己身上好像也粘着一层不知道从哪来的抹不去的脏东西。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对今天这一切都觉得憋闷与不解。
一路上,小女孩忽然没有兴趣掀开帘子回头看自己出生的农庄哪怕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