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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百里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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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傅府上的人似乎以为胭脂死了,在那之后,没人来尚书府问过她的消息。
日子没有之前想的那么心惊胆战,过得无比舒心,百里扶桑并不经常来看她,反倒让她得了闲,整日与府中的家丁玩在一处。
夏日绵长,蝉鸣催人乏,胭脂靠在院门外阶梯上眯着眼,一手打扇子一手接过一名家丁手里拖过的甜瓜。
家丁甲:“甜瓜本来是要给公子的,我们特地切小了些嘿嘿,腾了几块出来。”
“不怕被你家公子劈了?这要是换作我家小姐,可要拿木尺量,要是每一块瓜的大小不一,可要打手心的。”甜瓜确实多汁大甜,胭脂叼了一口。
家丁乙:“不会,我家公子看上去怪吓人的,整天拉着脸,但对我们还是挺客气的。”
她瘪了瘪嘴,“对我倒是很不客气。”
“你是姑娘家嘛。”
“这是什么道理?”
家丁丙挤眉弄眼,“你没发觉我家公子与世子整日形影不离吗?”
胭脂点了点头,错愕道:“这事能放在台面上说吗?你们不忌讳?”
“忌讳什么,公子有时候听到了也不反驳,还不说明是真的吗?”
胭脂愣了一愣,把瓜捏在手里,不吃了,“那世子他知道吗?”
家丁们回:“世子还是好女色的,有一年世子来府上玩,还带来了一群塞北的舞女呢。”
听说,兵部尚书百里方大人,今年已到知天命之年,但膝下唯有独子一个,就是百里扶桑,胭脂叹息道:“比老来无子更悲凉的,大概就是膝下只有一子,而且还弯了。”
“而且我还听说,公子刚出世,就被老爷弄丢了好几个时辰,老夫人就是因为这件事大病了一场。”
“那后来他是怎么找回来的?”
“这倒没听说过,只说是待老爷把公子找回来的时候,夫人已经撒手人寰了,就为这事,公子可记恨老爷了。”
另一家丁道:“你们全在胡说,老爷才没把公子弄丢呢,当年公子是被老爷亲自抱出去,又抱回府的,是老管家亲眼看见的,至于老爷和公子关系冷淡,是因为夫人早走,老爷又常年忙于朝政,公子自小独来独往,性子才变得又薄又冷,有的时候一天里,也不见得会和府上的人说十句话。”
胭脂细细嚼着甜瓜,从眼缝中瞧了一眼对方,却见那家丁手里攥着一支黑鞋,鞋子是上等的料子,通体是云纹,那家丁正用刀尖撬鞋头上镶着的一颗黑锆石。
她猛然坐起身,小声道:“这位哥哥,这是谁的鞋?”
那人不大好意思的抠眼角,“公子的,他给我叫我扔掉,我想这块锆石还值上点银两,扔了怪可惜的。”
胭脂走上前去仔细看那鞋子,背后渐渐升起寒意,这只鞋与她中箭那日在昏迷前看到的那人所穿的鞋,简直一模一样,这真是现实中的满满恶意。
可她不明白,如果伏击世子的是百里扶桑,他又为何不将众人一网打尽,生生把她救回来,非要折腾这一出戏?难道是别有算计?可他又能算计自己什么呢?他对自己一无所知。
她把荷包掏出来,对那家丁道,“我买下这只鞋。”
这些日来,慕连侯因出逃在外,被太傅陆德罚抄四书五经,门外天地惶惶,抄书抄的他不见日月,待他把头从卷内抬起时,已是三日后了。
他哈欠连天之中又觉得饥肠辘辘,门外正巧走过一个宫中宫女,发团上抹了桂花头油,风一过飘进来一阵桂花香,他随口唤了一声:“那谁,我饿了,去给我蒸一碗酥酪。”
宫女应声去了,半个时辰后来了,慕连候吃了两勺就吐了回去,训道:“怎么这么甜!腻的恶心了。”婢女回去通报,御厨重新做了一份送来,他尝了一口,依旧吃不下去,沉吟道:“真是太久不吃酥酪,连宫里的味道也变了。”
他思来想去,对一旁侍奉的婢女招招手,让她披着自己的衣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又将笔递上前,“来,替我接着抄。”便打算溜出宫去。
昌德宫外守卫密集,他却能一溜烟又一溜烟的,迂回着逃了出去,他一路脚步轻盈的穿越了皇城,又觉得两手空空不合适,便在集市上买了一串糖葫芦,踏着车水马龙便到了尚书府。
尚书府的位置最是刁钻,大门偏对着一面巷尾的街墙,一向冷清,并无几人,他叫开了门,又不准家丁通报,直接窜到府上的公子院中,将糖葫芦插在窗台花架上,轻拉了一下窗,便开了,一时间午后的阳光倾在四柱床的垂帘上,帘后休憩的人还没有察觉。
他握拳放在唇上咳了一声:“扶桑,我此行有要事与你商量,因此你不得责怪我逃出宫来。”
帘帏后半响传来一声沉闷的轻咳。
慕连侯攀上窗台,“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想和你说说千芊府上的那个丫头,借我用几日如何?想叫她来给我做酥酪。”
帘帏后又传来两声沉闷的轻咳。
他见百里扶桑不回应,索性跨坐上了窗台,道:“知道你缺个丫鬟,我借几日就还你了。”
素白的床帘后抖出涟漪,一颗脑袋从帘子下探出来,二人对视了半响,胭脂便把脑袋缩回去半截,“奴婢……见过世子。”
他心中本还轻快,看见她在这莫名烧起一把烈火,怒道:“你为什么睡在这!”
她眨了眨眼,不回答,声音却低了低,“既然世子来了,方便进屋关窗说话吗?”她一个翻身利落的滚下来,拉了拉不大整的衣襟,从床底摸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攥在手里,慕连侯示意她说话,她却踌躇起来。
他心头觉得又气又好笑,“那是什么东西,一只黑乎乎的鞋?谁的脏鞋,难不成要送给我?”
胭脂闻言走近两步,摊开双手,将那鞋乘上:“世子你认得了?”
“莫非我眼瞎,脑子也不好吗?连一只鞋都不认识了?”他轻蔑道。
这几日,胭脂早已把这一桩事想的十分清楚,她就是要揭发这庄阴谋,为了慕连候的安全,即便是伤人心,也要他领悟挚友的背弃和算计,然而眼下这样的状况是,他觉得她此举纯属有病,而她也没有有力的证据可以证明,这是百里扶桑的鞋。
她心下一算计,默默将鞋子收回背后。
慕连侯一头雾水,跳下了窗台,走在她面前,手绕过她的腰一把夺过那鞋,尖酸道:“你如今睡在他床上,我已经看过了,你手边的自然是他的鞋,我也看过了,那又如何?了不起吗?”话毕,他自己却先愕然停住,觉出自己怎么会冷嘲热讽,怎么会心中不快,可有些不寻常了。
屋子外幽幽传来一声:“她现在是睡在我床上,但是我并不睡在这院子里。”不知何时百里扶桑竟悄无声息的来了,他立在窗外面无表情道:“你又逃出来了,这一次被抓回去不会再是抄书那么简单了。”
慕连侯脸色一变,“我、我立刻回去。”说着开门要走,百里扶桑抬手按住他的肩,竟让他一时动弹不得。
“你既然找我有事,为何见到了要走?”
“原本有事,”他微一沉吟,“现在没了。”话毕便匆匆离开。
直到慕连侯消失在院门之外,百里扶桑才合上窗,从正门拐进来,他拾起被慕连候丢下的鞋,抬头看着胭脂,一时间屋中寂静没人说话,他没有表情,似乎连呼吸也没有。
胭脂心中大骇,退了两步,背贴在床柱上,“你可以杀了我,但要等我把话说完。”
“你说。”
“你们是求权势求富贵,但不是求杀人,不管你是哪一派的,有一天你们夺下帝位,能不能不要杀世子,留他一条性命。”
他缓缓抬手,胭脂吓得腿脚抽筋,却未料到他只是从袖中拿出她的那只荷包,“倘若现在隔墙有耳,你立即会被拉去腰斩,方才那种诛九族的话不要再说第二次了,还有,如果你喜欢我的鞋就拿去,不必用银两与人换,事情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但你不要再问不要再说不要再找答案,我也不会追究,你为什么对这些事如此上心。”二人对视,从电光火石到波澜不惊。
“他们说你断了袖。”她疏忽的问道:“真的吗?我只是好奇……”
“他们是谁?”
她咽了咽口水,“他们说你应该叫百里冰……”
他英气的脸猛然一沉,“我已知道他们是谁。”
“可是我现在觉得你不像冰也不像坏人,更不像断袖。”
他没有回话,认真看着她的眼睛。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他心中还是如往常一般安静,没有丝毫额外的心思,但有一个声音说:我只是对你好奇。却是这想法让他自己一时诧异,“把你的本名告诉我。”
“小池。”她顿了顿,“几年前我叫宋小池。”
“我能相信吗。”
她一本正经的脸暮然笑起来,眸子是纯粹的黑,“为什么不信?如果你真的不信,我还可以再编一个。”
二人静静看着彼此,眸与眼之间似在较量,百里扶桑终究是先开了口:“既然世子开口要你,那过几日我送你入宫。”
胭脂点了点头,见他要走,便迎上去,怎知他走到门口,却突然转身,在她下颌处用力一掐,指力极大,只是瞬间又松开了。
胭脂头一次看见他笑,“忘记告诉你了,这面具虽然可以以假乱真,但到底死板了些。”
“公子说什么,小的不明白,这真是小的的脸。”
他的笑意隐隐一深,“知道了 。”终究还是不信她。
小暑绵热,数日后,百里扶桑信守承诺将她送入了宫,虽然一路上她依旧面覆面纱,但这一次却留心记了些路,昌德宫内只有四个守宫的下人,还未来得及对百里扶桑作安,他已经走远了,“七日后在这等我,我来接你。”
宫人一向冷漠,主子一走远,那四人立即各自散去,再没一人前来和她搭话,她一人终于得以认真再看一看这花园,园里是一片干净的白墙,入夏已深,墙头的旧年禾雀花却迟迟不败,只是花色比从前淡了些,花下有八角亭,亭上原本挂着八只银铃,现在只剩下一只,她站在高处用手拨了一下,银铃已经不响了。
远处有人道:“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