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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南风催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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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醒,但意识还飘离着。
她飘在半空,看见自己破败的身躯上布满了蛆虫,后来又被塞入一个狭窄的木棺中,木棺被丢弃在荒野上,荒野四境一览无余,毫无人烟。
天上一直在下雪,很快要将她和棺木头淹没,她大声呼喊,但是没有声音,就连附近的落雪也是无声的。
她想起自己是怎么死的了,在深宅大院里,有人往她身上泼了冰冷的井水,有人掐住她的脖子,还有人架着她将她丢出了宅门。在这个寒冬的夜里她无处可去,只好卧在路口的墙角边,躲避寒冷的冬风。
然后,然后她忘记了,大概就是这样睡过去被冻死了。
和那宅子里的其他人相比,她是多么幸运啊,这种死亡有全尸,很体面,已是十分仁慈了。
她不喊了,再次闭上眼睛,想静静的享受最后的时间,然而意识却突然回到了身躯,脚趾开始微微的发热,然后是痛,痛入了四肢百骸。
她用最后一点力气抬头去看自己的脚,发现下半身已经鲜血淋淋,两只脚已经不见了,她惊恐的急促呼吸,咽喉里好像被塞入一块火红的炭,她嘶喊尖叫,她要为自己的最后一点尊严呐喊,然后她睁开了眼。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炭火香,她的头昏昏沉沉,不知这一刻是重生还是梦醒。
这里是一间客栈小间,墙上挂着“天字”的竹简,四处垂着竹帘,严严实实不见窗户,旁边的方桌上有烛台香炉还有酒,而她自己斜躺在地上的被褥里,一只脚正贴着火桶壁,鞋底已经烤的焦烂。
她想坐起来,四肢却没有力气,双手还缠着绷带,身上的衣物已经被人彻头彻尾的换了,正套着一件巨大的缥色常衣,是男人的衣服。
屋子深处传来声音,有人不徐不缓走了过来。
“这样都没死成,你的命真大。”
她动了动头,看见是个男子,身型硕长,站的笔挺,水色的鹤氅顺着双臂垂在地上,他拾起桌上面罩戴在脸上,这才转过身,面罩是白色的,只露出眼鼻口,猛一看有点好笑,再一看有一丝阴森。
“不用问了,这里只有你和我,你的衣服是我亲自换的,发现你的时候,你的衣服里外都结了冰,再不换就要冻死了,大半夜我也找不到其他的姑娘,只好自己动手,你不会怪我吧。”
她只得心里大叹,身子八成已经被他看光光。
他像知道她在想什么:“确实是看过了,我给你换衣服总不能遮住眼睛吧,会摸到不该摸的地方。”
男子已匀好两杯热酒,走了过来,面罩后面一对丹凤眼,黑睛藏而不外露,有一种懒态。
他蹲下身,递上一杯热酒,她却抬不起手,那男子见状竟全部自己喝了下去,“我想过了,可以的。”
她眨了眨眼。
“既是在下看了姑娘浑身上下不该看的,负责是可以的。”
她还在想这莫名其妙的男人是谁,他便恍然大悟道:“原来你既聋又哑,既然如此,甚好。”
放你奶奶的屁!
他靠的更近,垂头打量起她,自言自语道:“在下老实交代吧,是你夜半三更四处乱跑,跑到我面前惊了我的马,又被它踢中了下颌,这才被我带回来了,其实是在下伤你在先,应该补偿你,但既然姑娘你也听不见,那就算了吧。”
记忆的片段终于被接上了,她在墙角下躲着寒风,看见对街的客栈还亮着灯,便起身过街,紧接着一个黑影从侧面扑上来,随后她就没了意识。
她昂头瞪着他,天降的扫把星。
那人见她始终沉默,便如释重负的把面罩摘下,烛光中露出一张青年的脸,画眉入发,筑鼻如山,眼尾有一颗朱砂痣,他又喝了一口酒,呼出一团醉人的雾气。
“你便当在下是恩人吧,不过在下没有强求你报恩的意思,”他顿了顿,笑的似风携柳,“你若愿意当牛做马,在下也会拒绝的。”
她终于顾不上瞪眼了,汗从发间流出来,终于一口气冲开了喉咙:“快把我的脚挪开,快要烤熟了!”
翌日大早,她终于能坐起来,与对方浅聊了几句。
“我叫胭脂,是城里大户府内的丫鬟,一直贴身伺候府上二小姐,前些日,二小姐上京,我便被大小姐的下人们围住,打了一顿,泼了冷水,丢出了府门,也不是头一回了,只是这一次下手狠了些。”
男子笑了笑,“看来你的朋友不多,仇人倒是不少啊。”
这洋洋洒洒,自以为是的模样真讨厌,胭脂在心里骂他,却笑着回:“是是是,恩人说的是,有一件事小女还想求求恩人。”
“你说。”
她摸了摸有些肿的腮帮子,“公子多收留我几日吧?我这副模样也不敢回府里去,只怕还要被丢出来,我想等我家二小姐回来。”
他点了点头,“等她给你撑腰吗?”
“差不多这个意思。”她又道:“敢问公子的大名……”
“姓燕名南风。”
“公子何处来的?”
“京城。”
“何处去?”
“此地。”
“公子所为何事?”
“你打听这么多干什么?”
“那敢问公子,这身上有吃的吗?”
“……”
酒足饭饱过后,胭脂又在地上迷迷糊糊的睡过一觉,醒来之后那燕南风已经不见了,她从木柜的屉子里翻出一面铜镜,对镜顾盼,左瞧由看,发觉脸上有不少擦伤,但好在因为沾染了污泥,看不出什么破绽,她又躺下身,这种吃吃睡睡的好日子真是恍如隔世。
门外传来一阵极快的脚步声,有人敲响了门,不等开门,便有一颗圆鼓隆冬的丸子头探入门中,是个黄衣裳的女童,长得十分圆糯水灵。
她看见胭脂端着面铜镜躺在褥子上,不住挺直了身板,鞠了个躬,“对不起,我走错了。”只闻她脚步声在走廊里踏了一个来回,片刻后又回来了,气势汹汹的对胭脂道:“我没有走错啊,这里就是天字一号房,你是谁,为何穿着我家公子的衣服?”
她翻了翻身,用手撩拨额发,笑了笑:“我不好说,这就随便你猜了。”
那女童登时脸颊通红,燕南风却已回来了,“她还是个小孩,你别胡说八道。”
事不关己,己不参与,她提着着铜镜转身走到里间,刚坐下又悄然站起来,隔着垂帘偷听。
“如何?”
“全被公子猜中了,这一路上阻挠我们的确实是那人的手下。”
“哦,结果呢。”
“结果都被我们杀了呀。”
“干得不错。”
“那剩下那些人呢?碧之不敢轻易做决定。”
“你做主吧,你若觉得碍事就都杀了吧。”
果然不是善类。
女童不知何时走了,那燕南风探出头唤她:“胭脂姑娘?”
她作惊醒状,笑道:“小的方才做了个梦,梦到佛祖对小的说,万物皆应有慈悲之心,应当化干戈为玉帛,小的以为,虽然燕公子的高头骏马狠狠的踢了小的一脚,但到底是燕公子把小的从天寒地冻中救回来了,所以,小的不该叨扰,小的要走了。”
他轻轻一笑,眸中春风化雨,“你想通了就好。”他又道:“陆公府的丫鬟果然是机灵聪慧识时务,和陆千芊是一个德行。”
她吓了一跳:“你与我家二小姐相识啊?”
“当朝陆太傅的小千金,”他笑:“早就相识很多年了。”
“公子与小姐真是分外有缘,公子若登门到陆公府,小的一定竭尽全力,尽心尽力的感谢公子。”
“你说话当算话?”
算了个屁,但她点头:“驷马难追。”
他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这间天字房,我续下的天数已足够你来养伤,我还有要事就不多留了,下次再见,希望别这么狼狈。”
她小心翼翼收下,又问:“对了,公子是如何知道胭脂是陆公府的人?”他伸手指了指她的鞋,布鞋里侧绣了一对“陆”字。
两人对视一笑,一个摆手送别,一个转身走远了。
燕南风走后,她回到屋中,却见桌上叠放一摞黄卷,打开后却发觉是一卷画册,画册厚厚一叠,竟足百页多,其中绘的都是青城周遭出名的美人,有一些竟还是十多年前的人物,真是一个美过一个,却不知是城里哪位画师收集的,应当是下了些功夫,且还附上了诗词,评的可圈可点还凑合,从落款看来已是好多年的旧物了。
她百无聊赖撑着脑袋,一页页赏看,很快便看见陆公府的两位千金,陆千芊与陆因茵也名列其中,画中二人眉眼间稚气未脱,穿着笄礼时的牙白礼衣。
就在她翻到最后一页时,门突然被人破开,却是燕南风回来了,他二话不说,将她手中画册抽走,毫不犹豫的撕下了最后一页,又把整本画册丢还给她,他还笑:“我可以送给你,不过,一个姑娘这么爱看美人图,好的是什么风?”
胭脂好奇的把头凑进他怀中,“公子,为什么不让我看最后一页?是什么人?”
他笑而不语,将那画塞进袖中,“这个嘛童叟不宜。”她翻了个大白眼,却被燕南风看见,他扶门想了想,淡淡一笑,“若是后会有期,我再送你。”说罢行色匆匆的走了。
胭脂一人在客栈住了大半月,有了住处和钱财,她把自己养的膘肥体胖,直到打算回府的前一日,才在客栈后院弄了些泥土,参合着朱砂墨抹在脸上,披头散发的趁夜往陆公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