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老妇人的单身旅行 ...
-
205X年，F市
祝明月走出地铁，按照掌上电脑的路线指示，很快就找到了自己预定的酒店。
刚进酒店，就被告知她的行李已经随身快递到客房。
“敬请查收，祝您旅途愉快。”前台客气地说。
“谢谢。”祝明月回以一笑，她现在只想小憩一番，现代的交通方式已经非常便捷舒适，但对于像她这样岁数的人来说，出行还是要消耗很大的精力。
到了客房，稍作洗漱和休息，祝明月才打开随身电脑，开始查看第二天的行程攻略。
“西街——百花长廊——蝴蝶谷——追月崖……追月崖要先登山，我这把老骨头未必能上去，还是算了……上城市服务网旅游专页，看看有什么其他值得去的……”
《邂逅F城》、《我与F城不得不说的二三事》、《那些年，我在F城看过的月亮》……
“什么乱七八糟的游记啊！”祝明月简直是看到标题都没有办法点进去，手指在电脑屏幕上滑来滑去，忽然听到“叮”的一声，电脑提示收到新信息。
现在的个人随身电脑都非常注重安全和隐私，所有机型在出厂时都要接受互联网标准质检，能百分百拦截骚扰信息，祝明月更是设定了不允许接收匿名信息和广告信息，所以她不疑有他，点开了新信息。
“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碌碌无为而悔恨，不因虚度年华而羞耻。在上世纪的一部红色历史小说中，主角这样说。尽管时代变迁，但你是否依旧在不停地追思往事，后悔曾经？在一生即将度过的时候，你是否觉得如果当初可以作出不同的选择，人生也将是完全不同？清新县向阳路23号，你将会找到答案。”
祝明月诧异地看着这则信息，首先想到的是：营销文案写得真烂，你老板知道吗？
再瞟了一眼，她脑中一动，突然觉得也许在F市行程结束之后可以到清新县看看。
这次旅行之前她看过很多地区的旅游介绍，清新县是一个以油菜花出名的小县城，跟F市在同一个省份，高铁一个小时就到。
至于之前没打算去现在又改主意什么的……她才不会承认自己是有那么一点被糟糕的营销信息吸引了——如果那是营销信息的话。
祝明月想得通透：我老太婆一个，孑然一身，身无长物，完全没有什么害怕被坑的。
于是第三天，祝明月登上了去F城的高铁。
她一上车就闭目靠在椅背上，她计划得很好，一两个钟够她小睡一番了，这样下了车就有精力直接去看油菜花。
可人算不如天算，列车刚刚开动，就有人碰了碰她。
“婆婆，你是去清新县看油菜花吗？”一张靠得很近的脸，是坐在对面的年轻人。年轻人长得很帅，眼神非常亮，此时殷切地看着祝明月。
祝明月不满地看了罪魁祸首一眼，才漫不经心地回答：“是啊。”
年轻人似乎根本没有发现搭讪对象的冷淡，眼睛更亮了，“我也是我也是！婆婆我从网上看到那里油菜花的全息图像，真是好看啊！它不像西南的瀑布壮观，不如高原的蓝天震撼，没有西北的景色特别，比不上东北的寒冷，油菜花展现的是一种平凡的美、朴素的美，就好像是……”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好像没有想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尴尬地抓了抓脑袋。
“可以触摸的美？油盐酱醋的美？”祝明月随口接了几个。
“是是是……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婆婆你真厉害，之前是从事文艺工作的吧？”年轻人讨好地说。
“哪里，我之前是做金融类的，打杂了几十年。”祝明月见无法安静休息，索性接下话头说起话来。
“金融在以前极度热门啊！我看历史书，当时很多人选择金融，大学的入学成绩都很高。”
“是啊，金融业当时是高薪的代名词，大家都喜欢。”
“幸好这些年文艺工作也得到越来越多年轻人的青睐，话说婆婆文采应该不错吧，当年没想过做文艺类吗？”
当年……祝明月有片刻的恍惚，随即笑了笑，“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从心所欲作出选择。”
“为什么不能呢？假如真的喜欢，为什么不选择？”
看着眼前年轻人求知若渴般的眼神，不知为何，祝明月突然有了向陌生人倾诉过往的欲望。
“我在中学的时候，爱看书，算是个文艺青年，那时我想，大学就报考一个综合性大学，学我喜欢的文学类。高考之后——没错就是你在历史书上看到的高考，那时每个人要上全日制大学都要经过高考——我的成绩不是非常好，进不了好的综合性大学，家里人就建议我读商科学校，以后容易就业。”
“你就这样放弃了文艺？”年轻人失望地说。
祝明月的眼中染上了笑意，好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其实在我大学毕业的时候，还是有一次改变的机会的。我在大学过得非常不开心，觉得学习的东西并不是我喜欢的——当然那时候的大学生基本上都是这样，因为教育体制的问题，大家都在混日子——毕业的时候，我就想试试看能不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但是因为专业实在差的太远，所以没找到，最后不得不选择了一份稳定的对口工作。”
年轻人呆了一呆，才说出一句话：“多么令人失望的结局。”
“不，这不算结局，只是人生由自己控制的开端。后来我慢慢地发现，从此之后，我的人生都在做不得不的选择。”
“还有啊？！作出一两个这样的选择已经够痛苦了……”
回首岁月变迁，祝明月觉得自己冰冷的内心开始回暖，长年干涸的眼睛也仿佛湿润起来。
“我读书的时候很内向，一直没有交到男朋友，毕业了交际圈子更窄，工作几年之后终于被家人逼着开始相亲。我一开始是排斥的，但是禁不住家人催促，周围的朋友同学也慢慢结婚，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只好找了一个条件相当的人开始处着。想想啊，我年少的时候曾经幻想有一个独一无二的他，会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地方默默等待我，我们为了等到彼此从不将就，相遇之后就会是彼此的唯一。”
“我不爱相亲对象，但是大家都说我们是合适的，在找不到更好对象的情况下，我们在一年后结婚了。”
“啊？！当时的年轻人结婚压力那么大吗？”年轻人似乎感到不可置信。
祝明月点点头，“当时不婚的舆论压力很大，强行向他人灌输自我价值观的社会现象很严重。”
“这是毫无道理的！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别人有什么权利指指点点！”年轻人激动起来。
祝明月微笑地看他：“所以我们现在不会这样，时代是进步的。”
“接下来呢？你们真的能过下去吗？”
“嗯，我们过下去了，直到去年他去世。”
“那个……你不是说不喜欢他吗，这样也能凑合地过完一生？”
“几十年前女性离婚的经济成本很高。”祝明月淡淡地说，“而且婚后不久，我们就在为下一代考虑的前提下贷款买了房……”
“等等，”年轻人觉得自己没有办法跟上祝明月的思维了，“为什么要为下一代考虑？你们过的不是自己的人生吗？”
“很多人的人生都被孩子绑架了，那时候大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种错误观念。”
年轻人的脸上的表情好像在说：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时代，谁特么能告诉我？
“我们自己所有的存款加上双方父母的资助才勉强凑够首付，此后的二十多年，我们工资的很大一部分都用来归还房贷。在这样的经济压力下，根本不会去考虑离婚，婚姻对我们而言更像是在世俗的标准中搭伙过日子。”
“不久你们又要孩子了是吗？我知道我国的出生率是近二十多年才开始变为负值的，从逻辑推理，那时候每对父母基本都会要孩子。”年轻人说完骄傲地抬了抬下巴，颇为自己推理骄傲的样子。
“不错。我小的时候因为家境一般，永远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的小朋友玩。当有了孩子之后，我就希望把能力范围之内最好的东西给他，让他学钢琴、旅游……因此在房贷之外，又要负担昂贵的教育支出。”
“怎么能把自己的人生愿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呢？他并不是你生命的延续啊！”
祝明月长叹一声：“是啊。我只是希望他有快乐的童年，最后却发现，其实不需要我这样做。我因为太过将就地选择生活，不知不觉中就成了我少年时鄙视的大人，变成一个以孩子为生活轴心的母亲。”
“你再也没有了文艺的心！”年轻人激动地说完，发现祝明月看着窗外久久没有回过头来，不禁有些奇怪：“婆婆？”
“嗯。”祝明月定了定神，转过头来，年轻人吓了一跳：“你哭了吗？对不起……”
“没事，老了眼睛不好。”祝明月安慰般地朝年轻人笑笑，“我的一生也差不多过完了，我常常想，如果有足够的底气，我当初是不是就可以不作那些将就的选择，我的人生是不是也不用这么将就？”
“你的意思是什么样的底气呢？”
“我少年时的一个好朋友，跟大多数人一样混完了大学，毕业之后家人给她安排了一份工作，但是她不喜欢，因为家庭条件许可，她就辞职了，从此再也没有工作过，四处旅游，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就是有一个好出身。”
“刚才我说的当时不婚要承受很大的舆论压力，其实也有例外。我一个同学，从小就记忆超群、数学极好，大学毕业之后自己创业开互联网公司，后来上市了。他不想受到婚姻束缚，父母得益于他的经济供养，亲戚朋友也要仰仗他，因此没有人真正敢对他说三道四。他一直是个单身王老五，很潇洒。”
“或者自己有天赋和能力……那如果有足够的底气，你真的能随心所欲地作出自己的选择吗？”
祝明月看着年轻人，肯定地说：“当然。”
年轻人笑了，“我好开心遇到婆婆，这个送给你作为我们临别的礼物吧！”说着他从中指脱下一个戒指递给祝明月。
祝明月接过戒指，这是一个简单的银戒，上面甚至没有任何花纹。
“我恐怕带不上。”
“婆婆的中指不行，尾指肯定刚好合适。”年轻人说着，就要帮祝明月带上。祝明月连忙拒绝，笑话，在她的观念里异性帮忙戴戒指好像总有特殊的含义，虽然对方是个毛头小子……
戒指套上尾指，果然非常吻合，而且意外衬她的手，好像本来就应该在那只已经皱纹横生的手上似的。
祝明月正想表达谢意，眼前突然一片模糊。
“婆婆是想去清新县向阳路23号吧？我们的目的地是相同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