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梦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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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梦境，不该有声，但她有意惊动佛堂中人，是以两下闷响犹为清晰。
玄奘拨动念珠的动作一顿，疑惑地回过头来，只见吃饭时萎靡不振的苏姑娘此刻明眸皓齿，聘聘婷婷地朝他走来。
她还是一副乡野打扮，身上尚且规矩地披着他赠的袈裟，然而言行举止间多了股难以言喻的媚态，行走之时，褴褛的素色衣裙叠着大红袈裟，上下翻飞，修长紧致的小腿若隐若现，一双草鞋鞋头顶着俏皮的小草球，粗糙的边缘裹了她双足三分之二的部位，只露出了白皙细嫩的脚面，因摩擦的缘故，脚面与草鞋接触的那一圈微微泛红。
这不该是寻常姑娘家的打扮，也不是她白日里的打扮。
白日的她好好地穿着袜子。
是梦。
玄奘意识到了真相。
佛堂之景模糊了起来。
妲己见状，也知道他反应过来了，但她也不怕他知道自己身在梦中，术法已施，玄奘没那么容易醒转。
她在玄奘面前站定，媚眼如丝地瞧他，抬手解起了袈裟环，环不难解，但她解得极慢，青葱似的手与其说勾着环身，更像在勾着某些人的衣衫。
“阿弥陀佛。”玄奘转过了身体。
她不急着凑到他跟前，将袈裟解了下来，露出大半片肩膀，双手抓着袈裟边缘，从玄奘身后为他披上，顺势揽住了他。
玄奘身形一僵，往前一步，躲开了她的动作，那红色衣料被他一躲，便袅袅地坠到了地上。
妲己一声轻笑，拽着他本来穿着的袈裟，借着力道，莲步轻移。
玄奘只能再往前躲。
可他往前，妲己便跟着上前，一直到他抵到香案上，避无可避，妲己才好整以暇地再凑近了些，在他脖颈间呵气如兰，“高僧，你把我带到佛前，意欲何为呀？”
按理梦中触感并不切实，就如他身前抵着香案，也不过有一个“不可向前”的概念，但妲己气息打在他脖颈上，玄奘竟觉得那处真有温热之感。
他又念了句佛号，捻起了念珠。
“高僧心中在想何事？叫我猜猜……”妲己掰着他的肩，将头凑到前面，看着他的侧脸，调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玄奘没有理她。
“你理理人家嘛。”妲己扯他袖子，“你都梦到人家了，人家好心来陪你，你怎可理也不理一下，就顾着念佛号？这非待客之道呀。”
他再不理，她便嘤嘤假哭。
比起现实里那种梨花带雨叫人心生恻隐的哭法，这会哭得委实假得很，不见泪，只闻声，就连声儿都有些敷衍，明晃晃地暗示：你若再不理，我还能闹得更厉害。
玄奘被吵得头疼，只当自己生了杂念，索性推开妲己，盘腿坐下，诵起了金刚经。
这可不好玩了。
梦境虽假，经文是真，可驱心魔，更可降妖。
妲己不甘心就此离开，揪他衣服，“好哥哥，别念拉，陪我玩会儿。”
玄奘置若罔闻，诵经的速度更快了些。
她听得气血翻涌，又气又急地跺了跺脚，“别念了嘛！”
玄奘继续。
妲己怕了他，愤愤踢了他一脚，转身就跑，却发现自己走不出佛堂了。
她心下大骇。
这一世的玄奘□□凡躯，梦中诵经罢了，为何还有这般威力？
金刚经的诵读声还在继续。
她掐了诀，企图阻止玄奘诵经，亦无济于事，不免真慌了，在玄奘身侧委身蹲下，抱着他手求情，“别……别……好相公、好高僧、好玄奘，你别念了。我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乱闯你的梦境了，你停下，我这便出去。”
玄奘仍闭着眼，面无波澜。
妲己千算万算也料不到此等走向。
前世的玄奘脾气始终很好，从头到尾好言好语由着她闹，生气了也不过吓唬人般地板脸，被她逼得无可奈何也不会怎样，甚至施法遁走。
妲己没见他动过杀招。
何况眼前这位不过一介凡人，她并不觉得对方能奈她如何。
可她错了，大错特错。
正因为是凡人，能力不够，底气不足，见识不广，判断便容易失误。
妲己身为狐狸精，生来修行媚术，与“清心寡欲”四字向来八竿子打不着，并不清楚和尚修行若不能清心，那是要动摇根基的，再慈悲为怀，也不可能对“心魔”心慈手软。
对他们而言，祛除心魔乃是修行功课之一，有心魔便是错，是他们自己的错，有错自然得改。
至于妲己是妖是魔……叫一介凡人区分，未免过于为难。
妲己身上有伤，他这金刚经每念一遍，她的气血便翻涌一阵，牵引得伤口隐隐生疼，一副娇弱的模样我见犹怜，可惜眼前的男人油盐不进，以为自己心魔未去，由始至终忽略她的求饶，铁了心要驱魔，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懊悔极了，又惊又怕之下，一双狐眼落下豆大的泪——
这回真哭了，疼哭的，吓哭的。
“呜呜呜，疼，我疼……你别念了，你就不能跟你徒弟一样怜香惜玉一点吗？……别，别……我错了，我真知错了，你不念我也会走的，你别这样，求你了，好疼啊，呜呜呜呜，你怎可以这般欺负人啊……”
她以为今日便是自己死期，没人要的小孩一样往地上一坐，凄凄惨惨地哭了老半天，哪还有什么梨花带雨，妆哭花了，眼哭肿了，一张小嘴瘪得跟老太太似的，巴掌大的脸皱成了一团。
男人递过帕子来的时候，她认错已经认到天界的几十年前，人间的几万年前去了，“我不该……呜……不该偷喝阿爹酿的李子酒，不该偷……呜呜……偷吃木叔叔家的鸡，不该偷拿那个陌生人……呜呜呜……身上那颗……很漂亮的小珠子……”
“别哭了，我不念了。”玄奘无奈地开了口。
妲己这才发现诵经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眨巴着眼睛瞧了他半晌，长松了一口气，之后便是心有余悸的又一轮大哭，“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活不成了，不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吗？怎能上来便下死手，我又没真对你如何，就是跟你玩玩，你不乐意大可以直说啊，生气大可以骂我啊，怎能用这般狠厉的手段，跑都不让我跑……”
玄奘默了下，将帕子递得再前些，“擦擦脸吧。”
妲己抽着鼻子，接过帕子，拭掉脸上的泪，擦着擦着，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扁起了嘴，眼见着又要哭了。
玄奘极少见这种阵仗，左手捻下一颗念珠，问：“适才诵经伤到你了？疼了？伤哪儿了？”
“我是不是哭丑了呀？”
“……”玄奘无言。
他只沉默了一瞬，妲己眼眶便落了颗圆滚滚的泪。
玄奘尽量捡着好听点的实话，“顶多就是哭成了花猫儿，不……”
妲己哇地又哭了，刚止住不久的泪珠子不要钱一样地往外掉，“花猫儿可丑了，最讨厌花猫儿了，毛色这一坨那一堆，丑死了，人家好看的时候你都念经，不好看的时候你不更得念经了……”
这、这都哪跟哪。
玄奘无奈极了，“你消停些，我不念了，多丑都不念。”
“那你就是说我现在丑了，呜呜呜……”
“……”玄奘头疼地又捻了颗佛珠，“按你这逻辑，再哭，岂非更丑，更要被我嫌弃，更危险？”
妲己一秒停了哭，抽抽噎噎地瞪他。
玄奘叹了口气，“伤你非我本意，我同你道歉，下次别来了。”
妲己有些赌气地哼了一声。
玄奘又沉默了会，见她还不走，忽然问道：“你当真是我的梦？”
妲己本还在借题发挥地啜泣着，闻言，吓得打了个嗝，眼神闪烁了起来。
她该说是，还是说不是？
若说是，对方是否会继续诵经？若说不是，岂不就承认外头的真身有问题？
她偷偷跟了师徒几人有段时间了，他们打起妖精来可不会手软，她有伤，又有仇家，以一敌二对上卷帘大将和天蓬元帅，就算脱得了身，恐怕也得脱层皮。
更何况，被玄奘知道她是妖，人哪会留她？那哪还有日久生情的余地，哪还有机会拿下眼前的男人？
妲己好容易捡回一条命，竟还贼心不死。
她咬了咬唇，有了决断，但出于谨慎，还是犹豫地、虚张声势地抛出一句，试探玄奘口风，“不然呢？”
“苏姑娘自称无父无母，自幼便是孤儿，你有阿爹，还有邻居，听起来是个被人娇惯到大的孩子。”玄奘道，“你若是我的梦，为何会多出这样不同的细节？”
“娇惯”二字，放在平时，妲己定是不依。
可现下她也顾不上纠缠这些，讪笑道：“高僧莫要开玩笑了，梦境哪有逻辑可言呀？”
玄奘审视着她，换了个问题，“你为何来？”
不好，他不信。
妲己心念转得飞快，强自镇定，大着胆子道：“那得问你呀？为何梦到我呀？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高僧心中想什么，我便为何而来。”
玄奘不说话了。
妲己娇笑一声，兵行险着，“好吧，既然你疑心我是苏青妃，那我就是那无父无母的苏青妃，瞧着高僧你好生俊俏，盼星星盼月亮地来到你梦里，只盼能与你一夜风流。”
“荒唐！”
妲己顺着他的话说：“是荒唐呀，可你不就喜欢荒唐吗？不然怎会梦到我呢？你说我该是个什么样的妖精呢？你喜欢怎样的妖精？小猫妖？兔儿妖？狐狸精？嗯？”
她掩面，只露出月牙般的狐狸眼，“你希望苏青妃是怎样的妖精，我便可以是怎样的妖精，我会是苏青妃，还会比她更好，她只知道哭哭啼啼，不过被几个女流之辈摸了几把便万念俱灰，我不一样呀。”
她仿着早些时候的力道和角度，趁他不察，飞快地在他虎口上一按，“我不像她那般假正经，你想我如何伺候，我便如何伺候。”
玄奘眉心紧紧地蹙了起来。
前车之鉴仍历历在目，妲己见好就收，不等他发作，一溜烟儿跑了。
模糊得如池水倒影一般的佛堂里，充斥着她跑前落下的一句莺声软语：
“我若不是你的梦，又怎知你在想适才那一触即离的接触？”
篝火旁。
躺在玄奘身旁的妲己捂着小腹，坐了起来，无声地笑了。
她不知道。
她还猜玄奘其实压根没想。
她走之前非摸他一下，问他一句，不过是给他埋颗动摇的种子罢了。
待种子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玄奘之心，她必手到擒来。
作者有话说第9章 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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