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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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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念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一个人所能想起来的最早的记忆,往往反映着他自己的人格中最为核心和本质的部分。因为人生最早期的记忆,往往与潜意识的内容息息相关,或者干脆二者就是密不可分的一回事。为此以念总是想方设法地回溯自己的童年,想知道埋藏在自己的记忆深处的最真实的谜底是什么。他幻想着借这种方式,找到自己内在世界的一些不为自己所理解和感知的东西,找寻他人生的必然。
回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根本不可能把自己过往的日子清清楚楚地完全反溯出来,但每一个阶段,总会有一些零星的记录,记载着那一个阶段的一些人生片断,算是那段人生的一个见证。可即使是零星的片断的记忆,也总是延伸到某个特殊的地方就停滞不前,仿佛在时光隧道的某个转接点上,生了斑斑的锈迹,堵塞住了所有的回忆。那个瞬间就是那一天,他被带进了邢家,作为烈士遗孤被邢家收养。
那时他应该才两岁多,还穿着开裆裤,但姐姐以思已经八岁了,上小学二年级。被邢伯伯抱着回家的时候,应该是清晨,很早很早的时候,因为他还在熟睡中。到底自己是被谁交到邢伯伯手上的,他一点都不知道。而且关于那一天以前的记忆,他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对于那一天,以念意外地有着很清晰的记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邢伯伯的手上醒来,邢伯母从邢伯伯手上接过自己时,邢伯母身边的男孩儿也想伸手抢他,像想抢着一睹为快一样,被邢伯母一手就打开了。后来他又睡着了。等再醒来的时候,正对上眼前圆乎乎的脑袋,以及脑袋上的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那就是邢卫。邢卫一转身大声地喊:“妈,以念醒了!他长得好漂亮啊!”然后又转过身来盯着以念看,眼睛眨也不眨一下。以念就这样和他对着看,既不害怕也不惊讶。在记忆中,时间都停止了。
然后是邢伯母走过来,帮着以念解开衣服。以念还记得自己穿的是一件和尚服,没有扣子的很软和的衣物,前襟斜拉过整个前身,把肚子包裹得好好的,用绳子系在一端。那种高级的婴儿服当时还很少见,只有大城市的小孩子才穿,并不十分普遍。邢伯母一边解绳子,一边啧啧称赞。她咯咯地笑着说:“看这小衣服,多有趣啊!……呵呵呵……真奇怪!”
那是以念很喜欢的一声一声爽朗的笑声。在笑声中,她把以念的衣服脱得光光的,又疼爱地亲了亲以念的额头说:“宝宝,我们洗澡喽!好不好?”然后把以念放进冒着热气腾腾的水雾的澡盆里,在这个短短的过程中,还不断地亲吻着以念的身体的各个部位。
以念很清晰地记得,那个澡盆很大很大,深不可测。他不确定自己当时是不是有一点点担心会掉下去、深陷下去,但后来每次回忆到这里,他都有一点点担心。这是一种身体自身的记忆,并不是属于他的头脑,他深信,这就是潜意识。以念成年以后,总是想了解自己的潜意识,因为心理学选修课的教授说过,了解自己的潜意识,你才能了解你自己。这是心理学的终极目标,像古埃及那个著名的狮身人面像给人类的提示一样:人,认识你自己。
这段记忆中,以念十分清楚一点,那就是整个过程,他一直都没有说话。而且他也没有哭闹,只是睁大眼睛静静地观察着一切。后来他想象自己的当年的样子,觉得怎么想怎么可爱。“这么可爱的孩子,谁能抵挡他的魅力!”他经常得意洋洋神气活现地说,对以思说,对邢卫说,好像对郑洪捷也说过。
邢家的独生子邢卫对于以念的到来持最热情的欢迎态度。八岁的邢卫比以思大两个月,未来也将上同一个小学,同一个班级。他一直跟在母亲身边,当以念睡着的时候,他就负责在旁边守护着。家里突然来了这么个白里透红,晶莹漂亮的小东西,邢卫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的兴奋。那一天,所有兴致勃勃来找他出去玩的小朋友,全都被他拒之门外。邢卫像得到了一件新奇的玩具一样,整天都跟着母亲后面,看母亲为以念脱衣服、洗澡、穿衣服。在以念睡觉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小卫兵一样,盯着他漂亮的小脸蛋看个不停。每当以念的睫毛有少许的抖动,他就打雷一样地唤着母亲:妈!弟弟醒了。等他发现床上的漂亮娃娃只是轻轻哼了哼就又进入梦乡,就失望地趴回床沿儿上,继续带着点神经质地盼望以念醒过来。
因此,以念对自己的童年记忆做了一个总结:整体而言,除了经常性要生病吃药打针以外,应该都可以说保持着一种淡淡的温暖的气氛。没有什么童年创伤,基本上可以说是幸福的。邢伯伯和邢伯母对以念两姐弟极之疼爱,其程度有时甚至超过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以念从来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实际上,当年邢家的生活并不太宽裕,但以念从没有觉得自己在物质生活上有过什么缺憾。其证明就是,凡是小朋友有的东西,他都会有,小朋友没有的东西,他也会有。比如军人服务社卖的一毛钱三颗的椰子糖,就是以念最早品尝到的。他吃过以后,才陆陆续续听到别人也说吃过了。比如当时小朋友喜欢收集的封神榜人物的小画片,里面有一张玉皇大帝级别最高,也是他最早拥有的。邢伯伯专门和他一起到镇上,和他一起在成堆的画片里翻出来的。最让以念满意的是,他和小朋友一有冲突,就理直气壮地威胁别人:我让我哥打你!比别人有亲哥的还牛。
有一回,陈松当师长的父亲从省城带回来一支会喷水的塑料枪,让所有的小朋友羡慕得全都失去了正常行为能力,只会跟在陈松后面一个劲儿地流着口水说“哇!”。他们用眼睛发出谄媚的光,想让自己可以被恩准摸一下那只枪。以念为了得到一把同样的枪,哭得话也说不出来,气也喘不上来,一直哭到生病了,发烧了,昏昏沉沉中还在哭。邢伯伯和邢伯母愁得唉声叹气。后来,还是邢卫到后山上捉了一只小松鼠,才转移了以念的注意,不再想枪了。以后他病慢慢好了,再见到陈松的塑料枪,也不再那么向往了。每当回忆起自己童年的这些劣迹,以念往往有汗如雨下的感觉:幸亏当年部队安扎在那个独立的小山村里,他才不会经常经受繁华都市腐朽生活的进一步诱惑,否则的话,邢家早就被他给祸害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