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秋梦如

1、初入贵境（上）

　　淡青的月光透过垂地的抽纱窗帘照在窗前呆呆坐着的少女身上，映得那惨白的脸微微发青。
　　少女握着自己腕子，怔怔地就着月光看那纤长的指，指端修剪得圆润如玉的指甲。
　　“这种手，能作什么？”
　　长一副天香国色，在当今这兵荒马乱的世道，不过白白成权贵豪富的掌中玩物罢了。
　　她长叹一声，站立起来。娇小的身躯上罩着件素色丝西式睡裙，袖口和领口都是重重叠叠的荷叶边，衬得那脸越发巴掌似的。
　　拉一下床头台灯上垂着的灯绳，晕黄的光圈亮了起来。铜柱床上铺着的浅粉色蕾丝床罩有点凌乱，少女伸出手拉扯几下，拍平枕头，转身打开了衣橱。
　　换上件白丝花边衬衫，灰色细格子西式套装，少女再一次打量着屋子。四下里张望一下，终于还是将衣袋里的信掏了出来。
　　正是黎明前的那一刹那黑暗，弯月隐进了云层中，登时天色暗了。“曾祖父，请原谅。”低低说了一句，少女打开房门，贴着墙走下了楼。
　　凝神细听，除了钟表的滴嗒，偌大的洋房里只有遥远的鼻鼾声。少女来到雕花大铁门前，将小帽塞进裤袋，将长发绾了一绾，俐落地攀着铁枝翻了出去。
　　快步走在长街上，心中还是有一点点的担心。自己跑了，钱家上下也许会担心吧？可是不跑，留下来怎么跟曾祖父解释？
　　天色渐渐亮了，手中的火车票也攥出了水。坐在候车室里，钱伶雪引来了三两旅人的好奇。单身女子洋装打扮出门，确实是有点稀奇。
　　车怎么还不到站？伶雪虽着急，稚气的脸上却丝毫没有显露。
　　汽笛声响起，火车在隆隆的轰鸣声中徐徐驶入。
　　伶雪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抢占有利地形。
　　“怎么这么多警察？”身边有商人自言自语。
　　车停了，站台前端，站满清平市政要富贾。接车的人群里，正有伶雪曾祖父，低下头，她往后退了退。
　　每一节车厢都涌出了军容齐整的士兵，替换了维持秩序的本地警察。伶雪此刻已走不开，只看见步枪雪亮的剌刀高过头顶，晃着清晨的太阳，有淡淡的杀气弥漫。
　　今天是走不掉了。伶雪看着，咬住下唇叹了口气，不属于她年龄的苍凉教身前的年青军官侧过了脸。
　　好一个绝色！张承志暗赞一声。不自觉地将身躯再挺直一些，微笑着多看了她两眼。
　　觉察到军官的眼波，伶雪望定他，展颜一笑。
　　俊面一红，张承志转过了身子。
　　正前方列车中段车门打开，整个站台上的军人，整齐地敬礼。
　　衣冠楚楚的达官贵人就迎了上去。
　　走出车站，伶雪苦笑。拦住报童买了份报纸，上面大幅照片，正是当日出巡清平市的陵军督军慕临逸。
　　“小子还挺年轻哦。”伶雪手指划到慕督军的脸，嘴角上扬：“只是照片质量太差了，实在有够朦胧的。”
　　“雪小姐，你怎么在这里？府里找您都快翻了天了！”
　　冷不防被人一把扯住，叽叽呱呱的说了一通。伶雪正待沉肩卸腕，听到说话，愣了一下，无奈地看着面前中年男子。
　　“我不过是出来逛逛。”这句话应该没问题吧？只是，那封信？早知道就不多事了。

　　共和三十一年的盛夏，波澜不兴。坐在花荫下白铁秋千上，伶雪膝上摊着几份报纸。报上除却政府公告，余下的全是绯闻花絮。
　　陵军督军慕临逸毕业于东瀛陆军士官学校，二十四岁，未婚。性素平和，温文有礼。并无要好女友。
　　这清平城中的闺秀怕是睡不着了。
　　如今天下烽火四起，陵军也东征西讨了四五年才算是把华北平定下来。华北三省经济发达，他省流亡群众也喜欢投奔。清平城不过是弹丸之地，繁华富庶却不逊于华东鱼米之乡。看钱家的摆饰就知道，跟二三十年代的大上海怕也不遑多让。
　　慕临逸弱冠掌兵，四年前的颖河大捷便是其成名之战；那一战他以弱势人马大败颖军，夺了时任颖川省主席的王荥荣兵权，自此一手掌控颖川陵阳两省，与南方军政府两相呼应，一时成了与军政府委员长李子和齐名的名将。他擅长利用人心，惯于以少击多。只不过，伶雪冷笑了一声，慕临逸麾下青年才俊，大多出于同门，都是亲东海边那个小岛国的。
　　一只手放上了她的肩膀。眉头一皱，她攥住那手腕仰首看去。是曾祖父钱怡晟。
　　“伶雪，今天晚上市府设宴替慕督军接风，你要不要陪我去？”钱怡晟笑吟吟地，雪白的衬衫配着铁灰色长裤，看上去倒风流倜傥。
　　谨慎地压低嗓子，伶雪字斟句酌：“我有点不舒服，不去行不行？”
　　“不舒服？”钱怡晟好看的眉皱了起来，伸手来摸她额头：“也并不烫，那里不舒服，要不要请医生来看？”
　　“不用了，早上起得早，晚上我想早点儿睡。”觉得话挑不出毛病，伶雪这才小心翼翼地说出来。
　　钱怡晟在她身旁坐下，手就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肩。
　　“说实话，我也不想你去。陈家骐对你仍是不死心，虽说大庭广众他不敢对你怎样，总是不大好看。
　　“不过，还是陪一陪我罢，我不想应酬冯琳琳。”
　　钱怡晟的嗓音是相当好听的，低沉柔和；那个冯小姐还是蛮有眼光的。
　　伶雪有些为难，熟人多了恐怕就容易出错。“我不去。”适当地佐以娇嗔，她成功地在钱怡晟眼里见到了宠溺。
　　“那……就去一小会儿？陪我亮个相就成。慕临逸是我故交，总不好驳了他的面子。”
　　哦，曾祖父曾留学东瀛，想来必与慕氏有旧。好吧，只好相机行事了。
　　身着欧式呢绒礼服裙，发髻上簪了粉钻发针，伶雪挽着钱怡晟的手臂走进了市长官邸。
　　年过半百，长袍马褂的冯市长身边，是个妙龄女子。用眼刀割了伶雪几下，秋天的菠菜就不停地飘向雪白西装的钱怡晟身上。
　　伶雪忍住狂笑的念头，垂了头假装看不到。
　　笑得脸都僵了，慕氏还没来。
　　伶雪轻声向钱怡晟道：“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曾祖父忙止住寒喧，殷殷地挽了她离开。
　　行至侧门，很重的皮靴声响起，惊破满室香浓粉腻。
　　“慕督军来了，你去吧，我一个人就行。”伶雪一直不晓得该如何称呼钱怡晟，只好含糊其词。
　　钱怡晟驻足一忖，瞥见陈家二少正周旋于贵妇名媛中，心下稍安，点了点头：“那你小心点别走远。”
　　无趣地看着朦胧月色下的花，伶雪脑海里仍在盘算着自己的后路。
　　她已经想了很久，才作了南下临海的决定。南方军政府新近正筹办军官学校，潜藏在血液里的不安份因子在蠢蠢欲动，伶雪心底有个声音不停叫嚣，邀她逃离这淡而无味的富家千金生活。
　　乱世烽火，英雄铁血。想一想都让伶雪莫名兴奋，她怎么还能呆得住？
　　关东是保皇派的天下。三十年来，因着定国公香氏的战绩，永罗皇室政权偏居一隅苟延残喘。北靖政府因着勋旧元老与新贵文人党争，无力约束中央名义管辖的各系军阀，只白白挂了个空名。倒是南方甫建年余的新政府，隐隐有崛起之势。
　　南方军委员长李子和是共和之父李英遗腹子，少年从军战功赫赫，辗转中得知乃父之死疑窦丛生，意气之下拥兵自立。
　　且不说烈烈英风的诱惑，伶雪也不可能留在清平，战战兢兢地应酬自己的曾祖父。
　　这个曾祖父是钱氏家族这一代的独子，仗着祖产丰厚，颇有几分富贵公子的派头，平日里也不做什么事，随便管着点生意外便只是吟诗作画诗酒自娱。只是到底也是东洋回来的，作派言辞中洋气里带了酸味儿。
　　喷水池子里，映出大厅里煌煌的灯火；树影中隐隐绰绰有男女窃窃私语，听起来还不甚远，伶雪面上一红，起身还是走向舞会。
　　就立在一壁，将身子隐在一人高的唐彩花瓶后，伶雪看到曾祖父正与一众军官谈笑风生。众人簇拥着的，想必就是慕督军，身材倒是蛮高的。
　　“小姐……”一个男中音在耳边响起，伶雪抬头一看，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难得啊，见到了故人。
　　张承志也在微笑，并且褪下了白手套，伸出手来：“鄙人姓张名承志，陵军少校参谋。能有这个荣幸请小姐共舞一曲吗？”
　　“我不会。”垂下头去，伶雪的声音有些羞涩。
　　张承志想是有点失望，“哦”了一声。
　　好一会儿，伶雪抬起头来，却张承志仍是站在身边，见她眼神，眼睛连忙一转，脸上又是淡红一片。
　　伶雪卟哧笑出声来。这军官身上的硝烟气息不浅，人却白皙秀朗，尤其是这脸红的毛病，恁的教人解颐。
　　张承志开始不明所以，慢慢见伶雪强忍笑意的样子，脸就更红，额上的汗沿着军帽滴了一滴下来。
　　伶雪这回是再绷不住，捂住了嘴背转身子，笑得肩头一抽一抽的。
　　“怎么了？泉生，你怎么把人家小姐逗成这样儿？”
　　张承志脚跟一并：“报告督军，我也不知道……”声音却是越来越小。
　　伶雪一凛，用力掐一把虎口止住了笑，慢腾腾地转过身。
　　钱怡晟身边的，正是早上未及瞻仰的陵军主官，江湖传言‘英武不凡’的慕临逸。
　　“曾……”下意识正要问候曾祖父，伶雪终还是清醒过来，咬住了下唇扮淑女。
　　钱怡晟走过来，示威似地揽住伶雪的肩：“少白，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小雪。”
　　慕临逸笑了起来，嘴角怕是平时绷得厉害，此刻就有了深深的纹。
　　“既然如此，我就把这没眼色的小子带走了。”
　　钱怡晟的手，轻轻放在伶雪腰上，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他是守礼的，肩上的手都只是虚搭；然而伶雪却仍是老大不自在。灯光太暗，音乐也太萎糜，钱怡晟的鼻息绵绵地吹动着耳畔茸茸碎发，这情景，实在太暧昧。
　　一个二十六岁、单身的曾祖父，能不叫伶雪浑身发毛吗？
　　这一笔糊涂帐可怎么算才好。
　　伶雪并不是伶雪。
　　准确地说，这个伶雪，不是以前的那个伶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