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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廿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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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平原会战,意思是此刻只能送几个人进城算几个,不要指望有人会从里头冲出来救我们。所以到头来我们也还是只能孤军奋战,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留在城里的弟兄们没有抛弃我们。
想通了这些,一切都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我带领身后的弟兄用血肉之躯开出一条路来,狼牙棒打过来,挡回去;枪扔过来,绕一圈儿给你送回去;人扑过来,一刀捅了扔到一边儿去。我麻木地挥动我的刀,舞着我的盾。胯|下的战马被戳得血淋淋的,终于支持不住了。我从马上跃起来,把盾砸到一个肥头大耳的兵员的脑袋上,踩着他的尸体挥刀一舞,周围一圈儿人的脑袋就像割稻子似的被我割了下来。
这是多么惨烈的一战啊,为了活着,为了更多的人,为了苍云的未来,所有的人都拼尽了全力。我回头,看到一茬一茬的人倒下去,又一茬一茬地填上来——哦,后者自然是狼牙兵,我们只有这么点儿人,没了就真没了。
我看到有人被拖进敌军中被好多武器刺穿了身体,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把盾护给了旁边的弟兄,还有人身上插着长长的枪杆,知道不可能有活路便冲进了人群中硬生生地把敌人给挡住,有轻伤的伤员为只能拿刀,被护着的时候也挑着时机一刀一个地结果围攻的敌人……没有人退缩,口里含着血,丢了手臂,失了腿,身上戳着武器,无论怎样的都在拼尽全力。
——看啊,这就是我们苍云啊,你们曾经打下叛军烙印的我们的队伍。
我擦掉脸上糊的血,看着只有几丈远的城门口,怒喝一声向前冲去,好几个人被我这不要命的一冲给撞得摇摇欲坠,我和几个弟兄配合着将他们结果了,我冲城门上的人大喊:“开门!”
过了好久,我身前的尸体都堆到我的膝盖这么高了,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开门啊——!”我再次喊道。
依旧是一片静寂。
又是一波人冲了上来,我的腿被砍了一刀,差点儿就跪在了地上。我翻身滚下尸体堆躲开了攻击,用盾护住身体,出刀砍断了周遭人的腿,代价是我的手臂差点儿被狼牙棒砸断,我咬牙闷哼,身体的反应因为这一阵痛楚而迟钝,他们的武器眼看着就要砸下来。
“校尉!”我被抢起来,而那个救我的兄弟则在围攻之下失去了生命。直到最后他都抓着捅进他胸膛的一杆枪,目眦欲裂地跪在原地,直到被他们踹倒在地。
见惯了生离死别,可人心到头来也是肉长的,看着袍泽在自己眼前死去,怎么可能一点感觉都没有呢?我爬起来,一刀切了向我冲过来的一个人,咽下冲到喉咙的血小退一步避了一下,弯腰躲开正面的攻击,将刀刃送进对方的身体。又烫又腥的血液溅到我的脸上,流进我的眼睛,在我下一次挥刀的时候混着我的眼泪落到盔甲上。
去袭营之前师父对我说:“翾飞,活着回来。”可是我想,这一战我真的能活着吗?不可能了啊,我们连退路都没有,除了死在这城门之下,还能有其他的结局吗?我不怕死,在战场上,往往都是怕死的人死得最快,可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已经太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心情,上一次,是十年前。
“嗖——”一支羽箭从城楼上射下,一下穿透了我身旁二人的心脏,接着,无数的羽箭从城楼上席卷而下。
我猛地抬头,看到一排玄甲白羽的苍云弟子,申屠远将军就站在那上面,三箭齐发势若流星。城楼之上,燕帅的帅旗立起,仿佛是支撑我们不倒下的支柱。太原城紧闭的北门发出呻|吟一般的声音,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我看到伫立在门后的是骑着战马一身黑衣的燕忆眉将军。
没有口号,没有呐喊,女卫营沉默地出动了。一贯很少出现在正面战场上的女卫营实力极少为外人所知,然而我们却知道,能与先锋、破阵、飞羽并驾齐驱独立成营的女卫营并没有因为全是女兵而与其他三营有实力差距。
飞羽为盖,女卫为栏,为我们隔出一个空当,战局迅速地缩小,我们紧缩成一团向那道唯一的希望奔去,就像那时踏着父辈为我们铺的路被送进大门缓缓关闭的雁门关……我们并不知道,对面的史思明一声令下,狼牙军出动了火炮和攻城器具迅速地朝太原城墙推进。我只感觉到一声巨响在不远处炸开,身边登时血肉横飞,我的一只耳朵也一下子听不见了,嘴里都是血。我几乎是被冲击波硬推进城里的。
我们争分夺秒,狼牙军也是,比的就是谁比谁快。我用尽全力从地上爬起来,腿都快不是我的了,动一步糊在伤口上的衣料便扯一下,我心想我的腿大概都看不得了。战士们尽全力往里冲,而城门也在缓缓地合上,冲进来的就是保住了性命,冲不进来的面对的便是死亡。那道门便是天堑,是生与死的距离。门缝越来越小,那些自知无望的战士调转了方向,在滚滚狼烟中反身冲入了敌阵。
“嘭——”厚重的大门合上,迅速地用巨大的树干锁住,城外一片纷乱,城门处却安静到近乎压抑。我捂住眼睛,哆嗦着嘴唇哭了。很久之后,不知道谁说了一句:“走吧,养伤,为兄弟们报仇。”
报仇,十年前起,我们存在的意义便是为了复仇。向安禄山复仇,向奚人复仇,向抛弃我们的朝廷复仇。是什么时候我们开始为自己套上枷锁?是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像是被鞭子鞭挞着一样走上一条不归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在疑惑,苍云军到达是因为什么而存在的,没有什么会因为仇恨而长久地存在,这并不是一个存在下去的理由。我问师父,师父那时正在照料他帐子里的花,他放下了手中的小剪刀回头面对着我,回答:“以心求道,当有大无畏之念,若不解我之疑惑,若蝼蚁般随从万千之众度过一生,也是枉然,若如此求生,不若早早逝去……我们只是在各人的道之前为他们竖起了一杆名为复仇的支柱,等他们有朝一日意识到了自己的道,也许就会发现,仇恨并不值一提,于是便会学会放下,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而不至于在达成了复仇这个目的后变得迷惑而茫然。”他少见温和地摸摸我的头,“并不是要你为了复仇而存在,只是希望在漫长的迷惘之中有个标志让你不至于走得越来越远,最后再走上自己的路。”
师父总是提到“道”,而我发现我到现在好像都没有找到我的道,我应该怎么走,以怎样的形式去走,走到什么地步,我通通都不知道。我只是守着复仇这两个字,被复仇囿在原地,就此画地为牢,不知道该如何去解脱。我曾想过,师兄在结束这一切恩怨情仇之后或许会离开苍云军跟着嫂子去走天下,那我若是还能活下去,便去找秦凯风,如果他到那时还不嫌弃我,我便跟着他,放下武器,普普通通地走完我的人生。可是现在呢,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其实是个很容易动摇很懦弱的人,我觉得我的眼前又是一片黑,何去何从,我都不知道——那一刻,我觉得格外地疲惫。
守城战打了两天两夜,城里的物资基本耗尽了,食物、水、武器,我们现在都在往下丢石头来阻止狼牙兵登上城楼的步伐。火油的味道刺鼻,刚刚烧过一轮,焦黑的云梯崩塌,空气中都是滚滚浓烟。城楼上的旗帜残破,堆积着未来得及打扫的尸体。疲惫的士兵在打盹儿,轮值的士兵也显得疲惫不堪。熬,双方都在熬着,就看谁比谁能熬。
我靠着城墙面无表情地坐着,我睡不着,也没有什么力气。长街那头忽然来了一队人,马蹄敲在青石板上,是短暂的休战期周遭唯一的声音。这是一队由各方人马组成的队伍,我看了看,大多是江湖人。
“开门。”其中一个藏剑弟子说。
“你们这是?”大概是他们有令牌,所以城门卫没有拒绝,只是多问了一句。
“任务而已。”他冷淡地回答,挽住了缰绳,下马。
沉重的城门缓缓地开启仅供一人通过的缝,这一队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的二十多个人运气轻功鱼贯而出。我心中颇为疑惑,撑起身子上了城墙,我看到他们以那个藏剑弟子为首,在暗黑的天色里化作几道疾影朝对方大营奔去。我心中已有了隐隐的决断,当即吩咐:“全体警戒。”
全体警戒,全体几乎时时刻刻都在警戒,这个鸡肋的命令此刻已经没有多大的用处了,然而众人还是拖着疲惫的身躯站了起来,回到各自的岗位。不大会儿,只有大队人马在行军时的马蹄声传来,我向下看,想到,果真如此。
一炷香的时间不到,狼牙军营便炸开了锅,“史”字大旗倒下,对面一个炮轰过来,城楼上的人赶紧伏下身,在这样震耳欲聋的声音里,城门打开,军队出动。这便是所谓的孤注一掷……那队江湖人是去刺杀狼牙高层军官的,只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成功了还是失败了,但是不管是成是败,都是没有人能活的。
漫长的守城战里第一场平原会战爆发,太原守军九成的兵力压在了这场战役里,几乎所有的将军都上了战场。死了很多很多人,多到再打几天太原城就会变成一座空城的那种地步。实在太多了,用尸横遍野形容丝毫不为过。
师兄爬上城楼的时候仍旧是行动不便,一只胳膊还吊着,腿也没好,我因为被列入“再胡来就会死”的行列同样没有参战。可是打到后来,能拿起武器的全都填了上去,这根本不是战场,就是绞肉机,不把人全部绞烂便不罢休。
“飞飞,不要去。”从不避战的师兄第一次这么哀求我,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软弱的话。
我看着硝烟滚滚的战场,回头道:“可是我不能不去啊,你看,所有人都在奋战,我们的同袍在下面,我还能动,便不能不去。”
“你去了,就回不来了啊!”
“我们的宿命,不就是这样吗?去全力战斗,去慷慨赴死。我到先锋营就是为了走在战场的第一线,这样就能杀更多的狼牙兵,我要为阿爹阿娘和一路走来那么多牺牲的同袍报仇。”史思明就在我的视线里,如果、如果我能杀掉他……我踏在城墙上,和最后一拨援军一同飞身而下。
“飞飞——!”
若我能在那时杀死史思明,这场战役就算结束了,而我也不会死,可惜的是,我并没有做到。我那没有丝毫防御动作的一刀的确砍中了史思明的要害,可是我也受了很重的伤。我们在对方的血流如注中咬牙切齿,他下了昏迷前最后一道命令:“把她抓回去!”
狼牙军鸣金了,撤兵回营,守军也同时收兵。
那时我并没有死,我只是因为重伤而神志不清。其实后面几天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史思明被救回来的第一个命令就是把我绑在军营之前,他似乎知道我在苍云军里还是有点儿地位的,否则不会这么做,顶多折磨我到死。而我却被阵前示众,直到我死都没有被放下来。没有一口水,更没有一口饭,血从伤口里缓慢地往外渗,还有每天的一顿鞭子和他们丧心病狂的叫阵。其实,我并没有重要到非得被救回去不可啊,我又不是燕帅,我在心底嘲笑着史思明一生气连脑子都丢了。
我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连呼吸都是负担,可是我却想了很多很多。是不是人到死之前都会想起从前的事呢?
我想起了我以为我忘掉的很多事,包括阿爹阿娘还在的时候,我跟他们和师兄一起每日按部就班却也不无聊的生活;
也想起他们死后被葬在李牧祠旁边的墓地里,每年我们都会去祭拜,顺便带给守墓的董爷爷一些酒;
还想起过节的时候师父会下令让我们去加入广武城的秧歌队扭秧歌,也会凑到一起包饺子粽子,吃月饼;
还有啊,我到现在都没法儿不受一点伤地通过箭风长廊,我轻功不好,所以升降台老是跳不过去……师兄就此嘲笑我不止一回两回了;
还有,在君山岛的时候我常常做噩梦,很多次都是秦凯风抱着我睡的,一般我半夜醒过来都是因为他把我当大型抱枕,手脚并用地缠得我呼吸困难,还流口水!!
方师姐厨艺很好,偶尔下厨做菜能让我们回味很久;
吴晴晴带我去后山埋了几块石头,她跟我说这些石头可以许愿,要是愿望实现了就去把它们挖出来,扔进洞庭湖里;
我曾经坐在秦凯风的肩头,他带我走过大街小巷,给我买各种我心里蛮喜欢但是脸上又很嫌弃的物事,而他好像也知道我的口是心非;
他送给我的所有东西我都好好地留着,保存着它们的地方有很多我想送但是又没送给他的东西,林林总总那么多礼物里面唯一损坏的就是我的刀,它在跟阿史那从礼打架的时候裂了个口子,我心疼得要死;
他有次误打误撞地看到我在洗澡,被我揍得找不到北,他迷迷糊糊地经常做蠢事,常被我揍,我知道他是让着我,于是就更加得寸进尺;
我知道那次我们在苍云躺着看星星,他以为我睡着了结果凑过来亲我,还在我耳边说,小翾飞,快点长大吧,长大了我就可以娶你,可以光明正大地牵你的手,亲你的脸蛋了。我偷偷摸摸地想着,真不害臊,也庆幸是晚上,他看不到我脸红;
我还想起他说,小翾飞,你为什么都不笑呢,我从来没有看到你笑过……
我一直觉得我找不到笑的理由,都快忘了要怎么去笑,其实,何尝不是我被困囿在原地呢?我以前觉得自己的生活沉闷而无趣,并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可是我居然回忆出了那么多,每一件都像是珍宝,在过去的时光里熠熠生辉。其实,我还是很幸福的。我很幸福,可为什么以前都没有感受到呢?
生命的最后一场大雨里,我用最后的力气抬起脖子睁开眼,看向那座巍巍孤城:秦凯风,我原谅你了,是我太畏首畏尾,是我害怕失去所以从来没有表现过我到底有多喜欢你,所以才将你推离了我的身边,其实是我的错。雁门之役之后,这个世界于我已经失去了颜色。除了雁门那淹没一切的白以外,便是无边无际的黑。遇到你之后,我的世界依旧是漆黑一片,不过我选择了去相信,相信你是一道光,能够带我走出这片黑暗。
师父说,做事别后悔。我并没有什么事可以后悔,只是有点遗憾。而遗憾我大概也没有什么资格去拥有,于是便只是有点失落。如果,如果我能对大家再好一点就好了,不要忤逆师父,不要惹师兄生气担心,不要不信任秦凯风,放心地去接受他……
这场大雨简直冰冷刺骨,我感受到生命的流失,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一切都可以放下了,不是吗?秦凯风,你说从来没有看过我笑,如果你最后还能见到我,就能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