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狐》齐*

9、九

　　现场的气氛透着些许古怪，热烈之中似乎透着莫名的冷意，太多双眼睛紧紧盯住在场的每一个人，令客人们正常交流之余微觉不安。

　　前原佳彦嘴边噙着淡淡的嘲讽，微笑着，置身事外般看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原因他已经知道，刚刚浅野跟他提及，据说是来了位天皇特使。

　　来意嘛，也可猜测一二。不外乎近几年中国“排日”现象与日俱增，上海的侨民数量停滞不前，甚至有许多日侨为了安全问题，执意回国。这与日本政府在上海的利益期望以及战略设计显然相违背，自然得想尽办法安抚民心。当然，私底下还有什么计划，也未可知。

　　今天的客人里，除了各国大使，最多的，还是各个阶层的日本侨民，似乎也在印证着前原佳彦的这种猜测。

　　徐天将前原佳彦的表情看在眼里，每当他出现这样的神情，都不会有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发生。看样子，今天晚上不会太好过。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前原佳彦在他的掌心轻轻捏了两下，还是那种七分正经三分不正经的模样，眉间还夹杂了些许无辜，些许无奈，“怎么办？乱世选择了你我，你我却选择当狗熊……”

　　徐天一时没忍住，轻笑出声。

　　他微微摇了摇头，心底感叹。他和他怎会一样？这么说不过是安慰他罢了。

　　也不知怎的，竟多话了，“希望有生之年，国泰民安，岁月静好。”

　　前原佳彦不说话了，神情肃正，默默望着他，只是手捏得更紧了几分。

　　徐天在这般的注视下，感到一阵无措，愣愣地回望了他片刻，脸颊突然如火烧一般热了起来。

　　许多年后，前原佳彦同他提起这个夜晚，才跟他说，就是在这一刻，他暗暗下定决心，要尽全力替他挡下这世间一切的丑恶和杀戮。

　　徐天愕然，问他缘故，他不太相信那时的他对自己会有多少执念。

　　他回答说，“啊~你皱眉的样子太丑了，笑起来就可爱多了。”

　　其实，只不过是想守住他心底的那份天真与安然。

　　他早已失去的天真，他极其渴望的安然。

　　只不过两人难得一同在角落里躲清闲，竟还有人不长眼地出言打扰。

　　“前原……佳彦？”来人也是一个留着卫生胡的中年男子，咋一看跟矢野音三郎还有几分相像。

　　手悄然放落，前原佳彦暗叹一声，面孔已朝向来人，正色又微带疑惑地望着对方，身体已前倾致敬。

　　“果然是前原君。”来人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如长辈般的和善亲切，“我跟你叔叔藤田御酒师是好朋友，他多次在我面前提到你。今天见到你，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您是？”显然眼前这位叔叔的故交他从未见过，但居然能认出他来。

　　徐天微一颔首，人便退了开去。

　　来人扶着前原佳彦的手臂，迫不及待地与他聊起家常来。

　　略一观察，徐天便发现，多道目光聚集到两人身上，除了那些生面孔，橘秀男就不用提了，竟还有黑龙会的人。只不过矢野阴沉着脸，而井上则是不屑之中还隐约挣扎着几分嫉妒。

　　竟是大人物呢……徐天叹了口气，心里的不安又多了几分。

　　之后的一段时间，徐天基本就是垂着头，竖着耳朵，状似发呆，渐渐地，各种声音汇聚，分析、剥离后，出现的便是真相。

　　原来今天的酒会是这样的目的……他黑亮的眼眸暗了暗。

　　再抬头时，他发现，前原佳彦不见了。方才与他谈话的那位，正跟别人聊得起劲，那人徐天也认识，是上海日侨圈最上层代表之一的三井隆夫。

　　思忖了片刻，他跟侍者询问了厕所的位置，便找了过去。

　　厕所里没有人。

　　站在门口，正思考着要不就回大厅去等着算了，结果，某些细细碎碎的声音飘进了他的耳朵。不是他太敏感，只不过这声音里，有前原佳彦。

　　他略一侧身，朝厕所门口的拐角瞥了一眼，是一条小长廊，有几个房间，门都都是锁死的，但长廊尽处还有拐角，声音便来自那里。

　　他极轻极缓地朝那里走了几步，入耳的声音愈发清晰，虽然仍旧是只字片语。

　　拐角后应该是两个人，正在商量着什么，“抓人”、“混乱”、“逃走”等字眼隐约传来。

　　徐天顿住身形，眼眸微沉，便轻轻退了回去。

　　在厕所门口静静等待了片刻，他心头不由有些焦灼，尤其是看见橘秀男出现在视线中时。

　　徐天目光一凝，果断装作刚从厕所出来，朝着橘秀男迎了上去。

　　果然，那人半点也没让他失望，见他孤身一人，这里也无闲杂人等，立刻，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容又出现了。

　　橘秀男拦住徐天的去路，“我说呢怎么还是这幅讨人厌的样子，原来是有了新‘主人’。”

　　“请让一让。”徐天一副不愿与他多谈的模样，可声音却比平时高了几分。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你就不想知道‘他’的情况？”从加重的“他”字便能感受到他满满的恶意。

　　“不想。”徐天面无表情。

　　“真是无情呢！”橘秀男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却没能找到一丝裂缝，他不死心地说道：“当年你突然退学消失得无影无踪，把他都急疯了。啧啧，那么高傲冷漠的人啊，他发疯了似的到处找你，可惜……后来，听说他还打算休学来中国找你。 ”

　　平静的眼眸中泛起一道涟漪，如同黄浦江里被丢进了一枚小石子，极其细微，却逃不过橘秀男的眼。

　　“求我我就告诉你后来的事。”橘秀男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恶心得腻人。

　　“不说算了。”

　　徐天抬腿就要走，却被人抓回来，一把按在了墙上。

　　“你跟他都做得出那么下贱的事，在我面前装什么清高？”橘秀男冷笑，“告诉你也没什么，后来，他家里知道了这事，就把他关了起来，听说还动用了家法……他整整一个学期都没能来上课。”

　　“他家里为什么会知道？”徐天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你说呢？”橘秀男笑得愈发欢快，得意而又恶意。

　　徐天闭上了眼睛，心底一阵发冷。到底是欠了他的……

　　“再后来，他娶了妻，听说已经有了一双儿女……”

　　“你话太多了。”一个声音从身后打断了橘秀男声情并茂的“演说”。

　　橘秀男倏然回身，只来得及看清来人的脸，下一秒，脸上剧痛，人就倒了下去。

　　“你疯了！”徐天忙抓住前原佳彦。

　　前原佳彦举着拳头，很无辜地望着他，“Wui~我手无缚鸡之力。”

　　“他看见你了。”徐天不得不提醒他。

　　“当然要让他看见！不然他还以为他欺负你我无动于衷。”说着，仍不解气，他在橘秀男肚子上又狠狠踩了一脚，“争风吃醋这种事我最在行了。”

　　“前原佳彦！”徐天哭笑不得，感到深深无力的同时，心情却奇迹般得好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