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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倒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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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底黑字,“你知道我是谁吧。”
谢玙坐在电脑前想了想,灵活的敲出一串字,“那我可不可以说,我不知道。”
“那好吧,那以后再聊。”对方的答复更快,紧跟着却又传送过来更多的信息——
“我是你的一个老同学。”
“我是傅瑕。”
谢玙这回到是认真地想了想,才答复:“好像也不算多老吧。我们高中同班吗?”
“当然啦。我们初中高中都是二班。只有高一不在一块儿。高二文理重新分班后就又在一起了。而且……”
“而且,我们曾经还当过同桌。”
“噢,我不记得了。”短短几个字谢玙却打得很慢,仿佛害怕打错任何一个字。
“呵呵,你看,你都把我忘了,我却还把你记得这么清楚。”
午后的阳光落到室内米白色的地毯上,仿佛在那些粗糙毛纺线的缝隙间填上一层薄薄淡金色的沙。谢玙想起来,今年已经立过秋了。
从前每到秋季开学母亲总爱与她讲,说秋天的热度再高也只有半天,“人做事却不能这样,读书就要好好地读书,专心地读。那些一时兴起找你玩的同学,其实他们也只有半天的热度,但你会浪费的可能就不止半天了。”
读书很重要,相信每一个做过学生的人都曾被这样教育过。然后有的人接受了,有的人默认了,只有很少的人会选择叛逆。可即使是这样的叛逆,也并不长久,到最后总要学会低头,就像书上说的,这只是一个青春叛逆期。仿佛只要这个时期一过去,那些离群的人就会乖乖地回来了。
每一个会为孩子操心的父母都是爱着自己的孩子的,害怕他们受委屈,害怕他们吃亏,害怕他们被人骗,害怕他们未来的生活会有任何的不幸。所以,他们会拼尽全力去做所有他们认为可以防患于未然的事情。而我们却总是怀疑,我们怀疑,这是不是爱。可即使你不认同他们的方法,但你也不能否定他们的内心。这世上的爱有很多种,因为它们的方法个个不同。即使你没有办法去接受一种方法,你也没有资格说,那就不是爱。
谢玙曾经也以为自己想要的生活和父母所想一定是要背道而驰的,可是当她的生活中终于要面对失败而沮丧的困境的时候,她才真正明白,其实,自己对不起父母。仅仅是为了追求自己所爱,她就轻易地忘记了那些正爱着她的人。
父母曾问她,爱上自己男友的哪一点。谢玙很直接地回答:因为他爱我,谁的生活都总要有这样一个人吧,需要这个人来说,说他爱我。
在德国读书的时候,练习如何做分析是谢玙的家常便饭,修同样课程的同学们还会经常课余坐到一起,要么一起谈作业,要么一起喝咖啡,然后聊聊各自的得失,那些快乐,那些迷惑。
她记得自己和那时的男友分居两地的时候,也曾有过这样那样的担心。在一次聚会中,有个女同学说,要不我们对他做一次分析,好就好,不好也能提前知道。另一个男同学却完全反对,而谢玙一直记得他当时所说的话。
他说:“永远不要试图去分析自己身边的人,否则你每天都会活在失望中。”
可是那些失望的情绪,却并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不会来临。
然后当她完全失望的时候,谢玙寻求了专门的辅导,因为她想要分析自己。没有什么事情是没有理由地发生,而她想要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生活中,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谢玙所在的大学盘踞了一个古老而精致的小城,而他们的教室在老城山上的王宫中,下课后要走过一段缓缓的石坡下山去。那些方方正正的小青石头铺成的路面,冬天踩在上面怕滑倒,夏天踩在上面嫌硌脚,但落在千年看一回的游客眼中,那就只剩下古老的风味。可就因为这样的石头路,谢玙有很多年都忘记穿高跟鞋又是什么滋味了。
如果是春天和秋天,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从山上放眼看出去,会看见阳光的颜色慢慢变得浓密,落在远处平坦的山谷,那些红色的屋顶,那些绿色的草地。
从山上下来,再步行不到10分钟,就是医生的私人诊所。白色的小屋,门前种了很多花,五颜六色地开在阳光中。然后推开门,是干净的颜色填满的一个个又高又阔的房间。
“你去过很多地方?”永远和蔼而慈祥的声音。
“对。”
“有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地方,或者印象深刻的人和事,让你经常会时不时地想起。”
“有。在中国云南德钦,有个地方,是雪山,叫梅里雪山。”
“噢,和阿尔卑斯山比,如何。”
“我没有去过。”长长的沉默之后,“我在路上遇见一个人,我问他你去哪儿。那个人说,我去看看梅里雪山。”
“是你认识的人吗。”
“不认识。我就记得这个人跟我说,‘我去看看梅里雪山’。”
谢玙到过的云南最东北的地方是中甸。她也想过去德钦,但是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说,那里不适合她这样的单身女孩子去,那里海拔高,那里什么都没有,那里只有梅里雪山,终年被云雾缠绕,除了宗教朝圣的不会有谁去。
夏末季节晨曦微露的早上,她坐在中甸县城长途汽车站门外的小店,喝一碗不知道名字的酱糊糊的热汤,邻座的人泰半是她这样的自助旅行者,一时间大家问来问去,你去哪儿我去哪儿。而她今天就要回丽江。
旁边坐下来一个花白头发的汉族老人,目光炯炯,精神矍铄,没有背包,没有防潮垫,只有一个黑色人造革的小挎包,整洁的蓝灰色普通棉布衣服,薄薄的银色头发梳的一丝不乱。谢玙端着汤碗乐呵呵地问道:“伯伯,您去哪儿。”老人和蔼地笑:“我去德钦。”
“去德钦干吗?”
“我去看看梅里雪山。”
那个她从来没有去过之处,却是别人那样坚定地想要前去的地方。去那样的地方,甚至不是为了冒险,不是为了登山,不是为了游乐,不是为了膜拜,不是为了赞扬,只是去看看,看看梅里雪山。
“你告诉我,你现在又看见什么了?”
“水,像镜子一样的水面。”
“那水里又有什么?”
“有我自己的倒影。”
一根手指伸出来,只是轻轻地一触,水波过处,微微荡漾,那些原本清晰的东西就什么都再看不清。
“如果回忆也有倒影的话,你会看见谁?”
那些精神世界里最重要的东西,并不会出现在眼前,无论用多么明亮的眼睛去看,也看不见。
它就是那样一个会让人着魔的东西,那样一个隐藏在心灵最深处的秘密。
那些下午的阳光在白色垂地的窗纱外明亮,滤过轻纱落到屋中,就只剩下柔软,风过处,仿佛水波微漾。谢玙从回忆中睁开眼,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仿佛人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温软如水,而她沉在水中。
如果回忆也有倒影的话,会看见谁。
一个人被人抛弃的时候,会说自己这辈子再也没有办法去爱。
一个人抛弃别人的时候,信口能说以前那些都不能称其为爱。
而他们所说的,显然都不是事实。
任何感情,总会有不同的外在,会有不同的内容,会有不同的对象。一个外在会变,一个内容会改,一个对象会再也不回来,但感情本身却会和生命一起存在,只要活着一天,就不会消失,就不会用完。
如果有人觉着自己这一生只能爱一个人、只会做一件事,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这个人还没有明白这一生到底有多长;二,他撒谎。
如果有个异性成年人说他在遇见你之前从来没有动过情,那也只有两种可能:一,这个人爱的是同性;二,他撒谎。
而事实是,每个人都会撒谎,或多或少,无人例外。
谢玙也曾和人讲,这就是她的初恋。
而她也曾以为,她对一个人的爱,不会改变。
其实人有些时候,只能撒谎,因为要保护自己。
但是,你可以撒谎去骗天下所有的人,却万万不能骗你自己。
你可以对亲戚讲、对朋友讲、对同事讲,讲他如何与你一起,讲他如何对你好,但你万万不可对自己讲,讲他如何爱着你,在他不爱你的时候。
你可以不爱一个爱你的人,但你也绝不能去爱一个不爱你的人。
在那些恋爱谈天的时候,谢玙曾经也问过自己男友那些所有恋爱中的女孩子都会问到的问题,比如:你对我的爱,是什么样的呢。
那人迟疑一下之后,微笑着回答:像天一样高,像海一样深。
好些年后,谢玙才终于明白了这样的话所要阐述的真实含义。
像天一样高,所以触不到;像海一样深,所以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