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阳光》珩行天下

39、番外：二十三年前

　　洪林观察窗外很久了。

　　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现在是开学第一天的第二堂课，班主任临时有事就让他守着同学们自习。作为这个班班主任与各级老师之下的一把手，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与义务。当然很多年后，他将之解释为违反劳动法与青少年保护法的滥用童工之一种。

　　他已经六年级了，明年的这一天，那生活就会是一种量的飞跃、质的改变，再不用在小学这么狭窄的空间里面混日子，听说，到了中学，别说大夏天、大冬天也不用戴红领巾了。

　　他扯了扯脖子上那张都快扭成绳的巾子，觉得今天的天气有点闷，再看看讲台下的同学们都是埋头看书的好模样，虽然可能男的看武侠、女的看言情。但杂书也是书，他洪林就从来不歧视，这种一视同仁的好品质自是他这么多年坐稳班集体第一把交椅的群众基础的深刻根源，关于这一点他一向有着清醒的自我认识。
　　他想他人缘那么好，所以，现下就想出去透口气。

　　走到教室外的长廊上，他扶着栏杆看着楼下花坛边那位小姑娘，清清瘦瘦的影子。单看站相，这是个根红苗正的好孩子。再看看，就看见这个小姑娘一只手扶着额头望望天空，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挪了挪位置，就从阳光灿烂的地方挪到了边角上那株高大油碧的皂角树的绿荫范围。
　　洪林当时就想，这孩子怕是有点心术不正哦。而他一时责任心泛滥，就奔下三楼，然后背着双手慢慢踱到了小姑娘的面前。

　　他问得极和蔼：“小妹妹，第一天上学吧。”这学校就这么大，除了几个顽劣分子就剩一年级新生不用戴红领巾——因为他们还没有资格戴。
　　小姑娘背着小手，站得端端正正，闻言歪着头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清澈的目光，还是不说话。

　　长期做干部工作的洪林对这种抵触情绪那是知根知底也绝不会放在眼里，所以也就自动忽略掉对方明显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继续温声说道：“被老师罚站了吧。第一天上学就留下这种纪录，这样可是不好的哦，来，跟大哥哥讲讲，你怎么了。”

　　小姑娘这又多看了他几眼，莞尔一笑，左边脸颊偏下就出现一个浅浅的梨涡，说话声音倒是没什么特色，更没什么特别的害怕或者欢喜，就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噢，第一堂课，我听老师讲，要团结同学。所以，下课后，我就去每个班看看，哪些人是我幼儿园的同学嘛。一个年级四个班，课间休息才十分钟，结果，结果就迟到咯。”

　　洪林心下暗叹这后生可畏啊，小学第一天就知道发展组织了，他洪林这么精的头脑当年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但面上还是要端出些正气的，再瞟了眼小姑娘白色荷叶边大衣领下方那别针别着的小小橙底黑字的铭牌，重新开口就是和和气气：“谢家小妹妹是吧——”

　　不待他的长篇教诲起头，对方已经毫不犹豫地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白白小小的手指头指着铭牌上的另一个字，半边嘴角的梨涡益发深陷了下去，此番忽而音色琳琅，清清澈澈如山间泉水叮咚响过：“这个，王旁一个与，音同与，与人为善的与，形声字。”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鄙视。

　　而能够在如此屈辱前保持镇定，只能说明自己一贯的风度好还有干部工作素质高，不能说明其他，洪林如是想。然后更进一步地想，他就想到了诸如责任诸如爱心，益发觉得他有如此这般的义务要挽救一些自以为是的迷途的羔羊。
　　是以再开口，他是严肃中透着关怀，关怀中透着威信，威信中又掺了些和蔼：“谢玙是吧。谢家小妹妹，你看你上学第一天就罚站，这是你漫长无涯学海里一个很不好的开端。你跟我讲讲，老师是如何批评你的，有没有说让你放学罚抄字做检讨请家长什么的，都说都说，看看大哥哥有什么地方能帮助你的。哦，大哥哥姓洪，单名一个双木林。”

　　“你帮我？”简简单单三个字的疑问句，可那脸色和语气都在说着另一句话，你以为你是谁。

　　洪林的耐心在这种小挫折面前只会更加上达一个层次。他把右手臂侧过来一点，指着那白胶底的三道粗红线小方牌子说：“这个，叫大队长。就是说，全校的少先队员都归我洪林管……咳咳，当然，也包括你这样的未来的少先队员。”看见对方脸上完全不动容的表情，洪林不介意耐心地再做一点详细的名词解释：“你，要很努力，才能当上一道杠的小队长，然后要更加努力，才能换成两道杠的中队长，然后要最最最努力，才能成为我这样唯一的一个三道杠的大队长。当然，所有的前提都是，你还必须先戴上我这样的红领巾。”洪林顺手指了指自己脖子上那块布。

　　小姑娘大眼睛扑闪扑闪了几下，再度莞尔，枝杈间幼花初开一般。只是她笑得好看，说的话却有些刺耳：“噢？你这也叫，‘红’——领巾。”
　　洪林被人抓住短处，只能尴尬赔笑，嘴上却不示弱：“谢家小妹妹，这个红色不正呢，只能说明它沧桑，不能说明其他。你要知道，我可是入学第一个月的国庆节就被选上少先队的，那时我们年级就我一个——”
　　小姑娘小嘴一撇，明显不耐烦地打断洪林的说话，“大哥哥，你几年级了，你这么老的一个男生和我一年级的小孩子说这些。”

　　洪林自动忽略那些不想听的话，问得真切：“当真不要我帮？”

　　小姑娘嘴角一撇，脸上是明显与年纪不符的老成神色，某颗乳牙脱落新牙未成的地方漏风一样漏出来的句子，“竖子不足与谋”（1），透着凉浸浸的寒意。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好的耐性，洪林这回也不乐意了，“哎，谢家小妹妹，小小年纪呢，读得书多是好事，比别人多认识几个字也是好事。但好事不是用来做坏事。念过几本古书你就得意成这样，你幼儿园老师谁呀，五讲四美你没学过啊，尊老爱幼你不懂啊。”

　　对方听了却是一幅无所谓的样子，“那好吧，大哥哥，你跟我说说看，你多老了，要我尊你？”

　　“你……你等着吧，将来你就知道了，老男生也有老男生的优点的。”洪林一甩手，准备走人，临走前又想起什么，折过头去问道，“哎，你不是找你幼儿园同学吗，说半天，你幼儿园哪儿的呀。”

　　……

　　在十一岁半那年的九月一号，洪林被一个六岁的小丫头片子呼作老男生，这对他正在憧憬的未来的中学校园里肆意书写青春的梦想无疑是沉重的一个闷锤，一记就锤在他嫩嫩的心尖上，都不能拿出来晾晾干，就这样一记记了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后，他才发现，其实他当年，也不能算是没眼光。

　　其实，或许世事，原该就是如此这般地难以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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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司马迁（汉），见《史记，卷七，项羽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