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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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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司徒辰和江暮后,兰宁一头扎进了书房。
夜清秋留给她的遗物其实很多,几乎没有任何漏下的,都搬来了将军府,但大部分都是内外功和琴棋书画的册子,有关她生平的事物简直少得可怜,翻了一通下来,毫无所获。
她有些灰心,世事便是如此,从未对她怜悯过,从军非她所愿,当官非她所愿,她从来无可选择,就连娘亲当初为保她一世平安而刻意埋藏的过往,现在也成了一支暗矛,时刻抵着她的软肋。
罢了,再想又有何用,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的。
勉强让自己静下来,她开始回忆幼时的点点滴滴,试图找出些端倪。
印象中,娘亲唯一提到过家乡的一次,是在她十二岁的一个夜里。
那晚凉风习习,一轮圆月高挂,湛白皎洁,柔和的光芒洒在她稚嫩的手心,调皮得让人捉不住。
那是她见过的最美的月色。
让人高兴的是她的娘亲也这么认为,她走到院子里蹲下来,抱住兰宁小小的身体,轻声却严肃地问她:“娘给你取个表字好不好?”
那时她已懂事,知道当朝女子及笄后方可取表字,但她聪明的没有问为什么,只是乖巧地点头。
夜清秋似乎颇感安慰,目光投向遥远的月光,又回到她白皙的小脸上,道:“就叫霜儿吧。”
她勾住娘亲的颈项,甜甜地说:“女儿喜欢这个名字。”
夜清秋刮了刮她的鼻子,问道:“光是喜欢可不够,宁儿可知道这来自于哪儿?”
她想了想,老实回答:“不知道。”
孩童心性就是如此,耿直而诚实,猜不到话中深意,不像大人,总是说着隐晦的话,藏着无人知晓的心事。
夜清秋笑了,载着满满的愁绪,若是现在兰宁定会问个分明,只恨当时年纪小,懵懂无知,不能替娘亲分担心事。
“在娘的家乡有个人,他写过这样一首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从前娘亲只觉腻歪又浅薄,现下方懂其意境,却为时已晚。”
她大致听懂了意思,体贴地说:“娘,你的故乡在哪?不如我们明日就出发回去吧。”
谁知夜清秋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似叹似嗟,语调轻得像在飘:“娘的家乡很远很远,回不去了。”
“为什么?我们不能向爹要一辆马车吗?”
夜清秋忽然有些好笑,要找什么理由来哄骗聪慧的女儿呢?当真是自己给自己下套,收不了尾了。只怪这月色茫茫,惹人清愁不思量,多年来刻意的淡忘,一夕溃败,以为放下的东西,完完整整又回到跟前,分毫未变。
耳边倏地传来脚步声,夜清秋面色微凝,道:“下次娘再告诉你好吗?现在很晚了,宁儿去睡觉好不好?”
她借着点头藏起不自然的表情,顺从地回到房间关上了门,吹熄烛火之后并没上床休息,猫着腰偷偷溜到了窗下。
她知道是爹来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支开她,又不想当面忤逆娘亲,只好出此下策。
南苑的拱门下果然出现了人影,踱着方步缓缓走近,素白儒衫,墨色冠带,蓄着细长的胡须,颇有文人的儒雅之美。
在兰宁眼中他们无比登对。
夜清秋本就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口含朱丹,腰若约素,这些年愈发清减,瘦得仿佛一碰就碎,徒惹垂怜,与兰观一起,竟格外相衬,生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
跟所有画卷不一样的是,他们没有言语交流,对面相立,静得听到了呼吸声。
兰观下意识地看了看天上的满月,冷肃的面容微微缓和,低下头,看见她勾起一抹苦笑,一双秋瞳盈盈动人,与他对视,欲语还休。
他始终没有动作。
这一幕在每年八月十五的夜里重复出现,兰宁开始以为是吵架,细看这些年,想法有了微妙的变化,但毕竟是个孩子,只能朦胧地猜到个边。
今年不同的是,夜清秋率先打破了心照不宣的沉寂,默默离开,脚下的影子还缠在兰观身上,越拖越长,骤然抽离。
突然,她脚步一顿,软糯的嗓音散落在空气中。
“兰观,我从未像此刻一样,这么这么的……想回家……但或许这就是我坏人姻缘的报应,这辈子都无法回去,连死也不能……”
兰观眸底的微光陡然爆裂,灰色迅速蔓延,胸口像被挖了一块,呼呼地漏着风,盛夏夜里,凉到极致,没了知觉。
他一字一句地顿道:“就算死,你也得死在这兰府里。”
她毫不意外,轻声叹息道:“年少轻狂,活该付出一生的代价,我无怨无尤,只盼你莫要为难宁儿,待她及笄,就把她嫁了吧。”
兰宁悚然一惊,有种不好的预感,兰观已经飞快地答了话。
“好。”
随着戛然而止的对话,时光也停在当下,她不曾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在一起,从那天开始,兰观再没来过南苑,两年后,夜清秋去世。
从那时起她就认为,兰观的薄情导致娘亲郁郁寡欢,过早病死,于是心里渐渐升起恨意,盖过了本就淡薄的父女情。
她没有听从娘亲的遗愿出府另住,不记得为什么没有走,好像缺失了一段记忆,直到十四岁,秦梓阁背离了她与兰芮成亲,她极端地自沉宜江,被人救起后,果决地离开了兰家,从此不再来往。
记忆就此告一段落。
直觉告诉她,兰观肯定知道娘亲的来历,但就算她厚着脸皮去问,他也不一定会说,这条路不可行,或许可以换个角度下手……
“晨雾,去把鸢儿叫来。”
“是,小姐。”
岳梦鸢白天都睡着,到了晚上就像打了鸡血,听说西街有集市,蠢蠢欲动,准备去大肆采购一番,回来通宵炼药,一听兰宁找她,立刻就跟着晨雾来了。
一见她这装扮,兰宁诧异道:“你要出门?”
“嗯,没什么事干,去逛逛集市,你找我什么事?”
兰宁把桌上各式的小册子归拢在盒子里,“啪”地上了锁,放回了书柜的暗格中,然后才回过头问:“李太白此人,你可知晓?”
岳梦鸢只觉十分耳熟,一时又想不起,抽了张椅子坐到暖呼呼的地龙旁,盘腿皱眉苦思。
“啊!”没过一阵,她倏地跳起来,“从韶关回来之后,有天我没事乱窜,到了东街的“颂”会馆,里头一帮文人雅士在闲扯,我听了会儿,听不下去就走了,当时好像听到了此人。”
兰宁微微一震,问道:“此人还活着?”
“唔……”岳梦鸢仔细地回想了下,“应是不在了,听他们口气,颇有恨不相识的味道。”
“可有听到此人祖籍何处?”
岳梦鸢眯起了眼,道:“据说此人大器晚成,以至于很多人不闻其名,他们好容易才查到,他曾居住在湛州一带……”
湛州位于西北边陲,偏远而贫瘠,从京郡走陆路出发,就算快马加鞭也要一周才能到,那里生活困苦,环境恶劣,常年遭受北戎铁骑的侵扰。
兰宁神情滞了滞,好半天没动弹,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句回不去了,忽然心痛如绞。
那等衰草寒烟之地,娘亲却求归不得,到底天都城是座怎样的牢笼,让她宁愿抛下荣华活于忧患之中?
难道是因为外公外婆还健在?
这个认知让她精神一振,无论如何,湛州是必须要走一趟的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欣赏他的诗罢了。”
兰宁随口一敷衍,平日她素爱看话本与诗词,所以岳梦鸢也没多想,毕竟湛州那种地方,几十年才出一个诗人,也值得瞩目。
岳梦鸢紧了紧披风,站起身来,“你要是感兴趣,明天我们去会馆逛逛呗。”
“不用了,我随口问问。”
她点点头,“那我出门了。”
“晨雾,你陪着她去,早点回来。”兰宁交代着,“是要去药店吗,把幻宝也带上。”
多了两个“拖油瓶”,岳梦鸢反而很高兴,一个提东西一个用来玩,再好不过,立马就答应了。
“那我走啦!”
两人一狐相随出门后,将军府的院子比刚才更静了,兰宁走过去阖上门,然后回到书桌前提起了狼毫,手悬在空中好一会儿,忽然点如坠石,笔走龙蛇,宣纸上瞬间勾勒出一个偌大的字——湛。
离过年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莫说打个来回,就算可以她也不能擅自出京,去湛州的计划只能暂时搁浅了吗……
她扔下笔,心烦意乱。
其实潜意识里早有办法——直接让云霁去湛州,可她根本不愿去想,牵扯的已经够多了,太过倚靠一个人,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樊图远和岳梦鸢那里是万万不能说的,这样就算今后她出了事,也不会连累到他们。孤军奋战的辛苦眼下是体会到了,她微微苦笑,只能另图他法了。
推开窗,今夜的月色不欠当年,白若玉轮,渗着丝丝寒意,别有一番韵味,只是季节变了,看月的人变了,心境也变了。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缓缓抽开最下面一层的小格子,黑丝绒滑落在地,包着的楠木盒露了出来,打开盒子,一块透青的玉佩跃然眼前,两头系着栗色络子,观其色其质,当是极品。
它已经静静地在那里面待了很久。
这些年她从没停止寻找那个人,不知是一种寄托还是图一个圆满,奈何世事奇妙,初见乃缘分,再见不可求,一句谢谢搁浅了八年。这块玉,是个仅存的念想,也是唯一的凭证,她一直妥善保管,希望有朝一日能物归原主。
在迷茫的时候,是需要有人带领你走出黑暗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可化作光芒,骤亮一瞬间,就改变了命运。
人生总有磨难,随着年岁增长,终究会走到独自面对的时候,就好像这一刻,任它如何纷扰,当年被馈赠的勇气,依然在原地。
“为何我只得苦难,幸福无望?”
“时候未到罢了。”
“它还会来吗?”
“一定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