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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互不相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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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副将军秦棣之突患重病,无法上战场,向皇上举荐贤才秦流觞,皇上准许,不日,昭国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开拔前线。
两匹骏马,一黑一白,踏碎山林的寂静。
自从离开京城,他们昼夜不息,风雨兼程,一刻都没耽搁地往回赶。
身为将军而置国家大事于不顾,棣之不能原谅自己,但他清楚,自己若是再见不到采薇,再不知道她如今的处境,只怕自己在战场上死了亦难以瞑目。
虽然野草已经覆盖了原本的景物,但周遭的景物,依然无比熟悉,远远的,他又看到了那片竹林,多年未见,又葱郁了几分。
黑马嘶鸣,马上的人勒住缰绳,声音沙哑,“你去吧。”
“她,在这儿?我明明,派人回来找过。”
“一次找不到,为什么不找第二次!”他不耐烦地打断,勒马回身,“以后,我们互不相欠了。”
马鞭抽在空中,发出一声脆响,毫不停留的,黑马跑出很远,蓝光才勒住马,仰头看着这辽阔的天宇,竟觉天旋地转。
他终于将她还给了他,可有些事情,说不相欠,又如何能不相愧。
秦棣之看他离去,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下马。
昔日的木屋早已被焚毁,并无人搭建,如果是不明情况的人来看,这里只不过是个被弃置山林的荒地罢了,但他怎么会不知道,木屋后头,还有一个山洞。
熟悉的岩壁,洞口满是荒草,当初为采薇设下的烛台都已落了灰尘,树叶堆积散发出腐败的气息。
他缓步走进去,意外地见到了满目灿烂的棠棣花,这些,还是他临走之前种下的,不想,如今已开得如此茂盛了。金黄之中,一道单薄的身影枯坐在温泉边,水汽将她的轮廓描摹,他怎能忘记这张脸,脑海中似乎又瞧见她悲痛欲绝逃开他的那一日。
“采薇。”他想笑一下,却笑不出来。
那人没有动,在水中机械撩拨的手瘦得可见骨头,他心疼地走近两步,“采薇。”
似是被他惊扰,他终于缓慢而僵硬地转过头来,但形容枯槁几如将死之人,两人对视许久,他盼着她能站起来,扑进他怀中,哭着,骂他,打他,但是她只是看了他一时,又缓缓转过头去,专心地看着那一池温泉,池水在她的手下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他终于发觉了不对,也终于明白蓝光所说的她不好是什么意思。
棣之皱眉,有些焦急地靠近她,“采薇,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棣之啊。”
她在他的掌握之下,有些委屈地皱着眉,听着他一遍遍呼唤自己的名字,忽而笑了起来,“你愿意……”
她似乎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声音有些含糊,棣之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能认真地听着,听了好几遍,心中却瞬间被酸涩填满,她念叨着的是:“你愿意嫁我为妻吗?”
彼时,也是在这儿,是他向她求亲。
她笑得越发灿烂,有些笨拙地继续,“我……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棣之安静地站着,采薇歪头看他,似乎想要站起来,然而久坐的身子有些麻痹,一个不稳,仰身跌了下去,而这一次,棣之拉住了她。
她的眼睛半睁半闭,有些困了似的眨眨眼睛,带着孩子般懵懂的表情,伸出手,轻轻地抚上他的面颊,而后张了张口。
棣之一用力,她便软软地顺着他的力量伏进他的怀中,声音软糯,满是安心,“采薇,我回来了。”
他们在这里度过安静祥和的一个月,这一个月,采薇始终不认得棣之,偶尔与他对话也尽是重复从前的话,有时候,在夜里醒来,会看到采薇抬头望着天外,神情格外专注。
昭国大胜白夜的消息传遍全国。
棣之的心却莫名不安着。
入夜,莫悉来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莫悉离开罗玉身边,他的脸色难看地吓人。
他说,昭国大胜,但是副将军流觞阵前重伤。
棣之说,采薇,我要走了。她静静的,没说话。
棣之说,采薇,等我回来。她静静的,没说话。
他采下一朵棠棣花,别在她的耳边,“我会让爹娘来照顾你。”
骏马的嘶鸣用四蹄踏响的声音响起,独坐洞中的人儿玩弄着池水,轻声说,我等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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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千赶万赶,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棣之只来得及见到白布掩上流觞血色尽失的脸,以及身穿白孝的罗玉,婵娟并不在这儿。
四周的下人已经屏退了,尽管如此,公主戴孝,依然是不和礼教的行为,况且,她名义上的丈夫还好端端的站在她面前。
她还牵着流觞的手,眼睛低垂着,总是带着灿烂笑容的脸上满是泪痕。
这模样,让他明白了什么叫心如死灰。
“罗玉……”秦棣之低下头,不知道自己做些什么才可以分担她的伤痛,流觞是代他上的战场,就是替他而死,婵娟还那么小,怎么能没有父亲。
罗玉抬起头来,眼里空空的,似乎她的灵魂,已经追随流觞而去。
“流觞说……”她徐徐开口,“这是他欠你的。”
她拿起当初棣之赠予流觞的长剑,“他让我还给你。”
棣之接过那剑,只觉沉甸甸的,几乎拿捏不住。
罗玉微微一笑,矮下身子,用死者的手贴着面颊,“流觞,棣之回来了,你放心了吧?”
死者是不可能回应她的,她却好像听见了什么,微微摇了摇头,“这次你可管不了我了。”
她松开手,似乎看着什么走了出去,却没有将任何东西映入眼中。
“棣之,我要走了,你帮我照看好婵娟。”
“罗玉……”
不待他说什么,她已如幽魂一般走了出去,长长的白纱触目惊心。
莫悉站在门口,终究没有跟上。
着孝衣的罗玉一路穿过巍巍的宫门,走近皇后的宫殿,看见她,皇后的眼神一边,呵斥道:“玉儿,你怎么在宫中穿白衣!”
罗玉低着头,轻声答话:“这是孝服,我为我所爱之人送别而穿。”
皇后眯起眼来,“秦棣之不是好端端的吗?”
罗玉便笑了,那笑容让荣妃也感到心悸。
她恭敬地跪下,长长的白纱好似鱼儿的尾巴,困在无水的地方,奄奄一息,“母后,儿臣有一事相求。”
“何事?”
她扬起脸,认真地可怕,“儿臣,求母后将儿臣与秦流觞合葬。”
“你在胡说些什么!”皇后站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了?”
“母后会答应的,玉儿知道,母后最疼我了。”她微笑着,唇边流出乌黑的血。
皇后刹那间如受锥心,惨叫一声扑了过去,抱住了摇摇欲坠的女儿,她唇边的血流得那样快,叫她拼命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净,滴滴的鲜血染在她的素白的孝服上,染在她华丽的宫装上,都美得触目惊心,“别怕,母后帮你叫太医!”
罗玉摇头,“不必了。”
这么短的时间,她胸口已经被大片的鲜血染红,在浑噩中挣扎问道:“母后,会帮玉儿吧?”
泪水弄花了皇后精致的妆容,如同道疤痕一般盘亘在脸上,罗玉深深地看着她,记忆中的母妃,是年轻的,美丽的,也是憔悴的,她瘦弱的背啊,曾经背着她,在大雪天里跑去太医院,她曾将她抱在怀中苦苦地等着父皇,她都记得啊。
“母后……”
可为什么偏偏,那一道从自己阵营中射出的冷箭,却是母妃下的命令呢?
最爱她的人,杀了她最爱的人。
没有办法责怪啊,即使心中是那么痛。
没有办法原谅啊,所以只好还给她了。
这二十年来的养育之恩——“母后,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