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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轮回 ...

  •   第二十章轮回

      一支金簪,一半陷在雪里,一半露在外面,簪头斑斑的血迹昭示着其主人的不幸命运。

      永嘉原本并不饿,自从醒过来,他就再没感觉到饿,可是无意中看到这只金簪,闻到簪子上那种无可名状的香气,他忽然感觉到无比的饥饿。

      这种香气不纯粹是金子原本的醇香,还带着另外一种甜到发腻的香气,吃到嘴里却意外的甘醇。

      永嘉近乎贪婪地将这支金簪吞吃下去,那种甘醇的味道让他欲罢不能,他不明白为甚么会这样,只晓得这样的味道让他很喜欢很喜欢,似乎填补了他身体里缺少的一些东西。

      这是血的味道。

      在如今的这片大地上,最不缺的恰恰便是血的味道。

      他一路走着,吃着,却越吃越饿,胸中有甚么东西在用力翻滚着,好像要冲破头顶,直冲到天上去,有个声音似乎在天际不停地呐喊着:“我饿了,我还要更多。”

      他时而是个年未弱冠的少年,时而是个麟角峥嵘的蚩尤,变身无法控制,他也不想控制。那些凡人见到他是漠不关心还是撒腿就跑,和他有甚么关系呢?

      他茫茫然觉得缺了甚么,到处走着想找回来,却想不通自己究竟缺了甚么。

      走到哪里都是战场,战场便永远都是丑陋的。无论领兵的将军怎样的耀武扬威,兵士们怎样的勇猛作战,记录下来的战斗怎样的精彩绝伦,真实的战场永远都是那样的丑陋。

      血、火、焦土、死尸和各型各色的食腐者。

      战败的一方无暇顾及,战胜的一方则会留下些人打扫战场,好一些的会收敛己方将士的尸骨掩埋,再好一些的还会收敛对方将士的尸骨一把火烧了,但多数时候往往只是收敛一些战利品,丢弃那些破碎的尸体在这片大地上,被野狗秃鹫虫蚁等等分食之后,再慢慢腐烂成泥。

      永嘉从前很不喜欢这样的地方,这会让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似乎是在襁褓中,四处辗转,眼中见到的,就是这些景象。

      这些凡人拼命争抢着财富、权利、女人、地位,你杀了我,抢走这些,他再杀了你,抢走这些,再有一个人来杀他,再抢走这些……循环往复,永无止息。这个血淋淋的轮回中,填充着无数人的鲜血,留下数不清的地狱景象。

      这会让他想起很多不愿想起的事情。

      可是现在,他却发现,大战过后,便总会诞生无数带着那种特殊的甘醇香甜味道的东西,所以虽然战场如此丑陋,永嘉还是逡巡在战场附近,寻找自己渴求的东西,如同那些食腐者。只有在吃那些东西的时候,他心中好似缺少的那一部分,才会被暂时填满。

      他对于血的渴望,转化为杀意充盈在凡人的心里,可是这只蚩尤自己,却只是茫茫然四处走着,吃着,走遍大江南北。

      中原大地遍起狼烟。

      扬州,这个昔日烟柳繁华之地经过多少次战火蹂躏,已经面目全非,永嘉不晓得为甚么会来这里,只是觉得这里很亲切,便来了。

      扬州城刚刚经历一次大战,临街的店铺都被拆得七零八落,踏过废墟,他走进了一个围墙已泰半垮塌的小院。

      小院明显荒废已久,房屋破败不堪,屋后的水潭许久没人打理,水路堵塞,已变成一潭死水,遍生池藻,水潭边的假山绕满藤萝,几乎看不出本来模样。

      永嘉怔怔地立在院子里看着这一切,似乎熟悉,又如此陌生。

      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呼喝:“你是甚么人!”

      他转身,见身后一个中年妇人,手中攥着一只篮子,有些紧张地看着他:“这是我家,你闯进我家干甚么?”

      “你家?”少年模样的永嘉有些迷惑,“大概,我走错了。”他默默转身向外走去。

      那妇人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就你一个?你家里人呢?”

      永嘉停下脚步,想了想,摇头:“都没了。”

      妇人登时面露同情之色,道:“你往哪里去?”

      少年漂亮的脸上满是茫然:“我也不知道。”

      少年看着憔悴,可是模样着实招人喜欢,妇人走过来伸手拉他,手掌粗糙而温暖:“不嫌弃的话,留下来对付着吃口东西再走罢,怪可怜的。”

      永嘉一怔,百余年来第一次有人触碰到他的身体,这让他感觉很陌生,又好像很亲切,竟没有反抗,任由妇人将他拉进了屋子。

      屋子里陈设简单到极点,严格说,根本就没有陈设,墙角铺了张席子,席子上躺着位中年男子,气息微弱,看来病势颇为沉重。妇人将篮子放在地上,探望了下那男子的情况,给他掖了掖破被子的被角,微不可查地叹口气,转头对永嘉道:“小哥稍坐,待我去煮饭。”

      永嘉没有动,他怔怔的环视着四周,这间屋子很熟悉。

      窗前原本有个书架,旁边是张小几,东头应该是张矮榻,矮榻旁边还有个巨大的箱子,里头装满各种各样的新奇玩意,角落里头还有个檀木架子,架子上是个铜香炉,架子底下……

      他走过去,五指如入腐土般插入地下的青砖,轻轻松松将青砖抓起,果然,下面有个小小的油布包裹。

      为甚么我会晓得这里有个包裹?

      他心中似乎有千万种声响同时响起。

      为甚么我会晓得这里有个包裹?!

      呆滞的看着包裹中那副小像,白白嫩嫩的小娃娃趴在一个书生的肩头,双手搂住书生的脖子,笑的如阳光般灿烂。书生身穿白衫,眉目秀雅,笑的有几分无奈,几分宠溺。

      这是一次庙会上请人画的。画的是……是我,和……和阿羽。

      仿佛无数只车轮碾过他的心口,无法呼吸,痛彻心肺,四肢百骸都是酸楚。

      阿羽。

      阿羽死了。

      甘醇的香气,面前的男子已毫无声息,脚边是闻声扑来的妇人,滚远的头颅面孔上还带着惊骇。

      阿羽说,不能杀无辜的人,可是这个世间的凡人,没有谁是无辜的,所有凡人,都可杀。

      无休止的战争变成了无休止的屠杀。屠城,灭族,凡所到处,尽是地狱。

      没有人知道这个红盔红甲少年的来历,也没有人能真正将这个少年招致麾下,更没有人能伤他分毫。他游走在中原大地的战场之上,要助哪个,杀哪个,毫无预兆。

      金钱、权势、女人……这些他统统不在乎,似乎这个少年生来就是为了屠杀。

      他们叫他:赤煞。

      当面都叫他赤煞将军,背地里,叫他赤煞鬼。

      这些永嘉都知道,可他不在乎,他要的只是杀人。每杀一个人,心中无法言说的痛似乎便能减弱一分。

      直到那一天。

      那个死在他手下的清瘦少年似曾相识的面孔惊醒了永嘉长长久久的梦魇。少年临死前仍旧牢牢捉着他的手腕,口中最后说的三个字:“对不起……”

      不是他。绝不是他。少年临死仍旧念念不忘的人一定不是他。这少年模样生的再像,也绝不会是阿羽,他的阿羽,见到了决计认得出。

      他没有杀阿羽,没有!

      可是,会不会有一天是他?已经进入轮回的阿羽可能是这千千万万凡人中的任何一个,或许自己已经杀了他,甚至不止一次。

      永嘉没法子再想下去,平生第一次盈满泪水的双眼中全是无助与茫然,满手的鲜血似乎每一滴都带着阿羽的气息。

      撕心裂肺的痛让他无法承受。

      我要,要去找阿爹,求阿爹,帮我,帮我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

      极东之地,蚩尤之山,白雪皑皑的山体丛林密布,丛林深处的石洞中,坐着个垂头丧气的少年,一脸心虚地望着篝火,不敢看面前那个男子的眼睛。

      男子身量修长,剑眉星目,生得极为漂亮,此时却在很没形象地在横眉怒目破口大骂:“……老子真想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怎么会蠢成这样!”

      “死了能怎样,生死契约断了能怎样,去阴间托阎王老儿帮忙查查簿子便能找得到托生何处,干嘛不去找?”

      “想不通他为甚么动手杀你就去直接问啊,自己伤心个屁!”

      永嘉嗫嚅道:“我晓得他为甚么要杀我……”

      男子大怒:“既然晓得就更不用伤心了,觉得他错就杀了他报仇,他没错就该干嘛干嘛,来找老子作甚!”

      “蚩尤珠……”永嘉心虚道,“蚩尤珠没了……”

      男子重重哼了一声:“蚩尤珠给了你这小子,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你得把珠子吞了,老子就没打算能要回来。”

      “没……没吞啊。”永嘉迷惑。

      “屁!”男子上下打量了一下永嘉,“没吞你能长成这样?不光吞了蚩尤珠,还吞了不少蚩尤麟罢,想来是给凡人拿着炼过刀剑的蚩尤麟,染得你这一身戾气。”

      永嘉挠挠头:“阿羽拿来刺我的的确是把蚩尤麟炼出的刀子。”

      男子怒气不减:“就算是意外染了一身戾气,你杀人也太多了。蚩尤所杀之人不入轮回,坏了人家的阴阳簿,阎王老儿只怕咬死你的心都有,以后我去找他办事都得陪个笑脸,看你小子干的好事!”

      “阿爹……去阴间找阎王作甚?”

      男子大怒:“老子不得去找你阿娘么!”

      “阿娘……”永嘉眨着眼睛,一脸迷惑,“阿爹离不开蚩尤山,怎么去找阿娘?”

      男子用力一巴掌呼在永嘉后脑勺上:“等你长大了,难道不回来接替老子坐这苦牢?”

      永嘉抱头委屈道:“我哪知道还能换人坐。”

      男子望天翻个白眼,道:“那小子刺你一刀,你倒是因祸得福,由此流尽了凡人血,再吞了蚩尤珠和不少蚩尤麟,休眠百年破茧重生,现下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蚩尤了,本该就此接班,换你老子去世间逍遥,看在你还要找那小子的份上,老子再给你些时日,找到了那小子,速速回来坐牢!老子也不欺负你,咱俩轮着坐,一人五百年。”

      永嘉有些胆怯:“见到他,我该说甚么?”

      男子怒其不争:“这还有甚好想?既然立定心思要娶,见到了一把抱回家就是。”

      永嘉精神略略一振,道:“阿爹说的也是,咱们是蚩尤,命长得紧,便是他不肯嫁,磨几辈子也磨得他肯嫁了。”

      男子仰天长叹,摇摇头再也不想说话,只挥手道:“快走快走,你在眼前,老子看着生气。”

      奈何桥,忘川水,两岸火红的曼珠沙华盛开如血。

      桥头一个四角飞檐的小亭,亭外一个老妇守着个似乎永远不见底的茶桶,似乎永远用不完的茶盏盛着忘川之水,桥上无数只鬼魂正在排队慢慢前进,一个接一个,饮下忘川水,重入轮回。

      鬼魂队伍发出轻微的呜咽,阴风飒飒,听起来颇为渗人。

      老妇身后的亭中却坐着二人,旁若无人,手谈正酣。一人正对着永嘉,高冠宽袍,国字脸,浓黑眉毛铜铃大眼,做官员打扮,另外一个却背对着这边,白衫玉冠,做书生打扮。看那国字脸的抓耳挠腮,东张西望,想来局势大大的不妙,似乎要找个甚么借口混过去,刚好一眼望见永嘉,大喜,大喊道:“那边那个!你可是来找本王的?”

      永嘉吓一跳:“你是谁?我是来找阎王的。”

      那人哈哈大笑:“本王就是阎王,你找我何事?”

      永嘉才要回答,却见那背对着自己的书生慢慢转过了身,笑容清浅,嘴角弯弯,柔声道:“永嘉,你果然来了。”

      我已在这里等了你百年,终于,等到了你。

      孤注一掷,将蚩尤珠和火精长刀的碎片一股脑塞进了你的嘴内,再将你深深埋入地下,希望与你血脉相连的蚩尤珠和蚩尤麟可以救你一命,等了这么久你都没有来,我以为我错了,幸好,还是等到了你。

      用力掰下头顶的一只角,在口中含化,渡入凤集腹中,头顶的剧痛被唇舌的温柔触感完全代替,唇齿相依,气息相闻:“从今以后,血肉相连,生死轮回,不离不弃。”

      这,才是真正的生死契约。哪怕千百次的转世,睁眼那一刹那,凤集还是那个凤集,永嘉,也还是那个永嘉。

      “当年,你究竟要对我说甚么?”意乱情迷中,永嘉喃喃问道。

      凤集微微一笑,搂住永嘉低声道:“能做你的郎君,我很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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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多年以后

      又是一千两百年过去,转了不晓得多少世的凤集仗着多年来攒下的经验,做起了古董鉴定师的生意,混得风生水起,收入喜人,让永嘉顿顿拿金箔涮火锅也勉勉强强吃得起了,唯一不痛快的就是,掰掉一只角,从此停留在少年状态似乎再也长不大的永嘉,无论怎么胡吃海塞,硬是吃空了几条金矿银矿,个子却总是不尽如人意,全身上下只有白白嫩嫩的脸显示了他的营养充足,在如今普遍个子高挑的中学生里头,就是个悲剧的团子。人前经常被人误认为是凤集的弟弟,有时候还会以为是儿子,或者是孙子。

      回家,凤集笑:“孙子,来给爷爷捶背。”

      永嘉恼火:“我比你大!大很多很多!”

      凤集微笑:“老头子。”

      永嘉怒:“你个老菜帮子,满脸皱纹,一脑袋白毛儿,咱俩究竟谁是老头子?”

      凤集还是笑:“黄口老儿。”

      永嘉大怒:“你等着!总有一天,哼!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反过来乖乖做我娘子!”

      凤集安慰他的:“相比那会小娃娃的外形,你现如今已经很修长俊秀了,不要太追求完美,那样不利于身心健康,做人嘛,要知足常乐。”

      永嘉啐他一口:“不要拿这样心灵导师的口吻和我说话,我晓得你现在没事就在看心理学的书,下辈子定是要做个骗吃骗喝的大师,还是专攻变态心理的。”

      凤集微笑,问道:“那你下辈子还要不要来找我呢?做大师的弟子,可是很吃香的哦。”

      永嘉不由得悲愤:“你明知故问!当年被你一句话骗了一辈子,还得我自己一次次去阴间等你转世!实在是太亏了!”

      凤集拉长声音:“哦”,他似笑非笑,睨着永嘉:“你也可以不来。”

      永嘉勃然大怒:“说好了等我长大,你就嫁给我!我生生熬了这么多年,好容易要熬出头,你倒想溜么?!”

      凤集摸摸永嘉只到自己肩膀的脑袋,微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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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二十章 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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