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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唱罢西厢谁盼得此生相许? ...

  •   公元1944年,冬,衡阳。
      “不好意思,这位小姐请止步。鸣玉坊不接待女眷是我们班主玉老板定的规矩,您见谅。”一个俏丽的姑娘被拦在了鸣玉坊的门口,一身鲜红的西式裙装装扮得她仿佛一朵盛开的玫瑰。这朵玫瑰皱着眉头,噘起了小小的嘴巴,“省府机关我都出入自如,区区鸣玉坊凭什么拦我?都民国33年了,你们玉老板怎么还歧视妇女呢?”“林小姐留学英国,不会没听过‘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的典故吧?”一个清秀男子说着话从鸣玉坊踱出,“令尊一省之长,只手遮天。但林小姐想凭令尊的权势在我区区鸣玉坊与众不同,却也休想。”林小姐秀眉一扬,“我若是非进不可呢?”那男子淡淡回答,“林小姐大可动用令尊的军队拆了我鸣玉坊。”就算是拆了鸣玉坊,也休想如愿,宁可粉身碎骨,绝不摧眉折腰。林小姐吃了一惊,打量着面前这个男子。简单的长衫衬出修长匀称的身姿,容貌清癯,脸上始终带着随和亲切的笑容,流波转盼,一双杏目中敛尽了繁星。就是这样一个温润如玉的男子,说出的话却是凛凛风骨,带着一种惨烈入脾的决绝。林小姐浅浅一笑,“先生便是杨鸣玉,玉老板吧?先生熟知英伦典故,也并非思想闭塞顽固不化的老夫子,何必如此介怀男女之防?”杨鸣玉只淡淡笑着,“梨园贱地,林小姐何必涉足?不怕辱没了身份吗?”林小姐冷笑了一声,“自轻者,人必轻之。如此自轻自贱的话,真难为玉老板说的出口。亏得衡阳士绅称你为雅士,将你比作柳永一般的人物。”杨鸣玉的表情一下子冷了下来,面部所有的亲和与笑意荡然无存,原本就朗若流星的双目精光暴长射出一股逼人的剑气,连语气都染上了锋芒,“雅士?居然不是薛涛一流色艺双绝的雅妓?”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下心中的恨意,“林小姐请便。”林小姐见杨鸣玉当真恼了,不明所以,说道:“玉老板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不妨碍玉老板的生意了。”转身悻悻离开。
      回到后台,杨鸣玉将准备好的行头一件件换到了身上。“又得罪了哪家的女眷?”声音沙哑低沉得仿佛被锤击的布鼓②,哪里是昔日名满三湘、声动碎玉的名角孟渌清?每听到这声音,杨鸣玉的心都会抽痛。孟渌清是他的恩师,对他百般照拂、视如己出的恩师,他非但没报答师恩,还连累师父被灌了哑药。虽经百般调治得以发声,又哪里能恢复昔日空山凝云的嗓音?他曾无数次的发誓,要当日害自己、害师父的人付出代价。可那个人,安然无恙地当着道貌岸然的士绅,不时扰乱鸣玉坊的清净,自己却偏偏无能为力。
      到镜前坐下,任师父帮自己上妆,“省主席之女,林芝伊。”停顿了一会儿,才道,“鸣玉坊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干净了。以他为首那帮衡阳士绅、附庸风雅的俗人、争奇斗艳的各家女眷,谁都别想染指。”声音里透着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疲倦。孟渌清勾勒眉角的笔一顿,有些心疼,“鸣儿,有些事当放则放,别徒然自苦。”“鸣儿放不下,也不能放。当初害我、害您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一折《游园》,曲终人散。杨鸣玉还沉浸在杜丽娘“幽闺自恋”的恹恹心绪。他的戏,之所以远胜过旁人,便是因为他是在用全副身心去诠释人物的悲欢。
      “班主。”一个伙计匆匆走来。杨鸣玉揉了揉眉心,“有事?”“班主,黑子他娘又来要钱了。”“给,”杨鸣玉的回答没有丝毫迟疑,“那次下地③是我没准备周全,才让黑子折在了斗里。他家人要多少钱都给。”“可,”伙计迟疑道,“您给的已经比道上规矩多好几倍了。”“黑子跟着我,出生入死混了五年,还不值这点身外之物?他在天之灵,也不希望家里人衣食无着。去吧,给钱的时候对老人家客气点儿。”见伙计还不走,杨鸣玉问道,“还有事?”伙计递上一封信,“林小姐给您的信。”杨鸣玉展信,素笺上一纸漂亮的柳体字,措辞客气地请他见面。随手一团,直接将信丢进了一边的火盆,“我没心情和这种名门千金虚与委蛇,派人回个口信就是了。”
      杨鸣玉回家路上,远远便望见一抹红衣如火的身影守在院门口。
      “林小姐,久等了。”杨鸣玉平静的像在赴一个老友的约会,似乎那个冷冷拒绝与林芝伊见面的人与他无关。温和清亮如春日湖水般的目光噎回了林芝伊所有怒气,“玉老板的待客之道不会是在门口寒暄吧?”杨鸣玉淡淡道,“林小姐乃不速之客,岂可等闲对待?”林芝伊“啧”道,“玉老板讲话倒真真不客气。”见杨鸣玉不加理会,她俏皮地一笑,“在鸣玉坊得罪玉老板是我的无心之过,玉老板却和我一个小女子斤斤计较。我的信笺您不理会,我来负荆请罪,您又是这样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连门都不让进,哪里是君子之风?”嘟着嘴、皱着眉,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同时却用顽皮的眼神盯着杨鸣玉。看着面前这个精灵古怪的姑娘,杨鸣玉忽然想到和她结交,会对复仇大有裨益吧?“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打开院门,回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几盆绿萝衬着一株秀挺的红竹,檐下种着几丛芭蕉,林芝伊赞赏地看着院中油画一般的景象——如果没有一旁屋宇斑驳了画意的重彩朱漆。
      斜屏半倚,拉长了光影。客厅的布置显示主人并不如何好客。杨鸣玉温润地笑笑,“林小姐喝什么茶?”林芝伊忙不迭摇头“有咖啡么?我不喜欢喝茶。”杨鸣玉想了想,给她泡了杯红茶“杨某从不喝咖啡。相较于那些西洋的东西,杨某更醉心于我中华传承千载的文明。”林芝伊嗤之以鼻,“玉老板怎地如此抱残守缺?西方科学先进,我中国想要强国,必须向西方学习。衣、食、住、行全盘西化。”“全盘模仿西方,对民族文化弃如敝履,国都将不国,何谈自强?”林芝伊有些怔愣,想起了那个和杨鸣玉一样痴心于国学的表哥夏明远,仿佛透过杨鸣玉看到了表哥持相同观点对自己侃侃而谈时的神采飞扬。她脸上露出了少见的哀伤,杨鸣玉恍若未见,“林小姐约杨某见面,所为何事?”林芝伊的眼底写满了认真,“我想学戏,玉老板愿意教我吗?”自己了解了这些国学,是不是就可以里表哥近一点?“学戏?旦角还是小生?”“玉老板是说我的声音很粗么?我一个女孩子,为什么学小生?”几乎是一瞬间,林芝伊就恢复了平日俏皮的样子,“玉老板不是旦角么,会唱小生?”杨鸣玉看着她刻意装出的俏皮,笑了笑,没有回答。
      春花开又落,秋风吹着那夏月走,冬雪纷纷又是一年。
      杨鸣玉看着对面侍弄水仙的女孩子,《西厢》里一折《琴挑》唱得心旌不定。一年来,他习惯了她每天来找自己,惊艳地看着她换回了中式的衣裙,一点点教她煎茶品茗,赞赏地品尝她烹煮的各色菜式。与她相交,早不是为了功利的目的。有时,杨鸣玉甚至自私地盼着,此生相许。

      【注】①马灯:衡阳地区对花鼓戏的俗称。
      ②布鼓:用布蒙住发不出声音的鼓。
      ③下地:湖南地区淘沙的土夫子对盗墓活动的称呼,与倒斗同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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