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别处》林至元

4、入乡

　　（悠悠）

　　再见到万菱已经是十日之后的事了。那日我俩在康熙众阿哥的目瞪口呆中，以“你喜欢吃菠菜吗？”和“菠菜是不是还有个名字，叫薐菜？”两句话相认，虽然面子上只能用击掌相拥，或者眼泪表达喜悦之情，但我们都明白，这些都不足以表达我们内心的百感交集之万一：现实已经把我们俩一同抛弃了，我们固执得甚至都不愿意再回头看一眼。但何其有幸，我们的手还紧紧握着彼此。就算全世界都不要咱们了，我们还都有彼此。
　　那日后，我们便天天见面时时见。至于宜妃的阻拦，穗儿和小茵的战战兢兢，我们也只是略加敷衍，甚或不予理睬罢了。那天我们闲闲地坐在耳房旁的小廊子里，这里很僻静，但日头却很好，晒得人不知不觉放松下来。
　　“你怎么样？”万菱歪了歪头问我。
　　“很好啊”，我倒是实话实说：“看起来我这位的人缘不错。”
　　“唉，”万菱站起来拍拍手上，“我就奇怪了，有好几位都跟我很不和的样子。虽然只是小孩子，但还是让人郁闷得慌，真衰啊……”
　　“别怕别怕，”我拍拍胸膛，示意她坐下来，“事情没有那么糟。我冷眼看着，老五、十三对你都相当友好，而老九、十四是小孩子脾气，只怕是表达情切的方式也有可能呢。”
　　万菱突然轻笑了声，微微眯了眼看着我：“十四对你那倒是真的好。”
　　我愣了一阵，不自觉站起来：“他再好也是对悠悠的，反正我很快就要出宫了。”
　　又呆了几天，我俩都好得差不多了，宜妃忽然得了个旨意，要带我去见皇上。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似乎会发生什么，不过看到宜妃一脸盈盈笑意，倒是放心不少，只是在心中默记各种礼仪，生怕在康熙皇帝面前出什么岔子。
　　由着他们细细地为我梳洗打扮着衣，再一溜小轿把我送到乾清宫西暖阁，虽然还是隆冬，但我丝毫没有感到凉意，只是轿外大片大片的白色树荫：“这可是冬天，这些贵族真会享受。”
　　下了暖轿，穗儿快步上来扶住我，制止了我甩步上前的想法，我在心里“咕噜”翻了个小泡：“我还真成了个千金大小姐了。”站了一会儿，房前厚毡一掀，走出个太监，看不出年龄，但脸上算得上温和，也不像印象中太监那般阴阳怪气：“悠然格格请，皇上和裕王爷都在呢。”说着给我打起毡子，穗儿也伸开扶住我的手，我顿了顿，迈入了门槛。
　　歇了口气刚想行礼，就被人喊住了：“就甭多礼了，身子还没好全罢，快过来吧。”声音虽然温和可亲，甚至可以想到说话的人是饱含笑意的，但却莫名地含着一些不可违背的味道。
　　我心下一惊，好像都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心道，这位就是被后人称道不已，也令我神思向往的清圣祖康熙帝了？慢慢抬起头来，只见这西暖阁极是朗阔清爽，一应杂物均无，当中另有一幅锦画，画前站着两个中年男子，一位身着家常团福织锦龙袍，正向我招手，嘴角含笑，温态可掬，正是康熙皇帝。另一位头发已是花白，只是微笑地看着我，好像还在点头示意我向前，想必就是裕王爷了。
　　脑子里有些空白，只是愣愣地走向他们，就看见皇上忽地弯了腰，好笑似的望着我：“见了朕和姨丈都拘谨了？莫不是在宫里呆久了，想回裕王府了？”说着直起身，笑望了下福全。
　　裕王爷倒是走了过来，蹲下为我理了下衣襟，说：“悠悠还不快谢谢皇上体恤？”
　　皇上“噗哧”一下笑出来：“你也不晓得叫孩子推托一番，就这么急？回头让悠悠也不待见我这宫里头了。”
　　“呵呵，”裕王爷站起来向皇上拱了拱手：“没法子，家里都怪想这孩子了。”我看这位王爷和皇上说话倒是十分随意，想来关系也很融洽吧。
　　看着他们和谐的样子，我也适时地笑了下应景，忽然瞥到不远处灯下还站了个人，定睛一瞧，原来是那天抱着万菱——卿云格格的八阿哥，上次忙着和万菱相认，都没好好看看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长袖善舞的八贤王。只见他一身月白暗纹绫袄，没有戴帽子，露出高而光洁的额头，嘴角并无笑意，却叫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他静静地在灯旁垂首示意，烛光极亮，只照得他的脸泛出莹莹玉色，令灯罩下的碧玉珠络都失了颜色。玉树临风，被形容烂掉的词，眼下却仿佛只有这四个字配他。
　　“嗯哼”，皇上指着锦画道：“老八你过来，近来你的字进益不少，朕瞧这画上你题的字倒还能入眼了，孺子可教。不过，还需要多谢你这位师父呀。”说着望了下福全。
　　八阿哥于是走上前恭声道：“谢皇阿玛教诲，谢裕王爷苦心教导。”
　　我瞧得明白，八成这福全善书法，老八跟着他练字呢。哼哼，要请专人指导，想必这位八阿哥的字很不咋样，心里不免暗暗好笑，原来再完美的人也有缺点啊，他这样的如玉君子，竟然……果真人无完人，半点不错。
　　正想着，身子一轻，就被人抱了起来，是裕王爷。只听得他道：“既然这样，我这就带悠悠回去了，也省得皇上再费神派人送她。”
　　“哈哈……”康熙忽然大笑：“你呀你，还是一点弯不拐，竟这么急着把悠悠带走啊。”
　　忽然感到环着我的手臂一紧，福全说：“皇上又拿臣说笑了，左右也只是家里女人们想她了。”
　　“罢了罢了，你且去吧。老八，”皇上转过身对着八阿哥，“你再跟去裕王府习几天字，顺便帮着打点一下。”
　　“是。儿（微）臣告退。”
　　被裕王爷一直抱着来到宫门口，一眼就看见八阿哥立在马旁，看到我们，向前走了几步，微笑着说：“王爷还是坐车吧，雪还没化全，再说车里也暖和些。”
　　“也好，那你自个也小心点。”说着我和裕王爷上了马车。
　　看来裕王府离皇宫并不远，还没等我适应这儿颠簸的马车，就感觉车子停下来了，接着帘子就被人打起来，裕王爷揽过我想出去，大概是觉得有点矮，一时间有些发愣。那边八阿哥也刚下了马，就默不作声地走到车前，喊了句王爷，把我接了过去。裕王爷没说什么，下了车后也没接过我，就大步进了府。
　　刚着了地，两个妇人并一群丫鬟从里屋走了出来，打首的一个见到福全，便走上前来含笑福身：“王爷回来了。”说着便起了身，走到我面前揽住我，“可算把咱们悠悠接回来了，妹妹都来了好几回口信了，再不接回来，他们可就要进京了。”
　　这时八阿哥上前道了声“给福晋请安”，又转向后边，微微一缉：“侧福晋好。”
　　我在感叹八阿哥礼数真是周到的同时，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他这么请安倒真是泾渭分明。虽然我早以做好看到这里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准备，但当我看到把它实现在生活中每一件微小的事情上，我还是不自觉地从心里生出森森凉意来。老实说，虽然这段日子我过的很好。但我从来不是那么乐观的人，我穿到悠悠的身上，过上锦衣玉食，众星拱月的日子，可我知道，那不是我，我还是那个在21世纪飘飘遥遥的凌晨，可是此刻我第一次那么强烈的感觉到，我是真的成了悠悠了，我将代替她，承受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好的，与不好的。
　　这样想着，我不自觉垂下头，刚来到这里的新鲜感似乎在这一瞬间，就都没有了。
　　也许是看到我半天不做声，福晋摸摸我的头，转向裕王爷说：“爷，悠悠是不是坐车坐累了？要不然就让她早些回房歇着吧。”“也好。”裕亲王吹了下手中的茶说。
　　我一点学别人的样道个安服个身的兴致都没有，就被人牵着走到后面，望着慢慢点起的一盏盏灯昏昏黄黄，心里空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