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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生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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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多了一个沉默无言、或者说是根本没有办法说话的侍卫,对朱祁镇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说起来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终于不用见到喜宁那张阴阳怪气的脸了。
也许是这么些天被喜宁逼出来的习惯,朱祁镇基本上所有事情都亲力亲为,根本没有使唤新来的侍卫的想法。不过因为他从出生到现在的二十几年里面从来没有做过这些琐事,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往往显得笨手笨脚的。每当这个时候,郭破虏都会在看不下去的时候适时帮上一把,之后就会得到对方一个温和的微笑和一声道谢。在得到了那声道谢之后,郭破虏总会僵硬一下,然后默默地退到皇帝的身后。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平易近人到已经没有皇帝架势的皇帝。哪怕是他从小与不拘小节的江湖人士打交道惯了,一时没有办法适应面前的这位的行事作风。毕竟,虽然人在江湖,尊卑有别还是懂的。好在皇帝足够聪明,很多事情看过他做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用他帮忙了。否则的话,让皇帝多谢自己几次,对郭破虏来说实在折寿。
朱祁镇现在除了琐碎的小事情,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就连也先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也好几日没有派人过来找他了。于是,在焦虑不安和极度无聊中,他发现了一个极好的排遣压力的方式,就是对着这个新来的哑巴侍卫说话。
郭破虏也逐渐发现了这个皇帝现在有事没事就爱对着自己说话,哪怕自己没有任何回应,也乐此不疲,甚至还有点自得其乐的架势。
“不知道京城现在如何。”皇帝依然裹着那身看起来并不是很保暖的大衣,眼睛看着天窗,面朝着郭破虏说道,“好在朕在亲征前将一切事务都托付给了皇弟。皇弟向来谨慎,加上留在京城的肱骨之臣,虽然日子难捱,但想必京城会有惊无险度过这一危机。”
说这话时,郭破虏就在皇帝对面盯着对方的脸看。对方的脸上一片茫然,就好像这话说出来不过是安慰自己一样。
朱祁镇像是没有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样,还在接着说:“朕只是忧心母后和皇后。她们肯定早就知道了朕身陷北地的消息,还不知道要怎样肝肠寸断呢。皇弟尚能安慰母后几分,皇后那里却无人安抚,只希望她身边的人能够机灵一些,莫要让她过于忧虑,是朕误了她……”
郭破虏依然没有作声,整个营帐里面只有皇帝温和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虽然不至于闻者落泪,却也让人心里面感觉空落落的。这些话,郭破虏还是第一次听到皇帝说。不像前几日,皇帝只会捡一些无关紧要的猜测说一说,好比:他们今日会不会接着前行,这些瓦剌军队会往那个方向去等等。他看着皇帝的表情,时而充满了温情,似在回忆和家人相处的时光,但更多的时候则是愧疚,虽然不明显,但不知怎么,郭破虏就是能看得出来。
“太子年幼,不知世事也有不知世事的好处。”皇帝的脸上带上了一点笑意,似是想到了那个刚刚会喊“爹爹”的虎头虎脑的幼童,但这点笑意转瞬即逝,“只希望朝中能尽快做个决断……”
说到这里,皇帝的声音低了下去,过了良久也不再开口。郭破虏知道,恐怕接下来一天,对方都不会愿意开口了。
果然,就和郭破虏预料的那样,皇帝接下来的整个下午都没有再开口说话,营帐里面的气氛沉默得可怕。
傍晚时分,也先派来的人终于打破了这个气氛。这让郭破虏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来的人什么也没有透露,只是不耐烦地让皇帝和他走一趟,眼中的轻视就连郭破虏这样对他人情绪不是很敏感的人都注意到了,更不用说一向心思敏锐的皇帝。不过朱祁镇并没有发作,他抿了抿已经起皮且有点发白的嘴唇,然后起身,跟在了那个不耐烦的大汉身后。动作中没有丝毫犹豫和不安,就好像本该如此一般。
郭破虏盯着皇帝在草原的寒风中显得尤为瘦弱的脊背,竟从对方的身上看到了一丝从容。他等两人走出了几步,见大汉并没有注意到自己,于是跟了上去。
等到了也先的营帐,郭破虏在营帐外就听到了里面的人用蒙古语大声说道:“那可是南人的皇帝!结果就拿这么一点东西来糊弄老子!我倒是要看看那个皇帝怎么说!”
郭破虏面色未变,落在皇帝身上的眼神却有一点担忧,不过他又很快收回了眼神,只是盯着地面。
就在里面的人说话间,几人已经走进了营帐。带路的人回头看了一眼还跟在后面的郭破虏,正要呵斥,却被伯颜帖木儿拦了下来:“一个哑巴而已,放他进来也无妨。”
郭破虏只当没有看到伯颜帖木儿意味深长的眼神,闷声不吭地走进了帐子。然后老老实实地立侍在皇帝的身后,完全不引人注意。
皇帝一进去,本来还在喧哗的瓦剌将领统统闭上了嘴,本来吵闹的环境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气氛也压抑得很。
小皇帝就好像没有看到那些瓦剌人不屑的眼神,他虽然脸色发白,开口说话时声音却毫无异样:“不知太师所为何事?”
只是郭破虏却注意到对方挺直的脊背微微有点发颤,而且袖子处有些不自然的皱褶,估计是皇帝紧紧握住的双手。
也先盯着小皇帝瞧了半晌,开口用着语调奇怪的汉话说道:“原来以为你这个皇帝值钱得很,没想到你手下的那些大臣一个个都不把你放下眼里面。嘴上说着让我还回他们的皇帝,结果行动上一点都不真心。你看看,就拿这么一些破烂来换你!那么富的南边,这么看来,拿出来的东西还没有我们实在。”
皇帝顺着也先的手看过去,目光微微一凝,脸色变得更白。原因无他,这些东西他几乎都认识,大部分都是从后宫出的。其中那支装饰着金凤的步摇还是他亲手送给自己的发妻钱皇后的。
郭破虏发现皇帝的脊背挺得更直,而且也颤抖的更厉害了。不知道是紧张的,还是气的。
也先看着皇帝发白的脸色,笑了:“这么一点东西肯定是不能把你赎回去的。当然,我们瓦剌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地方。你要是好好的按照我说的做,自然有回去当你的皇帝的那天,你说是不是,陛下?”
朱祁镇一直用指甲扣着自己的手掌这才保证了自己能够直挺挺地站在也先面前,而没有因为耻辱和气愤昏过去。饶是这样,他听见也先这么明目张胆的威胁,尤其是最后那个充满戏谑的“陛下”,依然气得说不出话来了。过了好一会,朱祁镇这才维持住自己的嗓音,说道:“有何指教?”
也先一愣,估计也没有想到这个小皇帝这个时候还能心平气和地问出这句话来,然后就是大笑:“哈哈,这么看来你这个脑袋不怎么灵光的皇帝也不是一无是处,好歹还有点胆子,也称得上英雄好汉了。”
也先话音刚落,身旁的瓦剌汉子们也纷纷放声大笑。
在瓦剌汉子们的笑声中,朱祁镇本来苍白的脸色一点点涨红了。站在郭破虏的角度甚至都能看到他通红的脖子上面微微暴起的青筋。即便是这样,朱祁镇依然在众人的不屑和耻笑中挺直了脊背,就仿佛这天地之间仅剩下他一人,虽孑然一身却不得不撑起天地。
伯颜帖木儿看到他的这番姿态,忽然开口道:“我们的条件也很简单,你亲手写一封书信便罢。”
伯颜帖木儿说完,那些瓦剌的将领们停下了笑声,齐齐地看向了朱祁镇,眼神中的威胁不言自明。而旁边有机灵的小兵已经不知从哪里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笔墨,奉在朱祁镇的面前。
这个要求在朱祁镇的意料之中,但是他并没有打算妥协。他依然站在这些人的中间,脸色也恢复了苍白,然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回答道:“如是关于劝降的,恕难从命。”
帐子里面的瓦剌人,除了伯颜帖木儿面色未变,其他人都对其怒目而视,仿佛立刻就要将人拖出去砍了。而也先更是大步走到朱祁镇的面前,大声呵斥道:“这可由不得你!”
朱祁镇没有答话,似乎要将沉默的抵抗进行到底。这种表现彻底激怒了也先,他伸出右手,直接掐住了对方纤细的脖子,将人整个举了起来。
朱祁镇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窒息的痛苦让他本能地挣扎起来,却换来对方更加用力地收紧了手掌。这让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难道就这样死去吗?”那种绝望却又不甘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脑海,然而每多坚持一息对他来说却都仿佛在火中煎熬。
终于,朱祁镇觉得自己到达了极限,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