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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玄武碧涛(下) ...

  •   蓬莱留香,湖波明灭,一只画舫染红镶金,冉冉破浪,占尽了春光。风里的几句清谈,却是淡淡的晦涩,不一样的眉峰,一个墨剑锋刃,一个细长修远,叶橪挑,钟隐沉,烟洛心上便隐隐的几分忐忑,故意搅和着换了个话题:“这里景致如诗如画,却无丝竹,可惜“绿孚”箫不在这儿,否则定要迫钟隐奏一曲“烟波谣”了!”

      钟隐垂眸,顿了片刻,终于潇洒地抬手,孙易便恭敬的捧过来一个东西,齐目望将过去,竟是一支□□寸长的精巧七孔竹笛,钟隐接过圆润的笛,淡淡然:“清,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亦善笛?”

      烟洛瞪大了眼,“钟隐,你是什么变的?连这都安排好了!”

      “清儿亦喜欢笛曲?”

      “嗯,我……”烟洛记起当年刑州青楼的旧事来,事多牵扯,不可以说,只得缩了缩脖,应道:“我很喜欢!”想当年,那人的笛艺超群,动人心魄,却不知钟隐的笛艺如何。联想到钟隐出神入化的箫音,咳咳,天才么,奏笛该当亦不赖才对。

      “既然清儿想听,钟隐自然从命!”语声清浅,钟隐稳稳看定烟洛,“不过,“烟波谣”清幽则已,终究适于静夜临月,暗遣伤怀,却于景不和。有一新曲,钟隐旧日曾闻过一遭,颇慕其乐韵之悠然,念念难忘。不如今日就献丑试奏之,如何?”

      “自然好!”钟隐的选择,定不会有差的,烟洛满心期待。

      叶橪自顾自的又倒了杯酒,悠哉游哉的,做了个“请”的手势。

      钟隐颔首,站起身缓缓踱至船栏边,修身立,浅横笛,慢移指,轻吸了一口气,一串山泉流动般的音符,便自那翠翠笛管,婉转扬了起来。一开始从容不迫,似个旅人的脚步,渐渐的,丝丝的觅然追寻,线线的离愁乡怨,迤逦婉转,踏着心弦缠绕而来。应和着笛声渺渺,船尾的桨声逍遥,入水的节奏亦奇妙的与那旋律契合相伴,一上,一下,一放,一收。仿佛天地之间,唯余笛声与水声的悠悠吟唱。

      众人皆暗暗沉迷,唯有烟洛,听着听着,猛低了脑袋,杏眼愈睁愈圆,端的惊愕无比。这旋律如斯悠扬,虽于钟隐的笛中更是妙然几分,然那熟悉的曲调却分明就是,分明就是,唉,为何竟会是她那首《橄榄树》?

      偷偷窥望,船边风闲,淡立的男子面如冠玉,衣衫薄绯,横笛若仙,一眸晕墨般的深潭古幽,却寂而无澜,静静凝视着她。似乎未察觉出她的失措,他一径将那乐韵挥洒得如清流般干净,点点滴滴流入人心。

      烟洛情虚,不免转开了眸光,却正对上了一旁的近仆孙易。孙易骤然肃立,眼中流露一派戒备严严。烟洛心窒,她终于记起,为何这人如此面善了。他们的的确确,是见过的,就在刑州,就在“红香苑”!

      笛声悠慢扬抑,似诉,似问,似责,似叹,层层环环击入人心。

      烟洛闭目聆听,一时心如明镜:并非偶然,今日这一切绝非偶然。游湖,是他精心的安排;《橄榄树》,是他特意奏来。她几乎可以肯定,便是她不作要求,钟隐亦有法子叫她听到这曲。

      他奏笛,迎风,飘然。笛音逐浪,心曲连波,万般抑扬澜乍现,一点清明在眉间。

      烟洛两手紧扣,却一阵潮潮的湿冷,不禁苦笑,苏烟洛啊苏烟洛,如今,你却还有何言解释?便算他还不了解你的郡主身份,一定也是疑窦丛生?过会子他奏完了,难道你还好意思再编出一套谎话来么?即便编了出来,聪明如他,却还肯信么?

      浅浅低垂臻首,只觉如坐针毡,面颊却渐如火烧,好不难堪。蓦的,手背一暖,融融的温度。烟洛一惊,视线移转,覆住她的却是叶橪。他唇角微勾,分明没望向她,长了薄茧的长指却从桌下伸来,悄悄的缩拢,稳定的包裹着她紧张的拳。好奇异,这么个放诞轻佻的人,此刻却传给她一股如此安宁的力量,简单一个紧握,好似在告诉她,别怕,有我!

      心中热流一涌,神魂稍定,烟洛任他握着,亦未挣脱。才一瞬功夫,叶橪的手却无声撤了回去,几乎同时,钟隐亦收住了笛音,周遭一阵难耐的静。忍不住惴惴抬眼,不远处的钟隐攥了“凤鸣”笛,只是默默,薄抿起优美的唇。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烟洛霎时有了砧板上冻肉的觉悟,费力的吞咽口水,咽了几口,四下望望,张张嘴,仍是挤不出半句话。

      钟隐眸底弧光一闪,对子槐他们摆摆手:“我欲与清儿单独谈谈,你们暂且退下!”

      众人齐声:“殿下!”

      “退下!”

      子槐他们无可奈何,怏怏退了出去。钟隐笔直望向叶橪,“叶兄……”

      叶橪顿了一顿,甩给烟洛一个坏笑。懒懒散散站起来,拎着一整壶的女儿红,滴滴答答往舱外走,经过钟隐身边,却低笑了一句,“六皇子,她没你想的复杂,不过溜得极快。你若吓坏了她,哼哼……”

      钟隐皱眉不语,转过了身。终于,诺大的空间中,浩风萧萧,红纱莽莽,只余了两人。

      烟洛此际头大如斗,眼巴巴的瞧着叶橪这个死没义气的消失在舱口,几欲很孬的跟上去逃掉。然而在钟隐的气势下,她愣是捱坐在原地,不敢动上一动。暗骂自己,没骨气啊没骨气,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钟隐寂然立着,依然在等,等她的解释。他查出真相,与她诉说真相与他知晓,是两回事情。

      两人僵了一阵子,气氛尴尬,只闻棹声慢渡。烟洛无奈的抬眸,对上了钟隐沉凝的面,一瞬间,心底窜凉,全身脱力。了然,他的濯濯清眸里,没有任何疑问,只有一派安静的了然。

      他都,知道了么?

      如若不是,为何眼神如此笃定,紧紧追随?烟洛复又瑟缩了一下,缓缓的,却挺起了身子。再背运,亦不过如此了。似是抽中了下下签的人,自嘲,沮丧,反倒也生出些物极必反的无所畏惧。唇角漾出苦笑,清了清嗓子道:“钟隐,宋清来到金陵,唯求一块安身立命之地而以,绝对未有他念。望你相信!”

      他淡淡睨她,深眸里雾气吞吐,“为何离开大周?”

      烟洛一怔,抬眸亮仁清烁,两个字掷地有声:“逃婚!”

      钟隐亦是顿了一下,复又道:“你的身分?”

      吸了口气,烟洛答的无奈:“抱歉,我仍不能讲!”

      “为何?”两个字,听不出喜怒。

      忍不住微微抽气,一时,忍不住的不满,忍不住的冷笑。多么不公平!似乎所有的人,都在要求她的真实,迫她将自己的一切伤痛过往全然坦露,透明如同玻璃人一般。然而事实上,她却始终装聋做哑,试图令每个对她有所隐瞒的人心上好过。是她太愚蠢太体贴,还是他们,太过得寸进尺,太过咄咄逼人?

      “钟隐,难道你的生活中,就没存着任何的难言之隐?两户相邻关系不好,邻舍的画眉被黑猫追逐,逃过了院墙,难道便一定是居心叵测,欲祸害了这厢院里的金丝雀鸟?这段时日与钟隐相交,宋清何等样人,钟隐心中当已有判断。至于宋清真实身份,说与不说,钟隐心聪目明,一样有半法知晓,不是么?”

      她施然立起,言语如同珍珠溅玉,脆然而流畅。目光再无丝毫闪避,率直的与钟隐对视,明灿的眸子稍有些不甘受伤,一丝冷嘲勾在唇角。澄碧流动的背景里头,婷婷风姿,端的清高,端的倔强,端的不肯屈服。湖风拂过静柔的衣衫发梢,徐徐扬扬。

      钟隐有一刻恍惚。他从未见过这般的女子:火的神魂,竹的风骨,花的心肠。她羞惭,是因着曾对他说谎隐瞒。她无奈,是由于真相不可戳破相告。她不忿,却为她待他真心诚意,他却设局试探。叶橪说的是,如斯玲珑剔透的一个女子,却亦如斯的真实简单。心跳竟会砰然,多么好,她果真并非敌人。

      隔了距离,隔了飘扬的纱,他眸中的层层细浪微澜虚幻而不真切,烟洛见钟隐不语,似是无动于衷,不禁万分丧气。握了握拳,挣扎着低声道:“我走了!”

      心中悲凉,事到如今,离开金陵,也许是唯一可行的途径。漂泊,却又要开始了么?

      咬咬牙,与钟隐擦身而过,飞快地朝舱外走去,耳边却传来钟隐清润的语声:“清……”

      心下一沉,难不成,他欲扣下她?烟洛戒备的回眸过去,因为离得极近,冷不防撞进他迷雾骤散的眸子,柔柔的笑意浅浅漾深,引得人不由一愣。他身上的木樨香气,轻若游丝;同样轻的言语,却鸣如梵音:“钟隐相交的,唯宋清而已。”

      烟洛惊住,有些发傻的望着钟隐,粉唇微张,“啊?”

      她这模样好生可爱,张牙舞爪的气势全消,杏眼里满是一个一个的大问号,润泽的红唇花瓣般微微颤着,令人心动。钟隐眸色转深:“你不必走!”

      烟洛大脑这才恢复运作,半信半疑睨向钟隐,“真的?”

      “真的!”

      “为什么?”

      “我们不是能够自在相处,亦能仗义互助的朋友么?”完全引自她的原话。

      脑中一时繁杂。该轻松,该感动,还是该上去暴打那个飘飘如仙的男人一顿?烟洛心中一通叹气,钟隐的心思,也如蜿蜒无数的水路,叫人猜不透啊。

      “不过……”

      不过?她就知道,没那么简单了事。“不过什么?”

      “钟隐还有一个问题!”

      烟洛快语道:“如果我能答,自然答你!”

      “叶兄与你,却是什么关系?”

      他调查过,却一丝线索都没有。那人看起来懒散,其实一身高强的本领,反应快捷,讲话做事往往一针见血,绝非是个普通的人。凡是未知的危险,他都必须小心应对。

      烟洛顿了一刻,颦眉,复又淡淡舒展,眸中细碎的坚定敛凝,一字一句:“他乃宋清的生死之交,宋清亦愿为他担保!”

      “生——死——之——交——么?”他沉吟半刻,轻喟了一句:“好!我信你!”

      对于他,她竟如斯的维护啊!迅速收回了目光,遥遥望向红霞千重的方丈,玄武碧涛,蓬莱仙影,心中升起的,却是一丝两丝,一段两段,丝丝段段,怅然,怅然……

      船舱外,下风口上,一个落拓少年一腿屈起,一腿长伸,席地而坐,身边是半空的白瓷酒壶。他一直虚目淡笑,后来索性扬起手,绑他那头被吹乱的发,手指闲闲,绕来绕去,绕去绕来。春风潜潜,递来几句言语,细若蚕丝,他却一僵,猝然指尖用力,“嘣”的微响。风乍起,将他散落的发辗转翻卷,遮住了诱惑的眼瞳,长发肆意飞舞,如同墨色狂花。

      生——死——之——交——啊!洛洛……

      春水千万,一片碧碧,彼岸,仍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玄武碧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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