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千绮夏

3、第二话

　　“没事吧？”

　　山田拍了拍我的肩，递给我一支香烟。

　　我接过香烟，并没有点燃，只是将它拿到鼻间嗅了嗅，窗外的阳光正好，一只不知名的黑色鸟儿无声的展开翅膀滑翔而过。

　　麻衣跟小舞两个人结伴一起去了寝室里废弃已久的卫生间，独留我跟山田二人在走廊尽头这边“把风”。

　　山田见我情绪低落，吸了一口指间点燃的香烟后，叹息一般宽慰道：“你也别太在意当年的事情了，那只是一个意外。大家都不想这样的，也没想过会发生那样惨烈的事情，不是吗？”

　　我将被我揉捏得烟草都漏出来不少的香烟丢在一边地上，叹了口气：“我知道的……可是……”

　　山田爽朗一笑，刚要开口却神色一凛，抽了抽鼻子，狐疑的问：“洋一，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我莫名其妙的嗅了嗅，看了一眼他丢在地上还在燃烧的烟屁股，回答道：“不是你的烟味么？”

　　他神色古怪的做了一个让我噤声的动作，然后对着旁边堆满灰烬的楼梯做了个侧耳倾听的姿势。我被他这种疑神疑鬼的动作弄得精神紧张，不由也屏住呼吸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

　　废弃的宿舍里除了走廊这边寝室卫生间里麻衣与小舞的闲聊声以外，还有风吹灰烬“簌簌”作响的微小声音，以及……等等，我似乎也听见了楼上某种轻微的声音，是老鼠吗？

　　不对，老鼠的脚步声没有这么重……听起来，就像是一个、甚至更多的，光着脚的人在楼上徘徊走动的声音。

　　除了我们一行人以外，还有谁会来到这个十年前在火海里近乎毁灭的男生宿舍？

　　我背对窗户，看了一眼面前深不见底的狭长走廊，指了指身旁上下贯通的楼梯，压低了声音问山田：“难道除了我们以外，这里还有别人？你之前跟小舞上去，有发现什么吗？”

　　山田正探出上半身谨慎的朝楼梯上面望去，闻言退回来答道：“我们只去了三楼，什么都没发现，连一只老鼠都没有看见。”

　　这时，我的鼻间也传来一股若隐若现的类似于烟熏的气味，莫名的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跟山田商量道：“楼上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人？要不要我们现在上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山田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说：“我上去再看看好了，你就留在这里守着，不能把小舞她们两个女生单独留在这里。”

　　我看了一眼毫无动静的寝室，里面传来麻衣跟小舞探讨着当下最流行歌曲的声音，最终还是接受了山田的决定，默默的等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

　　旁边紧连着走廊与楼梯，万一发生什么，也好有个照应。

　　山田很快就上去了，宛如一只敏捷的猎豹。隐隐的，我还能辨别出他矫捷有力的脚步声，混合在那些光着脚的奇怪声音里。

　　我抬头看了一眼漆黑剥落的天花板，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问题：山田就在楼上，那些奇怪的脚步声也没有停止，那他……是不是已经遇到那些人了？

　　那些人……哪些人？！

　　我仿佛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中，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明确的答案。

　　起风了，窗外的天空突然涌起一团一团棉絮似的云朵，慢慢的，逐渐遮住了明晃晃的太阳。

　　原本就不怎么明亮的幽深走廊失去了阳光的照射，一瞬间暗了下来。

　　光影变幻间，头顶那些奇怪的脚步声，包括山田的脚步声忽的全部消失了。楼上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声响，这种安静得过分的感觉，不由让我联想到一个地方——太平间。

　　我不安的朝楼梯走去，想要上去一看究竟，却突然想起了我之所以留守在这里的原因。

　　“麻衣，你们好了没有？”

　　返身走到寝室门前拉长了声音询问，回答我的却只有自己的回声。

　　我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连麻衣跟小舞热情高涨的闲聊声也消失不见了。

　　“麻衣、小舞？”

　　忍不住推开寝室虚掩着的门，呼喊着女友她们的名字走了进去。

　　空空荡荡的寝室里没有一丝人气，我一边呼喊着一边走到卫生间，却发现空间狭小的卫生间里丝毫没有两个女生待过的痕迹。

　　不可能的……之前一直都有听到她们两个人在卫生间里说话的声音，而我也没有离开过门口，活生生的两个人是怎么可能在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

　　不知道山田是不是还在楼上，我需要他的帮忙！

　　这样想着，我朝寝室外走去，却猝不及防的撞到了一个人：“高木学长，你是来找我还书的吗？”

　　一个穿着高中制服的短发男生抬起头望着我问，我瞪大双眼，这个男生是叫西野还是樱井来着……十年前的那场火灾，他也不幸没有逃出来。

　　“学长？”男生狐疑的伸出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回过神应了一声，站在偶有男生经过的走廊里，只觉天旋地转。

　　墙壁上破旧停止走动的时钟此刻却焕然一新、完好无损，时针分针分别指向数字二与十二，显示下午二点整。

　　我这是在做梦吗？

　　“学长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回寝室了哦！”

　　男生朝我挥了挥手，走进了我刚刚出来的寝室，“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几个穿着制服的男生谈笑着从我身边擦肩而过走向走廊深处，而原本落满灰烬的大理石地面也变得光洁如初，仿佛从未发生过火灾一样。

　　到底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身边走廊上那扇明净完好的玻璃窗户外，金色的太阳明晃晃的挂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中，无风也无云。

　　我揪了自己一把，依旧感觉得到疼痛。

　　墙上的时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二点十分了。我拍了拍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一咬牙出了走廊朝楼梯上走去。

　　楼道里还听得见年轻男生们说笑的声音，我刚走到三楼，一个男生便手握着一串钥匙，宛如一阵风似的从我身边跑过。

　　我迟疑的看向他下楼的身影，几个男生也出现在了他身旁，嬉笑的声音从楼下传了上来。

　　“我说，高木，你真的把他反锁在了寝室里？”

　　“咦？这是真的吗？高木你真的听了我们之前的建议，也恶作剧了一把啊？”

　　二楼楼梯转角处手握钥匙的男生云淡风轻的回答狐朋狗友的追问：“是啊，不是你们说这样做会是一个好办法吗？”

　　“本来就是啊！谁叫那家伙无时无刻不跟着你啊！如果是兄弟也就算了，谁知道他竟然对你抱有那种龌龊的心思！就算是青梅竹马也没有必要一直容忍下去吧？！”一个寸头的男生愤愤不平的捏了捏拳头，那是高中时期的……山田？

　　“不然还能怎样？”

　　“想想他上次对你告白的样子就觉得浑身不对劲！不说了、不说了，这次就当给他一个教训！我们去踢球吧？”

　　“嗯。”

　　男生们热热闹闹的簇拥着另一个“我”走下楼去，仿佛站在楼上的我只是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

　　我背靠着楼梯上冰冷的扶手，心跳加速。

　　十年前一幕幕的场景再次在眼前上演……那也是罪恶的开端。

　　我深呼吸一口，转身抬腿继续朝四楼跑去。

　　一不留神，被台阶绊倒，我身形狼狈的重重摔倒在冰凉的阶梯上。

　　越焦急越办不好事，当我吃痛的从阶梯上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楼道里的光线骤然变暗了，而我的耳边却突然传来许多庞杂的声音，空气里也再一次出现了烟熏的气味，温度也似乎变得灼热起来。

　　我听见许多声音混合在一起，惊恐不安：“失火了！失火了！快跑！”

　　“救命！救命！”

　　我一咬牙，索性什么也不管不顾，在烟雾弥漫之中，直接踉踉跄跄的冲上了自己寝室所在的四楼。

　　奔跑间，似乎有许多模糊的“人”从我身边恐惧万分的跑过，但是我却看不清他们的样貌。

　　四楼走廊上的第五个房间是我的寝室，熟悉的门牌号以及光滑平整的门上的一道划痕都无一不提醒我，这就是我的寝室，十年前的寝室。

　　余光看见墙壁上的时钟已经是二点五十分，手心里冷汗直冒，即使我之前没有看时间，也大概知道，刚刚上楼梯的时间不可能耗费了四十多分钟……

　　然而，此刻却容不得我多想。

　　凝视着面前这扇紧闭的大门，我摸向自己的口袋，那枚发烫的护身符以外，并无它物。

　　我这才想起，我并没有钥匙。我已经不是十年前手握钥匙的那个我了。

　　走廊里弥漫起浓度颇高的烟雾，我被呛得咳嗽，不得不用尽力气一边用身体去撞并不怎么结实的寝室门，一边大喊：“南朝！南朝！你在里面吗？”

　　没有人回答我，我擦了一把呛出来的眼泪，继续用力撞击寝室门。

　　十年前那一天，因为一次恶作剧，而导致青梅竹马的南朝一个人被活活困死在火海深处的寝室里。

　　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我是怎样将这个黑暗的肮脏的秘密一直深埋在心底，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着自己的人生。

　　即使被安慰说“那只是意外、并不是你的错”，但无数次午夜梦回，我都会看见被吞没在火海里少年孤单痛苦的身影，那宛如地狱一样的场景，我永远也忘不了！

　　怎么会不关我的事，不是我的错呢……明明做出过那么残忍的事情。

　　就算在电视里看到纵火犯被抓住关进监狱的新闻，我也良心难安，看到警察来找幸存的学生调查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的涌起过自首的冲动，冲过去束手就擒，涕泪交加的认罪：“我也是犯人！我也是杀人凶手啊！请逮捕我吧！”

　　但是，我没有。

　　我只是佯装镇定的回答着警察的问题，同山田他们一起为遇难者献上表达敬意的哀悼的花束。

　　就这样，继续着自己一帆风顺的人生，升学、工作、谈恋爱……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我的生命里，“上野南朝”这个人从未到来过。

　　假如时光可以倒流回十年前的那一天，我是不是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

　　……那扇门，那扇隔绝了生与死、被锁住的门，此刻就在我面前。

　　“南朝！南朝！”

　　我拼尽九牛二虎之力不顾一切的撞向那扇可恶的门，终于，“碰——”的一声，门被撞开了。

　　一个穿着短袖制服的少年一动不动的蜷缩在紧挨着门的地板上，双眼紧闭，光洁的脸颊上浮现出两朵不自然的病态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