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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番外一:廿一年,毕竟江湖难糊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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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进武当山门的人,三成为了这里的传奇,七成想成为这里的传奇。
玉虚宫被汴京来的御匠大修了两次,品相庄严,隐没在一片终年不散的云雾里,审视着每一个来到此地的人。
一众弟子们静候在长阶下,他们中有的来自武林世家,有的带艺投师,经历各异,却不无是江湖新起的佼佼者,此刻眺望武当诸峰,登时激起了浑身热血,哪怕脚下踏着没足的积雪,竟不觉冷。
其中有人认出了排在前头的锦衣少年,热情地招呼道:“承祈兄!哎,你也入了武当派?”
他这么一喊,身边的弟子当即道:“嘘,这位师兄休要说话。听我爹说,这里的掌门很凶的!”那人一边说,一边吐舌做了个鬼脸,神色里却掩饰不住拜入名门的兴奋期待。
一个翠衫少女闻言回头,半信半疑地道:“不会吧……可是我爹说沈掌门玉树临风,以前还当过武林盟主,待他们客气得很!”
先前那小弟子道:“不是难看,是……是……总之我爹说他一张脸老是冷冰冰的,笑也不笑,严肃得吓死人了!变得就跟青城派的刘掌门一样!”
翠衫少女噗哧一声掩嘴而笑,不禁好奇道:“那刘掌门长什么样啊?”
“嘘,来了来了,掌门来了!”
一袭青衣拂过仲冬飘雪,缓缓地走上玉虚宫,朝众人望去一眼。
新弟子们一阵窃窃私语,看着他一双不泛波澜的眸子,暗自思忖道:“原来掌门人这么好看……若是能笑一笑,那就更好了。”
只听沈秋水道:“天下武学,殊途同归。诸位今日在此聚集,他年踏入江湖,不论荣辱贵贱、生死成破,都须自问:平生无愧天否?无愧地否?无愧心否?这是当年我拜入门时,尊师三 清真人所授的话,今日传给诸位。”
少年们立在阶下,听这温然如玉的声音传扬到整个山头,回响有声,不禁心下一震,纷纷肃了面目,行礼答“是”。
又听沈秋水道:“诸位到武当来,为了什么?”
众人一听,都希望给掌门留个好印象,大多皱着眉一顿苦想。
这时,只听前排的锦衣少年道:“江湖人都说武当掌门修为很高,可是脾气古怪,我想看看是不是这样,所以就上武当来了。”
此言一出,少年们终于忍不住,纷纷笑起来。
那锦衣少年“哼”了一声,道:“我怎样想就怎样说,笑什么?。”
沈秋水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拱手道:“燕翎夏家,夏承祈。”
“才思机敏、心地诚实,很好”,沈秋水看着他,道:“从明天起,到太望峰思过三日。”
夏承祈登时愣在原地,道:“可,可是!”
沈秋水微微一笑:“往后有人问起来,便说武当掌门不仅脾气古怪,而且不讲理”,说着向众人道:“所谓思过,对善怨之人自然是惩罚,对善用之人却是修炼气息的好时辰。诸位,好好努力了。”
弟子们闻言心服口服,偷偷瞟了一眼可怜的夏承祈,齐声称是。
晚饭之后,年长许多的术宗师兄来领夏承祈去太望峰,从袖中摸出一包馒头,道:“饿了就吃吧。”
夏承祈接过馒头,小小吃了一惊,道:“武当派规矩这么松!我在家里面壁,我爹还不准吃饭呢。”
那年长师兄一边走一边摇头,道:“按咱们掌门的脾气,被他罚的人可真不多。刚入门就去面壁,估计你是开派以来第一个。”他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其实掌门原来也不是这样的。”
夏承祈嚼着馒头顿了一顿,口齿含糊地问:“师兄师兄,那掌门为什么变成这样?他不能娶妻,总不是为情;又不缺钱。难道是飞升前兆?不是吧?应该不是吧?不对,人飞升就是死了,是吧是吧?”
憨直的师兄忍不住笑起来,想了想道:“那时候我刚入门,天赋愚拙,便跟在他身边抄些道藏。”
到了太望峰上,夏承祈两口并作一口咽下嘴里的馒头,拍了拍身边的山石让他坐下,问道:“难不成因为掌门练功入魔?但我爹说他的武功很高,不应该啊。”
那师兄细细回忆道:“那天我偷偷瞄了一眼,看见掌门在看腰上系的一个小玉珠。说真的,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宝物,那玉珠里有一抹绿色流光在跳,可就是越跳越慢了。
“我说,掌门,我走之前娘亲也给了一串平安珠,可惜丢在道上,这也是你娘给你的吗?掌门就解下来给我看了。”
夏承祈的下巴几乎掉在地上:“他没有罚你面壁?看来掌门从前脾气也不差嘛!”
“可是等他低头去看,那珠子里的光已经不跳了。掌门当时脸色很不好,只说要闭关几天,让我七日里不用再来。从那之后,他的话便更少了”,那师兄讲到这里,顺手留了一盏灯给他,起身道:“掌门怕你初到武当,夜里发饿。若非他授意,我岂敢给你多带吃食?好了,时辰不早,我下山去了。”
等夏承祈面壁结束,回到主峰,已被分到了云葭手下。
他自诩在同辈之中武功甚高,又出身名门,满以为能成为沈秋水的弟子,此刻不觉露出失望之色。
云葭微笑道:“你就是那个出言不逊的小子吗?怎么,怕武当的功夫教不了你?”
夏承祈只道:“若不能学到绝世功夫,何苦放着夏家的燕翎剑法不学,倒来学武当的剑法?”
云葭听了他的话,这才点头道:“这话虽难听,却有点道理。不过沈师兄从不收弟子,你不知道吗?”
夏承祈大失所望,心里却嘀咕道:我偏不信这个邪!掌门不教,我就偷师,这总可以吧?
少年行事,意气而已。
夏承祈说做就做,当夜就早早在镜虚湖边躲好,准备偷看沈秋水练剑。
等到夜深时分,却见镜虚湖的水波澄澈,那袭青衣执剑而立,青光明月,显出几分平时没有的落寞。夏承祈望着那道影子,不知怎么有些难受。
只听沈秋水轻声道:“什么人,出来。”
夏承祈心里叫苦,只得现身出来,挠了挠头道:“掌,掌门。”
沈秋水道:“不去歇息,躲在这里做什么?”
夏承祈大大咧咧地道:“掌门,弟子想和你学剑法!可是云葭师父说你从不收徒儿,所以……”他见沈秋水的面色不豫,忙摆手补充道:“呃,掌门掌门,请听弟子说!弟子并非自大妄为,只是世间武功,谁不想一臻绝顶?像弟子这样一点就通的奇才,是绝不会给您老丢脸的!”
他说话时,沈秋水一直面目肃然,听到最后却微微一笑,道:“你这句话,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好吧,拿你的剑。”
夏承祈登时喜不自禁,当即出剑走了几招。
沈秋水抬起手,只见剑光一动,夏承祈的剑已被格在地上:“拾剑,再攻。”
夏承祈也不顾其他,使出燕翎剑里最狠厉的“燕还巢”和“江河冻”,剑花一抖,出手不要命地疾攻。
沈秋水手中青光一现,反手格了两招,夏承祈顿时觉得进退无路、不能还击,却听他道:“再来。”
夏承祈不禁道:“不行不行,掌门,你的剑是当世名器,剑法又那么高。我怎么可能打的过你?”
沈秋水听了,扬手把剑还鞘,道:“拾你的剑,再攻。”
夏承祈这回卯足了劲,右手连挽几个剑花刷刷狠攻,左手呈掌护在身前,疾步逼近。
却见沈秋水左手出松鹤拳拆招,顺势夺剑,剑化作一道青光在夜空流泻,大开大合,剑意浩然扫开,仿佛荡涤一切妖邪,收了剑道:“世间剑法,其实都一样。”
夏承祈目瞪口呆:“啊?”
沈秋水道:“你力求取胜,既要出招又要防人。我只守不攻,守得住,就不会败。要谁生、要谁死;除恶扶正、离经叛道,其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选择必须对得起你手中的剑。”
夏承祈闻言心中一震,重重地点了点头:“是,弟子记得!”
这个人,就是用这种剑法守护武当的吧?
沈秋水只道:“你若真想学,每日此时,就到这里来。”
夏承祈刚来得及雀跃高兴,却见沈秋水面色平静,已转身走远了。
到了第五年,夏承祈已将这套剑法练了八成。沈秋水见他天资聪颖,又生性好学,言语之间和缓了不少。
夏承祈见沈秋水和颜悦色,便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本性,开口就叫:“师尊!”
沈秋水却道:“不必叫我师尊,我不是你的师尊。”
夏承祈听了大感沮丧,只道自己习艺不精,越发勤加练习。沈秋水也悉心指点,倾囊相授。
一教一学,如同往日。只是沈掌门不收弟子的传言,再一次得到了印证。
流年更迭。武当掌门深居简出,就像武当山上的朝来暮去、浮云来散一样,丝毫不变。
沈秋水看着新一批上山的小弟子,一张张稚嫩的脸孔,都有似曾相识的热血、天真。
新弟子里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容貌可爱精致,唯独那一双眸子,冷冷地打量周围所有人。
沈秋水走到她身边,俯身道:“这是哪家的小娃娃?”
那小姑娘并不答话,只道:“我要你做师尊!除了昆仑,武当是最强的门派,而你是武当武功最强的人!”
沈秋水一怔,不觉微笑道:“你很喜欢最强的武功?”
小姑娘顿了一顿,忽然抬头望着他,脆生生地道:“报仇,我要报仇!”
沈秋水脸色微变,惊起波澜后不着痕迹地和缓,回头嘱咐道:“带她去剑堂,和其他人一同修习。”
数月之后,就是这个小姑娘每夜偷偷下山,武当众人劝诫无用,最后被送到掌门跟前。
沈秋水看着一脸委屈的小女孩,道:“私自下山是本门大忌,你知不知道?”
小姑娘点点头:“知道。”
沈秋水哭笑不得,伸手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既然知道,为何不听师姐的话,还要一犯再犯?”
小姑娘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轻声一字一顿地道:“师尊,能不能,跟我下一次山?”
夜色里有萤火并行。沈秋水望着茫茫天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他和武当同伴们策马回山,除了这样的萤火,这样的夜色,还有他从未对人说起过的一番衷肠。
只是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沈秋水心中怅然。
他跟着小姑娘在青青的黍离丛里左转右转,前头露出一条暗河,那小姑娘回头伸手道:“师尊,这里。”
沈秋水走过去,暗河两岸的地势越来越低,借着清辉,只见河岸边有一座小小的密室!
小姑娘熟门熟路地引他走进密室,点亮了烛火,回头竟已扑簌簌流下泪来,哽咽道:“我叫唐赢儿,我是唐家堡的人。师尊,你知道唐家堡吗?”
沈秋水心中蓦然一动,只道:“盈儿?”
“不是盈儿,是赢儿。我爹爹是唐家堡的唐熹,我要赢过所有人!”唐赢儿说到这里,忽然拉着他的手走到内室,指着并排两座坟碑中的一座,呜呜哭道:“都是这个坏女人,听说她射死了我伯伯,她害了唐家堡!伯伯一死,从前好多人都来打咱们,唐家堡死了一百三十六口人!我爹爹好惨好惨,他武功好高,竟是被饿死的!师尊,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她说着忽然抽剑,将刻着“姬少息之墓”的木牌拦腰斩断,一面忍不住泪如雨落,孩子气地伏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唐赢儿哭够了,抬手重重地抹去眼泪,眼中闪出怨毒的目光,抽噎着道:“她虽死了,听说却有个哥哥叫姬海夜。等我长大学成,定杀光姬家!”
青光照落,沈秋水听着女孩的凄厉哭声,看着地上的故人墓碑,经年静如止水的心忽然剧烈颤抖。
多少年前他日夜枯坐,回忆一生至恸,便是失去妻子的那一刹,而平生最难忘,却是那个骑着青鹿的少女盈盈一笑。
繁盛之极,凋败之速。遇劫有因,岂非天命?这些年他自以为参悟大道,早已心无波澜,却不敌今夜所见所闻的震撼。
沈秋水,这是你的报应吗?
“别哭,别哭”,他沉默许久,缓缓地俯身抱起不住抽噎的小女孩,柔声道:“赢儿,听不听师尊的话?”
唐赢儿轻轻点头道:“听。”
沈秋水抱着她,望着地上断成两截的坟碑:“这个人爱你的伯伯,绝不比你差,当时的因果太复杂,师尊以后再告诉你。不过错怨无辜、胡乱报仇,是不是武当弟子所为?”
唐赢儿抽噎着摇了摇头:“不是。”
沈秋水微笑起来,忽然开口,缓缓地道:“师尊带你走,带你下山。师尊有武功,没有人再敢欺负你。等师尊为宋国打跑了坏人,做了大将军,等山河安定,就带你去临安,教你读书写书,再也不打打杀杀的,好不好?”
玉虚宫里,凭栏远望,一夜天星。
忘忧剔亮了灯,问道:“师兄,你当真决定了?”
沈秋水点了点头:“鹤山师兄数十年修为,足以做武当掌门。”
忘忧微微一笑,故意道:“旧日仇怨,何必替唐家人打算?”
沈秋水站在窗畔,任如水的清辉在衣袖上流泻,轻叹了一口气,艰涩地问道:“忘忧,你师兄这一生,算不算得上英雄?”
忘忧望着眼前的人,同门三十年,逐渐有了几丝霜色的鬓发,忽然很想哭,于是强笑道:“当然算。你是我见过,天下最大、最强的英雄,绝不骗人。”
沈秋水闻言,缓缓地笑了:“这就好。我曾经做过很多事,自问无愧天地、无愧师门,现在终于做了一件事,能够无愧自己。”
他走到她身边,一如少年时候两人并肩长谈,声音却比少年时更温存,更波澜不惊,仿佛在说无关自己的事:“其实,相比做个君子,我更想当个英雄。像容峥,像我师父。年轻时不曾张狂,不料今日将老,终于狂了一回。”
“胡说,四十正是气盛的时候,师兄永远不老!”,忘忧鼻子一酸,当即转身走开,过了片刻回来,扬手给他一个包袱:“接着!”
沈秋水接过打开一看,只见里头有一柄剑、几块散碎银两,不觉微微一怔。
忘忧微笑道:“这个包袱,我替你保管了二十年。”
沈秋水心中大震,一时无言对答,只有拱手道:“忘忧,多谢。”师兄妹间三十余年情谊,尽在这一笑之间。
此时天刚露白,他套好了马,把唐赢儿抱上鞍,最后看了一眼生长三十余年的武当,转身策马而去。
云烟不见。
忘忧忽然落下泪来。武当的春草还会长,秋燕还会还,但今夜远走的这个人,再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