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师》归时与君同

9、第八章

　　江城的清晨，是亘古不变的清朗。
　　周昱熟悉这里每一个老旧的街道，也喜欢每一棵曾经将落叶洒在他肩头的栾树，他还记得高中那些苦读的早晨，他总是第一个到班级开门，好像这样就能多一些施又恩目光的投注。
　　“哥，你似乎很怀念这破高中。”坐在副驾驶座的周弋庭不屑地说道。
　　“那你在这里读书不开心吗？”周昱缓过神，随口问道。
　　“反正只要被限定在一个地方读书都是无聊，”周弋庭一边检查书包里的东西，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况且还是这些我初中就弄懂的东西。”
　　周昱这个弟弟，聪明绝顶，冷静非常，有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五岁的时候，大人摆出两个拳头让他猜糖果在哪一只手，周弋庭就会用完全压倒对方的语气说：“你的两只手都是空的。”但凡领教过周弋庭这种成熟的大人，就再也不会以逗小孩的方式和他相处，他们会暗暗翘起大拇指，说老周家的二儿子将来可不得了。
　　周昱很以自己的弟弟为傲，更羡慕他的从容不迫。他说：“那为什么上次爸妈说让你准备明年的高考，你又不要。”
　　周弋庭合上书包笑笑：“读书虽则无聊，但时有有趣之人。”
　　周弋庭道别离开好一会儿后，周昱下了车，他从他熟悉的小门溜进学校，走进清晨刚刚被阿姨打扫过的语文办公室，将刚刚藏在车后座的药放在那个位置，不敢再作停留。

　　黎绍航看着女儿进校门，给施又恩发了条短信：早上好，记得吃药。他正准备发动车子，抬眼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了校门，他将头探出笑着招呼：“嘿，我说这谁呢，不是小昱吗？”
　　周昱慌张地望向声音的来处，看到黎绍航那张明朗的脸，定定神道：“黎叔，你怎么在这儿？”
　　“晴晴上学，”黎绍航指指校门，又调侃周昱道：“你也送你家那小学霸来上学啊？”
　　周昱笑着从兜里掏出盒烟，轻巧地递了一支给黎绍航，道：“怎么最近晴晴不来我们家玩呢？”
　　“我那闺女，最近一门心思都在学习上，”黎绍航将烟叼在唇间点上火，暗忖周家那小子估计是还没好意思将黎晴晴的事儿告诉家里。这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最爱摆酷，最烦把自己的私事儿告诉家长，这也给自己省去了麻烦。要是老周家问起来，他这个做爸的还真是不好回应。
　　“那晴晴在这学校还习惯吗？”
　　“还行吧，”黎绍航当然是不会提闺女惹的那些麻烦事：“她的班主任不错，挺照顾她的。”认识不过才一个月，黎绍航对施又恩的夸赞几乎是不过脑子，张口就来。
　　周昱倒也没放心上，简单道别就走了。

　　清晨的办公室里，施又恩一边看着黎绍航那比自己上班还准时的短信，手里正拨弄着那放在桌上的药。这人虽然油滑又爱多管闲事，但这心真的是不错。
　　也许今天天气晴朗，也许感冒好了大半，他的心情出奇的好，学生跑操的时候，他都精力旺盛地陪跑了两圈。他喜欢和这些孩子在一起，不需要计算彼此言语的深意，不需要计较成人世界的利益得失。小孩子的爱恨来得简单，会因为一次拖堂而稍稍怨恨老师，也会因为一次由衷的关怀而对某个老师生好感。

　　黎晴晴跑步的时候可极不乐意，她倒不怕跑步，她只是想着施老师在跑操前说一个月后就要期中考试的事，有种大难临头的悲怆之感。自从她老爸那顿醍醐灌顶的教育后，她算是遁入空门一心搞学习了，可是奈何这万里长城非一月可筑，她的中文底子太差，日常对话还凑合，一到书面语就是抓瞎。那些古汉语文言文简直就跟看天书一般，中文差那历史和政治这些就更是惨淡，虽然老师们似乎因为她的借读生身份而对她比较宽容，但是周弋庭那种高傲的姿态激起了她前所未有的尊严感，她发誓要尽她所能地变得优秀些，是要向他更是向自己证明些什么。

　　周末回父母家，施又恩终于见到了久久未露面的姐姐一家。姐姐和姐夫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眼睛跟葡萄仁似的的小侄子趴在邱美贤身上，嚷嚷着要给外婆捏捏肩膀，胖乎乎的小手卯足了劲儿，哄得他老妈笑得看不见眼睛。一旁的施如海也不再装腔作势地看报纸了，眼睛殷切地望着自己的小外甥，只盼他能腾出手来给自己也捏两下。
　　在他所有见过的家庭里，他的父母可以算是第二恩爱的夫妻，他姐姐姐夫算是第一恩爱的夫妻。
　　他姐夫许季青是个孤儿，上学的学费都是奖学金加补助，再加上打零工省吃俭用凑出来的，这样穷出来的孩子虽则没什么家底，但是很能吃苦、也非常上进，珍惜一切机会。遇见施可惠的时候，许季青还是个公司小职员，刚刚还清上大学时的贷款。他急于存一笔钱做启动资金创业，所以一天当成四十八小时工作却往往只吃一顿饭。
　　施又恩那姐姐施可惠从小爹疼娘爱的，是个糖罐里养大的女孩儿。且施家老两口奉行的是女儿富养的理念，对姐姐从来都比这弟弟好。
　　就拿读大学这事儿来说，施如海和邱美贤是怎么都不同意施可惠离开江城读书，所以就算是大学那几年，他姐姐也等于是个走读生，一个礼拜得回家住两天。
　　可他父母却觉得男孩子必须出去见见世面，填志愿那年生生地教育施又恩填了离家万里的北方名校，就连报到都让施又恩自己揣着通知书、带着足够的钱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去的学校。
　　施又恩还没懂事的时候非常埋怨父母的厚此薄彼，但是长大一些就明白了父母的智慧。他的父母觉着，女孩只有受尽爱才能爱人，男孩只有自立才能有爱人的资格。
　　所以养到大学毕业工作，施可惠还跟个半大孩子似的，看不得别人受委屈。她眼见一表人才的同事许季青那么夜以继日、不知疲倦地工作，不知怎的就心疼起来，默默地陪人加班、偷偷给人送盒饭这事真是没少干。
　　他姐夫是个聪明人，人姑娘都做到这个地步他心里也跟明镜儿似的，一来二去地也抓住时机把施可惠拿下了。
　　施可惠小时候被路过的和尚掐着手指算过命，说这女孩将来得遇一寒门贵子然后生旺夫婿。果不其然，他姐姐跟了他姐夫没到三年，他姐夫的公司就办了起来，到今年不过才结婚第十年，公司刚刚上了市，儿子刚刚上了重点小学，一家三口腻得跟什么似的。上个国庆节一家三口就因为一起去国外度假而没回来陪父母。这个周末也就赶紧回来探探施家二老。
　　这一幅其乐融融的景象，让施又恩凭空生出一种局外之人的疏离感。从小到大，无论是在家中还是在学校，他所受的教育都是要建立一个和美家庭，父慈子孝地度过一辈子。可是他父母、他姐姐姐夫的幸福看在眼里，他反倒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能不能全心全意地成为姐夫那样真心疼爱的丈夫，怀疑自己能否成为一个抹去过去、值得敬仰的父亲。就算是和江忆的那几年里，他也似乎没有一种要成家共度一生的冲动，总是缺了点儿他也道不清的东西。可越是这样，他越是焦虑，越是急着摆脱，想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想，或许，成了家以后，他便可以学着去做一个好爸爸，好丈夫。

　　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夹着菜，一边对自己的母亲大人说道：“妈，我想结婚了。”
　　邱美贤听到这话时几乎是吓了一跳，一下子将瓷碗置在桌上，睁大眼睛看着儿子：“小恩，你是认真的吗？”她总觉得施又恩一直情伤未愈，所以从来也不强求他结婚什么，没成想今天儿子自己发出了这个意愿。
　　“施又恩，你说真的啊？”季舟在一边，也惊得凝固了笑容。
　　“我很认真，妈、姐，你们周围有什么合适的、性格比较好的女孩，可以介绍介绍。毕竟，我年纪也不小了。”施又恩扫一遍那几双关切的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他又摸摸身边小外甥的头发：“晔晔，你想不想要个小舅妈？”
　　光顾埋着头吃饭的小家伙，从美食里移开了一双灵气的眼睛，笑着说：“想！小舅妈可以和小舅舅生小弟弟跟我一起玩游戏！”
　　“这孩子，懂得还挺多！”施可惠揉揉儿子的头，又抬起头说：“小恩，你要是诚心的话，姐姐就有认识好些个不错的女孩。欸，季青，咱公司那个行政的小女孩好像就挺不错。”
　　“刘素，业绩不错，风评不错。王秘书经常跟我夸她干事认真、做人踏实。”许季扶扶眼镜，沉稳地说道。
　　“那成，我下周就问问她意见去。”施可惠是个麻利人，施又恩估摸着按她姐姐这个急脾气，他也许下个礼拜就可以见到那个传说中的好姑娘了。
　　施如海和邱美贤自是乐呵呵地开始畅想自己什么时候能抱上孙子。季舟在一边，谈不上开心，也谈不上难过，那滋味，难以名状。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