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车女鬼》食盐

1、第 1 章

　　才八点钟的样子，天就透黑了。然而城市不会黑，总有无数的灯亮着，却比黑暗更容易让人迷路。
　　公车上，看城内的河水被霓虹照亮。很清醒，所以他下一刻遇到的应当不是幻觉——虽然，那么像。
　　又一站停，是L校，满楼的灯光都在宣告一种气息，那种虽然有些苦味，却隶属于青春的气息。操场内有几个男生嬉闹着打篮球，虽然操场的地灯很暗，课间也很短。然后他将目光移到车内，却有些呆住了——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女人上的车，只知道，从未见过这样不识烟火气的女子。
　　旧却合身的牛仔裤，白衬衫，很男性化的装扮，却偏偏突出了她的女性美。没有多余的装饰，整个人清水也似的，却长着让人无法忘记的眉眼，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肯定从未相遇，只一眼就刻到你心里去。
　　美。
　　但完全不能用什么类型去定义，妩媚，清纯，素雅，成熟等等词汇，不过与那美淡淡擦了个边，就被弹开了。
　　她不属于那些词汇，正如她不属于这个尘世一样。
　　他一惊，竟是这样么？
　　她冲他一笑，仿佛说，是这样么？
　　难道她知道他心中所想？他有些慌，她却不再看他，安静坐着，看窗外这城市的夜景，手轻扶在窗边护栏上，指尖轻轻敲打，像在回忆某首歌的调子。
　　他的视线定格在她手上，无法移开。那手，不是纤细可以形容。
　　指如削葱根？不，太拙劣的比附，她的手，那样击中他的心弦。稍长的苍白指甲修得极齐整，和手分外相称。然而即便手美的过分，也并没有防碍整体，反而更加彰显了她的气质——可无论怎么看，都好像少了一点什么。
　　她笑笑，很想提醒他是“生气”二字，，又有些不愿意提，怕说太多事与愿违。
　　当他在大脑中搜寻出“生气”二字时，自己被自己吓了一大跳，又看她云淡风清的样子，暗自松口气，又有些好笑，心虚什么？正想着，却发现她的眼光竟扫了过来，带着些许凉意，刚放下的心又吊了起来。
　　莫名其妙。他嗔怪自己，却不敢再看往她的方向。
　　她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觉得有点意思。
　　竟然在同一站下车，同一方向，同一条人行横道，他不能怀疑她跟踪他，因为她始终走在他前面。
　　眼神又定在她手上，不由得失神，那精致得有些苍白的手指甲，竟在暗夜里洇染起柔和的光亮，美的，让人忘记了诡异。
　　慢慢的，情势逆转了，不是她在他前走他的路，而是他跟着她走她的路，忘了自己。
　　忽然间，有些清醒，尴尬地想要掉头，却见她转过身来，对着他，笑得自自然然：“去喝粥么？”
　　不问他什么，亦不解释什么，仿佛对一个陌生人这样的邀请，毫不突兀，已成习惯。
　　他木然地点头，心里却有灵犀一点：这是，被蛊惑了么？
　　“蛊惑？差不多。”平静的湖水里被投了颗石子般的声音，但依然平静。
　　他真正大惊，睁圆了眼看她——竟能读懂人心中所想么？
　　服务生把两碗粥端上来，最普通的白粥，她特别叮嘱，不要糖。
　　看她搅动白瓷细柄勺，漫不经心却又投入，他莫名心安，觉的不管她是什么，都不危险。 “猜对了。我今天对谁都没危险。”因为我今天放假，她心里暗暗自嘲，又抬眼看他，他开口，有些惴惴，又仿佛下定决心地说：“真不习惯……被人这样看透呢……”
　　“是么，人，总喜欢猜谜呢。我答应你，不读心便是。”她很诚恳地说，眼里无害的狡诈却一闪而过。
　　他笑：“读去也好，虽说有些不太平等的感觉。”
　　“不平等？”她挑眉。
　　“是啊，你对我一览无余，而我对你一无所知。”
　　“还是一无所知的好，省心。”
　　“但人总有猜测的习惯，一个事实后隐藏着无数种可能，他可能要花比消化事实百倍的时间去消化猜测。”
　　“无聊。”
　　“确实，”他微微一笑，“足够忙碌的时候，人就会忘了那些与己无关的蠢事，但同时也会忘了警惕，让自己处于危险中。”
　　“那你呢？够忙吗？”
　　“不知道。危险就在于此。”
　　“不过我今天保你没危险。”
　　“哦？”他也挑眉。
　　她忽然笑了：“看来我今天确实没选错聊伴，很有意思。”她清水也似的表情里有了波动，他捕捉到了，那是——俏皮。
　　他有些呆，立即意识到她真的没在此刻用读心术，因为她正在失神，眼神空落落的，有些寂寞的样子。
　　不知为何，他也有些空落落的。
　　许久，她转过头来，看他还在呆，笑笑，语气如优雅的冰刀滑过冰面：“我们，或者说我与你们，要怎样活着，才算有幸福可言？”
　　“我不知道你的生活，”他迟疑一下，是在思考：“最起码，要有盼头，没有希望，就无所谓幸福，”他又笑，“也算老生常谈了吧。”
　　“希望么……确实呢，”她语气却突然轻快起来；“不过，我的生活，倒还真是没什么盼头可言哦。”不是吗，一个不需赴轮回的鬼，一个不会担心灰飞烟灭的灵魂，一个真正长生了的生命，不也就等于彻底死亡了么。一个鬼差，多不可思议，至少在她为人时，做梦也没想到。
　　他察觉到那轻快不过是掩饰，抬眼，恰见她眼里一转而逝的失落。
　　“只要有事可做，有值得牵挂或追求的，应该就是很好了罢。”仿佛是要弥补什么似的他道：“不管怎样……”
　　“怎样？”她的兴趣被挑起，一脸盎然，他却被这盎然勾了魂去，忘了言语。她见他无语，又刚撤了读心术，以为要绕什么弯子，便轻推他：“说啊。”
　　他暗吞口唾沫，掩饰自己的慌张：“不管怎样，活着，对这世界有所感觉，有喜有哀，有怒有怖，都是幸事啊，若一切终归于无，才真让人有些许恐惧。”
　　“是么……原来如此……”她陷入沉思，却不知他盯着她，陷入沉思。
　　清醒多了，谈了这么多，他才意识到，她是一个陌生人，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晓。
　　却听得她道：“杨桐，杨柳的杨，梧桐的桐。”
　　他一楞，却发觉她的笑靥越来越模糊，随即便是噬人的黑暗，瞬间就将她吞没。
　　他软软趴在桌上，而她，放下那碗喝到一半的粥，出神。在所有人都以为她失神时，施施然伸出手，，尖尖指甲，就要划到他的脸颊，脸上的神情，却分外柔和——她只是轻抚了他的眉心，指甲暗暗燃起一个菊色的火光——没有人注意。接着她便起身，大踏步走了出去。
　　告诉你又何妨，我会让你忘了关于这个名字的一切，包括这场遇见。
　　服务员小姐笑容可掬：“欢迎光临。”为她推开旋转的玻璃门。
　　她没有回头。
　　头一次，不是因为工作而接触别人，只是因为自己，太过寂寞。
　　一个小小的响指，打亮烟色的灯光，一点点温暖，传递到她心上。
　　不管怎样，对这世界有所感觉，有喜有怒，有忧有怖，都是幸事啊。
　　我会记得。她微微笑起来。
　　虽然你和这世界来来往往的过客，不可能记得我的一点一滴。

作者有话说

　　本来打算发展下去，写个长篇，要上大学了，会很忙，就先写个短篇放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