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门前》终失禅骨

1、安知命（上）

　　温家的书房中一直挂着一幅古旧的美人画像。
　　真的是很旧的画像，所以即使一直受到精心的照顾，画角还是禁不住微微地发黄。然而即使如此，古旧的却终究只是画像而已，那画上的美人，过了这许多年，却也依旧色香质艳，鲜活如初。
　　温锦鸿偶尔也会猜想，是一双什么样的手，一种怎么样的感情，才造就这样一幅美人图？
　　这并不是一幅传统意义上的仕女图。像温家这样的武林世家，很少有人会有读书人的那种闲情逸致。所谓三经六书，对他们来说很大程度上也只是一种累赘而已，就如同温锦鸿永远不能再站立的这双腿一样。
　　那幅美人图，是一幅侠女图。
　　长剑出销，翩若惊鸿。
　　温锦鸿常常抚摸着那粗糙的画面，想，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练武一向是一件相当辛苦的事情。在温锦鸿的腿还没有断去之前，他通常三更晨起，午夜才睡去。小时候打马步，一次就是好几个时辰；或是拿一把有他三分之二长的剑，一天练下来，手臂往往酸痛到动弹都不行。
　　可惜，现在即使他想练都不行了。
　　温锦鸿看着画上的女子，唇角微微上扬。
　　看上去那么娇美秀丽的女孩子，为什么会去忍受那样子的辛苦呢？
　　他就那样做在木轮椅上，对这画像痴痴地发了一会儿的呆。然后，敲门声响了起来。
　　温锦鸿把目光自画像上收了回来，转而正视前方，说道：“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温家老太太的贴身丫鬟安夏。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推门而入，举止皆十分老成稳重，连眼神都是异常的老到和沉稳，而不似其他丫鬟的浮躁轻心，或胆小怯懦。想来，这也是老太太欢喜她的原因。
　　她开口说道：“安夏见过二少爷。”
　　温锦鸿点点头，问道：“祖母叫你来找我有事吗？”
　　安夏抬头，露出一个笑容，答道：“老夫人吩咐，从今天开始，有安夏来照顾而少爷的起居。”
　　温锦鸿怔了怔，抓住扶手的五指微微紧缩，瘦削的手上顿时青筋毕露。他慢慢地沉下了脸，说道：“那丫头去告状了吧？我可是很难伺候的。”
　　听到他如嘲似讽的回话，安夏只是回答：“安夏会好好照顾少爷的。”
　　也不顶撞，只是轻描淡写一句，却恰到好处，又滴水不漏。温锦鸿不仅对她刮目相看。能讨到老太太欢心的，果然是不同凡响。
　　不过……温锦鸿瞄了一眼墙上的画像，微微叹了一口气。其实由谁来伺候，对于他这个废人来说，也关系不大了。

　　温锦鸿常常做梦。
　　十三岁那一年，因为仇家的报复和父亲的不慎，有着出色剑术天分的温锦鸿失去了双腿。他的人生从此成为一场恶梦。
　　怨恨，懊恼，到绝望。
　　因为双脚的残废，他不得不放弃剑术，转而习文。可是天知道，那从来也不是他想要的。
　　后来，他就开始做梦。
　　他开始频繁地梦见那画中的女子，长袖翩翩，红衣俏丽，再深山之中，绿水之畔，舞一种绝世无双的剑术。
　　那剑术是极好的，只能是极好的。在梦里，温锦鸿看见她迎风而舞，只觉威势恢恢，无人可挡。
　　可惜，每当醒来的时候，便连一招一式也记不住了。
　　梦里明明那样清晰，但醒来时候，却连一丝半点也记不住。
　　温锦鸿一觉醒来，东方已大白。安夏正在外间拾掇东西，听见声响，掀了挂帘进来，却见温锦鸿坐在床上，双眼发直。
　　“少爷，要起来了吗？”女孩子笑吟吟地问道。
　　温锦鸿嗯了一声，在安夏的照顾下穿好了衣服。这时便有人送上了早点。他动作缓慢地吃了一会儿，外面便匆匆走来老夫人的心腹荣醒，说道：“请少爷用完早餐后到前厅一趟。老爷和大少爷有事相商。”
　　温锦鸿听了，怔愣了几秒钟，似乎有些意外。然后他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荣醒便退下了。
　　温锦鸿吃完早餐，在安夏的服侍下漱过了口，便被推着去向了前厅。
　　他到了前厅的时候，他的父亲，伯父和兄长已经等候在那里。三人的样子都十分正式，是这几年以来都没有的。他不由好奇起来，今天要说的是什么事情。
　　温父先是详细地询问了温锦鸿的近况，吃穿住行，问得十分详细，可以说是关怀备至。多年以来，温锦鸿一直在想，父亲对他的这份关怀，有多少是出于宠爱，又有多少是出于歉疚？
　　也许小时候的父亲，的确是十分喜爱他的。那时候的温锦鸿有非凡的剑术天分，他身上承载着父亲的某一种愿望。可是现在的他却只是一个废人，一个练不了剑的废人。
　　温锦鸿的心里一直存有这样那样的怨气和自我怀疑。为了把这样的怀疑藏在心里，他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而这样的忍耐，导致他的脾气越来越糟糕。
　　多年以前，那个天真乐观，活蹦乱跳的小小锦鸿，也曾是个温和讨喜，能得到许多人欢心的俊秀孩子。可是现在无论是府里府外的人，谈起温家的二少爷，大都却只能皱起眉头，长长地叹一口气。
　　他的人生，在五年以前，就已经彻底结束。
　　温锦鸿心不在焉地回应着自己的父亲。过了约一柱香时间，温父似乎是询问完了，才说道：“锦鸿，你学文这许久，可有心得？”
　　温锦鸿抬头，看了一眼父亲，突然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说道：“并无。”
　　尽管从来就没有指望温锦鸿能够文成耀祖，但是温父还是被温锦鸿这样丝毫不加掩饰的嘲讽给激起了一丝怒气。他对次子一直心存愧意，可以说是相当容忍。正因为如此，才越发无法忍耐温锦鸿越来越严重的自我放弃，自我折磨。
　　然后他并没有发怒。如果温锦鸿还是一个活泼健康的少年，那么温父也许会为了他的每一个小小的错处发怒，惩罚他，让他学会以正确的方式做事，最终可以成为一个有出息的人。棍棒底下出孝子，玉不琢不成器。温家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在这样的挫折教育之下，慢慢走出正确的道路。
　　但他们都不是残废。
　　幼年的温锦鸿有多么出色，如今的他就有多么令温父失望与愧疚。
　　温父压下一口气，说道：“这些年来，我看你也的确无心学文。锦鸿，你的双腿既然治不好，学剑定然是已经无望了。不过，如果你对学武还有心的话，我已经和唐伯伯说好，他可以破例收下你这个弟子，教你暗器之道。”
　　“暗……器？”温锦鸿犹豫了一下，才重复了一下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