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独角兽》潘·摩菲斯特

1、第一章

　　罗琳•汉密尔顿静静地站在落地长窗前,入了迷似地看着窗外老橡树上的鸟巢.那一对儿红嘴巴的雀儿到这里安家落户整好一年,不知不觉间便成了一大家子,鸟巢里露出十多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忙坏了才做父母的年轻夫妻.
　　“罗琳小姐!罗琳小姐!”大嗓门的女管家潘恩太太挪动着肥胖的身躯,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为了今天这个特别的日子特意换上的塔夫绸长裙沙沙地扫着地面,险些绊了她一跤..
　　“罗琳小姐,还不快准备,坎辛顿公爵家的人马上就要到了!”她一把拽住罗琳的小手,边走边扯着嗓门呵斥女仆:”玛丽!快把小姐的扇子拿来!贝蒂!小姐的腰带呢?笨蛋,不是那条,对,对,就是这个!还不快拿过来!”
　　罗琳象人偶一样,木然地任环绕在身边的人们摆布着,一双碧蓝的大眼睛温顺而羞怯,没有流露出半点不耐.半晌工夫,一个华丽得过分的小洋娃娃出现在大穿衣镜里,孩子似的瘦小身躯被大堆的轻纱和蕾丝所包裹,原本两手便能掐住的腰身勒得象快折断的百合梗子,长长的淡金色头发被做成许多发卷,簇拥着一张用蜜粉搽得雪白的小脸,两腮上又搽了许多胭脂,涂得红红的小嘴儿象上过一层蜡,猛一瞅,真以为是个假人儿
　　潘恩太太又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描金嵌珐琅画儿的首饰匣子,叹了一声:”这还是夫人做小姐的时候戴的……这样精致的做工,现今哪还做的出来.”神色里依依念起以前的光景来,不胜唏嘘.从那一堆光彩熠熠的宝石首饰里挑出一条顶大顶重的钻石项链,戴在罗琳细细的脖子上,又替她挂上一对同样沉重的梨形钻石耳坠,教人担心她小小的耳垂是否承受得起这重量.
　　穿上镂花的缎子鞋,握着象牙骨扇子,收拾得完全失了本来样儿的小罗琳按着潘恩太太的嘱咐,规规矩矩地在自己房间里坐着,等着使女贝蒂来请.
　　罗琳坐在丝绒面子的小椅子上,怕皱了衣服挨数落,脊背挺得笔直,一双蓝盈盈水漾似的眼睛,却仍不住地往窗外溜.看着那绒绒的小雀儿从父母亲嘴壳里接虫子吃的样儿,露出欢喜的表情来,那涂得面具样厚的香粉,便有扑扑往下掉的趋势,弄得一旁的使女玛丽只有拿了粉扑不停地给她补妆.
　　罗琳的父母过世得早,如今孤狼庄的主人是她的哥哥菲力普斯•汉密尔顿伯爵,一个性子飞扬脱跳,最不耐烦家务事的大少爷,偌大一个庄园,倒是老汉密尔顿伯爵夫人陪嫁过来的使女,嫁给管家,又做过菲力普斯奶妈的潘恩太太当了大半个家,
　　要说这给罗琳定亲的事情,也是潘恩太太一手在操持,换在菲力普斯心里,他这妹妹还是个没长大的小娃娃,怎么会过不了几年就该出嫁了呢?罗琳年初才满14岁,但在公侯人家里这个年纪讨论婚嫁已经不算早了, 贵族家的女儿通常几岁便许了婚, 象她的表姐杜梅纳候爵夫人, 便是14岁就嫁;了人,15岁就已经抱着头胎的男孩子上教堂了.
　　哥哥怜惜她,舍不得她出嫁,但也不能老蹉跎着不考虑婚事, 小罗琳继承了汉密尔顿家出众的美貌,又有显赫家世—--乃是创国十二骑士之一的后裔,结一门好亲不是难事,但许是她太过聪明乖巧,老天偏不给她完美,这么个仙女似的小人儿,偏生生来便又聋又哑.潘恩太太又最疼她,一门心思想给她寻个好夫婿,怕这个残疾孩子嫁出去受委屈, 那些图谋她地位和陪嫁的 ,一概不应允,门第低些儿的,相貌差点儿的, 品行上有差池的,教养上有欠缺的, 统统不考虑,千挑万选,选中了坎辛顿公爵家的长子弗兰茨,这个十八岁的青年品貌才干均是一等一,没得挑,公爵家的爵位和领地又该他继承,罗琳将来便是公爵夫人,也不至于在亲戚家的小姐们中掉了身份.
　　潘恩太太因此半求半迫地催着菲力普斯上门去提了亲.按说按着弗兰茨小公爵的条件,什么样的千金娶不到,怎会在乎这么个残疾的小女娃儿?谁料公爵家却一口应允下来,喜得孤狼庄上上下下象过节似的,就连纯粹为了应付潘恩太太而去提亲的菲力普斯,也有打了大胜仗般的自得感.对这事儿最不在状态的却是当事人罗琳,仿佛压根儿不知道是她的终身大事,不着急也不欢喜,只是乖乖儿地任凭潘恩太太安排..
　　汉密尔顿是老世家,排在封爵谱的头几位,爵位虽比坎辛顿公爵低,被人敬重的程度却不亚于王亲国戚,如今虽然家道中落,不似从前,该有的排场还是一样不少,至于怎么个运转,也全靠那几个忠心耿耿的老家人,大少爷照例是只管应付场面的.
　　今儿个坎辛顿公爵夫妇俩和弗兰茨小公爵要上门来做正式的拜访, 潘恩太太早几天便把场面安排得妥妥贴贴,哪里该怎么摆饰,晚餐该怎么安排,客房该怎么准备,客人的下人该怎么打点,事事俱到,毫厘不爽.又专门给小罗琳好好指导了一番,在未婚夫面前该有个什么态度.虽说正式的订婚仪式还没有举行,通告也还没有发布,家里人早把弗兰茨小公爵认定了是小姐的未婚夫.
　　一切收拾停当,已是过午时候,坎辛顿家的人却还没到.罗琳束了腰,不能多吃东西,使女玛丽见她着实可怜,便去厨房取了些吃的,回来时笑眯眯的,手里又额外多了一个雪白的玫瑰花球.
　　玛丽把盛着小蛋糕和热牛奶的碟子放到罗琳旁边的小桌子上,又从橱子里取了个玲珑剔透的水晶碗,浅浅地盛了些水,把那拳头大的花球放在里边.
　　“小姐你猜这花儿是谁送的?”虽然知道小姐听不到她说话,还是习惯地不停唠嗑,只看着小姐好象听见了似的,明镜似的大眼睛望着她,微微地笑.
　　“呵,就是那个皮小子本杰明!什么时候倒成了花匠的好徒弟,巴巴地找着我,说是做了这个球儿给小姐玩耍,倒是难得有他这份心意,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没头苍蝇样跑来跑去,光是添乱.若是被他妈瞅着,还不揍个半死?”
　　本杰明•潘恩,正是潘恩太太的独子,夭折了四个哥哥姐姐好不容易留下来的独苗苗,比罗琳大了两岁,今年整好十六,按着法律,本该是服兵役的年纪,潘恩太太求了主人,免了这道关.这孩子自小便十分顽皮,做妈的虽爱他的紧,却也着实管教得厉害,成天价都听见管家太太的小楼里传来男孩子杀猪似的嚎叫声.然后便是潘恩太太挥着鸡毛掸子,跟着撒开腿飞逃的小本杰明追出来.若是逃脱了还好, 等妈妈气消了磨蹭着回去,最多饿一晚上肚子,若是没逃掉,便得又多一顿鸡毛掸子.
　　被揍狠了的时候,嗓子也喊哑了,只听得见抽抽噎噎的哽咽,一道鼻涕一道眼泪,苦着个花猫脸蹲在墙根下被迫反省.这个时候,罗琳总是忍不住把自己的小手绢拿给他擦擦脏兮兮的脸蛋,用了也没见他还来过,七八年下来,在他那里的手绢怕早有个几十打了.许是为了答谢手绢,本杰明常常鼓捣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来讨罗琳开心,才出壳的小花鸡,刚断奶的小松鼠,文采辉煌的锦鸡羽毛,斑斓绮丽的蝴蝶翅膀, 都曾换来她花儿盛似的笑容,还有野地里长的醋栗、 越橘、覆盆子 、小红莓,一把一把,全兜在小罗琳的裙子里,吃得满嘴红红的全是汁儿
　　细想起来,也多亏有了这么个玩伴, 罗琳在孤狼庄的日子才有了些孩子的乐趣.因为身体的残疾,和亲戚家的孩子在一起时总是有意无意地被捺到一边,旁人看她,也多是居高临下的怜悯眼神. 哥哥虽然宠她,到底长了她十五岁,是大人对小孩子的态度,不如同龄人来得贴心.
　　只是到了十二三岁上,本杰明便被禁止再和小姐腻在一起,一是男女到底有个界限,二是身份毕竟有别, 潘恩太太生怕他那不受拘束的脾气带坏了小姐.本杰明只得巴巴地求了罗琳的使女们,依然将那些费心思寻来的宝贝给罗琳送去,小姐总是要打赏些东西,有时是几个银角子,有时是些糖果糕点之类的, 却不象小时侯那样单纯的欢乐了.
　　罗琳瞅着那水晶碗儿里半浮半沉的花球,咬着嘴唇,许多心事都晃晃悠悠地从记忆里浮了起来..
　　正出神间,只见玛丽忽然笑逐言开,放下手里的活计,急急忙忙奔到窗前,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转眼又喜气洋洋地冲回来,只管替罗琳整理起衣服头发来,虽不知道她絮絮叨叨在念些什么,心下也明白,定是公爵到了.
　　懵懵懂懂晓得些婚姻的事情,却又不甚明白 ,表面上虽淡淡的,心下却也有些忐忑.那日潘恩太太列举了她未来丈夫的许多优点,一条条用蓝色墨水写在雪白的纸上,请她过目,那弗兰茨小公爵在她印象里也就是那一排排用老式风格书写起来的蓝字儿,怎么也想不出一个活鲜鲜的青年人站在眼前会是啥样儿.
　　也没多的时间给她胡思乱想,只见使女贝蒂拉开了房门,对她欠身行礼,心下明白,是哥哥在叫她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