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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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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大夫,你很久没有来过了。”安隐替许维钧倒了一杯绿茶。
“是啊,我一直以为你不太欢迎我。”许维钧半是玩笑。
“我……”
“不用说了,我都明白。”许维钧适时地打断了安隐的话。
他看到了安隐发间檀木簪子。多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安隐的时候,她的一头青丝正是被这支发簪紧紧挽住,露出雪白的脖颈。十几年的光阴如同庭前的日影一般悄然移过,她的头发依然乌黑柔顺,眼角却不可避免地有了细纹。而他自己,也早已不再年轻。他看向窗外,夕阳的余晖洒遍传素堂的庭院。熏风细细,院中荼蘼如雪,草木葱茏。距离上一次来这里过去了多久,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他有些记不清。只是每次当他走进院子的时候,就会看到传素堂的牌匾如同从前一样高悬在门上,沧桑如旧。许维钧时常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太快,快得让他无所适从。故而那块匾额让他望之心安——因为它多年来从未变过,似乎以后也不会变。
这块匾额是传素堂的第一任大夫傅容山亲手所书。傅容山年轻时是清廷的御医,老来还乡,就在家乡开了一间医馆。二百年间,这三个字阅尽世事变迁,历经王朝倾覆与战火动乱,竟奇迹般地保存了下来。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傅正儒作为傅容山的后人选定这栋德占时期的老宅,修整房间,洒扫庭院,将它重新挂起。如同先祖一样,傅正儒一生悬壶济世,妙手仁心远近闻名。而安隐正是他的亲传弟子,且是唯一的传人。许傅两家是世交,许维钧因而对传素堂的历史知道得这般详细。在他的童年记忆中仍留有父亲与傅正儒秉烛夜话,把盏言欢的景象。
傅正儒有过一个叫傅承南的儿子,与许维钧亦是总角之谊。然而许维钧学的是西医,十八岁时便只身一人负笈西洋。待十年寒窗,学成归国之日,他听到的已是傅承南与妻子意外身亡的消息。十五年前的那日登门,他原意是问安长辈,拜访故交,不料却成了吊唁。他错过了少年挚友的婚礼,甚至没有见过那位传说明艳动人的嫂夫人。故人的身后有一个女儿,名唤傅梓,那一年不过两岁。
也正是那一日,他见到了安隐。这些年来,他亲见安隐抚养傅梓成人,侍奉恩师终老。个中艰辛,她不曾说,他不曾问,并不代表他不知晓。安隐是傅正儒的学生,不仅做了傅正儒的女儿,也做了傅梓的母亲。或许安隐是与那方匾额一样不曾变过的,然而这么多年来,他无数次尝试,却始终没能真正走进她的内心。她成了他心头的白月光,可望而不可即。
“总之很抱歉,麻烦你特地跑来一趟。”安隐语气歉然。她穿着一件月白色亚麻旗袍,神色安宁,仿佛学院派的工笔人物画。
“哪里话。只是不知道安大夫什么事用得上我。”许维钧半是调侃。
“等一下傅梓就回来。我们吃个便饭,你帮我劝劝她。”
“劝她什么?”
“劝她高三搬回来住。她一个人在观山路我不放心。”
“这……我劝,她能听进去么?”
“你毕竟也是看着她长大,说话多少是管用的。”
“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许维钧笑道。
安隐轻阖双目,幽幽叹了一口气:“如果我的话她能听进去,我何必请你过来。”
“她这是……逆反?”
“一言难尽。”
沉默片刻。许维钧接着问道:“对了,她已经在观山路住了两年,你怎么突然不放心”
“我最近总是无端慌张,心烦意乱,我怕她一个人住在那里,出了什么事。”
“你呀。”许维钧轻轻一笑,不以为然。
“可能你不相信,我的预感一向很准。”
“上一次你有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
“十五年之前。”
许维钧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一沉。他看了看安隐,点点头:“好吧。我试着劝劝她。”
许维钧目送安隐进了厨房,独自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新鲜蔬菜在锅中爆出的声响和香气伴着油烟机的轰鸣隐隐传来,让人错觉这场景是再平凡不过的人间烟火。院中的铁门吱扭一响,他循声望去,一个纤秀的身影闪进门中,缓步走向厅来。
“傅梓回来了。”许维钧与她招呼。
见到许维钧,傅梓露出几分意外的神色。她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旋而换上一个礼貌的微笑:“许大夫,您来了。”
对于傅梓的反应,许维钧大感意外。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是两年前傅正儒去世后他第一次看见傅梓——傅正儒去世前傅梓还小,许维钧常来拜访,年关节下不忘送礼请安;傅正儒去世后,傅梓读了高中,他不过是极偶尔来传素堂少坐片刻,看看安隐和安隐的病人。
许维钧自认是看着傅梓长大,是他亲眼看着那个坐在爷爷膝头认饮片的雪娃娃长成笑容柔软,亭亭玉立的少女。在他的印象中,傅梓幼承家学,饱读诗书,日渐长成之后敏而好静,一言一行都是书香世家闺秀的风度。自然,特殊的家庭境遇让她较同龄人安稳老成,甚至安隐也曾经提过她的担心:怕她在学校里一味寡言,不愿与人交际。然而无论如何,傅梓不该是他今天看到的样子——眼前的少女眉目间的稚气几乎褪尽,神情中毫不掩饰的萧疏淡漠让他心里发凉。
与许维钧寒暄了几句,傅梓进了厨房为安隐做下手。他听到傅梓站在厨房门口对安隐说:“姑姑,我回来了。”——出必告,反必面。
未几,菜端上餐桌。鸽蛋红烧肉,西芹百合,清炒芥蓝,另有一小碟雪里红咸菜,三碗米饭。除此之外,傅梓和许维钧的面前还各有一碗鸡汤。鸡汤文火慢炖,熬出金黄的颜色,去过浮油,鲜香四溢。
三人坐定,安隐首先开了腔:“今天叫你回来,是想和你商量,看你能不能搬回来住。”安隐讲话不疾不徐,带一点蜀音,柔和动听。这是一个好大夫的声音。这样的声音让病人心安,甚至能安慰将死之人对死亡的恐惧。
傅梓只是沉声不响。
“高三功课重,搬回来方便些。”安隐继续道。
“在观山路也很方便。”傅梓的语气很轻,也很坚定。
“傅梓,你姑姑担心你,你要理解。你一个女孩子家自己住在外头,她怎么能放心?而且你都高三了,学习那么累,吃的用的还是家里好。家务活也不用自己做。”许维钧道。两年前傅正儒去世,傅梓随即搬出传素堂,住进观山路87号的老房子。为此许维钧虽然没有多问,却颇多不解。比如安隐如何放心让傅梓独居,何况观山路是傅梓父母的婚房,也是他们遇害的地方。
傅梓抬眼看着许维钧,嘴角牵出一个“原来如此”的微笑。她说:“我理解。”
“那么——”
“那里很安全,我过得很好。”
许维钧与安隐对视一眼。
“傅梓,爷爷走了两年,你气也该气过了。”安隐道。
“气”?许维钧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
“我没生过什么气。”傅梓道。
“我拒绝告诉你关于你爸爸妈妈的事,你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搬出去的么?”安隐道。
“是。”她的语气柔和平静,与安隐如出一辙。
安隐微微皱起眉头,看着傅梓。
“所以我并没有生您的气。我只是难过,为的是这样一个事实:关于我的父母我一无所知。至于是否告诉我,那是您的立场。您坚定您的立场,并不会让我生气。”
“那不过是上一代人的事情,你这是何苦要去执着?”
“既然那不过是上一代人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去执着?”
“说起来,”傅梓继续道,“我还是生气的。我气我自己问不出个所以然,也没法知道什么所以然。我对于自己想要做成的事彻头彻尾地无能为力。”
最近王小波的一句话烂了大街:人一切的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那片历史对她而言一片空茫,她想要知道却无从下手。许维钧先前为傅梓的言辞之冷硬锋利深感意外,此时却似乎有点懂得了她的心情。然而他的想法更多地如同安隐所言:上一代人的事情,知与不知有何区别?
念及此处,他的心里忽然浮上了一串的疑问:自己童年的旧友到底长成了一个怎样的人?娶了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为妻?他们过得如何?无论好坏,生活中总有故事,那是怎样的故事?
这些疑问未出现时似乎没有什么存在的理由,一旦出现却很难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年来非但是傅梓,安隐在他面前同样对傅承南夫妇讳莫如深,乃至于只字未提。那段旧日时光何以就这样在安隐的心间上锁,从此不见天日?他看向安隐,安隐只是低着头,并没有看他。
“这样说来,我一天不说,你一天不回来么?”安隐道。
“不。您不说,我不回来。您说了,或许我就回不来了。”傅梓道。
当啷一声,安隐手中的筷子掉到了桌子上。“你,知道了什么?”
傅梓似乎没有看见安隐的震惊,娓娓道来:“这无关于我知道了什么。只是我们或许都应该面对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您和爷爷错过了告诉我真相的最佳时机。”傅梓顿了一顿,等安隐定下神,“如果我从小就知道,或者爷爷去世之后您就回答了我,那么这个过去或许不光彩,或许牵涉重大,有什么难言之隐,我都可以理解。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就算是一些零零星星的回忆,我也爱听。但是你们不说,是完完全全的只字不提,就好像我的爸爸妈妈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我老早不指望着爷爷告诉我了。可是爷爷一天天老了,我总想着,爷爷总有一天是会去的。那时候我就可以问——这是不是有点大逆不道?”傅梓道。
“没有。”安隐道。
“是呀,一开始我总是这样想,又总是觉得这想法可恨。后来我渐渐想通了,我珍惜跟爷爷在一起的日子,也等着那一天到来。”傅梓道。
安隐沉默。
“那一天终于来了,您却依然什么都没有说。”
安隐继续沉默。
“所以我没什么好生气的。我当然不会生爷爷的气,也不会生您的。只是这栋房子承载了太多的记忆,关于您、我和爷爷,关于我对父亲母亲的追问。我一次进到这里,一次不能心安。”傅梓道。
许维钧担心地看了安隐一眼。
“您还觉得,我会住回来么?”傅梓依旧平静地问。